29.第二十九章

吳麗燾的店面不錯, 轉讓啓示貼出去沒幾天就陸陸續續有人上門詢問,經過一番洽談,一系列冗長繁瑣的手續, 價錢談的穩妥, 於是全盤轉讓, 剩下的只差拾掇需要帶走的東西。顧阿姨和新津的小姑娘跟吳麗燾年份最久, 早就哭得鼻涕眼淚一大把, 哭到動情處還不忘吆喝兩下,阿息待在三樓同方偉澤收拾物什,有意無意忽略樓底下令人厭煩的做秀, 阿息東西最多,拾掇了差不多一上午, 剛來S市的時候只有一個行李包, 現在要走了, 東西多的能裝兩大卡車。

房間裡堆滿了雜七雜八的箱子,鞋子衣服雜誌小說一應俱全, 通常走着走着就能硌到腳,方偉澤開玩笑似地說這簡直可以到舊貨市場擺個攤兒,光是賣賣旮旯裡一人高的書籍也夠抵一張飛機票。

阿息沒開腔,盤腿坐在地板上靜靜地把所有東西歸類,一一裝好。屋外的陽光從灰濛濛的玻璃窗穿過, 在地板上留下斑駁的疏影, 靜落斑斕, 她的身影陷在陽光裡, 慢慢縮成一個小黑點, 漸漸變淺,就好象要融進那些光芒一樣。方偉澤突然感到了心疼, 它緊縮,褶起,在那一刻失去了它的位置。

擱在箱子上的手機頻頻振動,這個號碼他並不陌生,方偉澤沉吟半晌,黑眸直瞅着阿息,旋即把手機遞給了她。

阿息怔了一怔,按下了接聽鍵,姚鴻濤在電話那頭劈頭就吼:“你ta媽的要躲到什麼時候!”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愣了半天阿息才知道他把自己當成方偉澤了,於是象徵性地喂了一聲。

大概沒想到是她,姚鴻濤不確定又叫了一聲:“阿息?你是阿息?”還沒等她作聲,姚鴻濤又嘆了口氣,“表哥出車禍了在中心醫院你去看看他吧,你的手機一直沒開某個人又不接電話……”

他牢騷個沒完,阿息猛吃了一驚,隨後笑了:“姚鴻濤,這一招你已經用爛了,換點新鮮的吧。”她一面這樣說,聲音卻是難以察覺的輕顫,頭上冷冷的全是汗,心裡一陣陣發虛,“你也不數數看騙了我多少次,沒事我就掛了,忙着呢。”

阿息說得輕描淡寫,姚鴻濤氣得直頓足倒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最後只是氣急敗壞地叫她別後悔就撂了電話。

阿息接完電話,渾身像被抽了筋似的一下癱了下去,腦袋一片空白,心裡空空的,像失去了全部的東西。也不知愣了多久,她走開幾步,到角落裡抱過層層疊疊的書籍,往回走時時沒有留神,叫地毯的線縫一絆,整個人一瞬間向前傾倒,狠狠磕在紙箱堅韌的棱角上,俄頃之間額頭上割裂出一陣巨痛,一直痛到心裡去。她捂着傷處,茫茫然地回頭,佈滿血絲的兩眼發直,一愣就是半天。

方偉澤小心地繞開七零八落的雜誌書籍想去扶阿息,他的目光那麼地溫柔,但溫柔底下卻是一抹傷痛、悲哀與惆悵,阿息格開他伸過來的手,淡淡地說:“我沒事。”她別開頭,卻牽動了腦袋上的傷,鈍鈍地疼,眼淚一下就流出來了,她胡亂抹了一把就去收拾地上的東西,方偉澤按住她的手,她躲開,他再按,她再躲,幾次下來都是這樣,最後方偉澤盯牢她足足幾分鐘,將手裡的東西摜在地上,終於十分挫敗地說:“阿息,你到底想怎麼樣。”

手機在地毯上發出一聲低沉的悶響,然後四分五裂,黑色金屬外殼掉落在一旁泛着微弱的光。

阿息垂下頭,抿抿嘴脣,聲音細如蚊蚋:“我只是想做點事,別讓我停下來。”

她不想停下來,一停下來就會想起紀遠航,想起他同她說過的每一句話,而他現在躺在醫院裡,她什麼也做不了,只能讓自己對他的思念少一點,再少一點。

阿息的嘴角含着一縷淡淡苦澀的笑意,那種無力的神情讓方偉澤心中一痛,他蹲下身,睫毛灑下一圈陰影,他靜靜地問,聲調微啞,深幽的黑眸靜靜凝睇着她:“你爲什麼喜歡他。”

阿息的睫毛微微顫動,未乾的淚珠在陽光的照射下像是金色的蝴蝶舒展翅膀,她吸了吸鼻子,說道:“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哪有那麼多複雜的道理可講。”

方偉澤怔看着阿息,轟隆隆的心音在他耳畔作響,聲聲急促,他像沉溺於廣袤海域中的求生者,手中僅剩的一根救命稻草也讓猛然來襲的洪流捲走,而夢中困囿他的荒島尚在遙遠的天際,他再無所依,無所靠。他忘了,事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夢,現實與夢境往往相輔相成,夢瘴由心生。他打了一個激靈,像是不知不覺間吸入了無色無味的五毒散,一陣砭骨的劇痛侵蝕全身,足以叫他玉石俱焚。他緊捂胸口,好似那裡破了一個大洞,一字一句自他脣間悵然吐出:“阿息,你恨我嗎?恨我的懦弱,恨我的自私。”

阿息黑白分明的目光就象清澈流淌的泉水,她的脣角勾起一抹恍惚的笑容:“恨,可是恨你有什麼用,他躺在醫院裡,我在這裡做什麼啊。”她喃喃着搖頭,顆顆眼淚砸落在手背上,化成一把把利劍,生生刺到倆人心裡去。

過了片刻,方偉澤萬分不情願地問:“你想去看看他嗎?”他握牢她的手,表情一轉爲溫和,一雙深眸潛藏着所有波動,“但是你要回來,好不好?”

這是一種卑微的姿勢,幾近可恥的乞求,因爲太愛,所以卑微,甘願卑微地乞求她能歸來,但他更清楚地知道,束縛住他的,不是他的愛,因爲她停止了,他的愛對她來說也不再有意義。

阿息擡頭看着他,清幽的瞳孔裡清晰地倒映着他的影像,這是這麼長一段時間來她第一次肯主動與他對視,方偉澤的心裡忽然有了感動及感激,它們一波一波擴散出來,又緩緩恢復平靜,很快又是一潭清澈底的湖面,碩大的湖面像一塊幕布將他們的曾經慢慢展開,那是多久以前,陽光明媚的微熱午後,四下無人的圖書室裡沒人發現他近乎貪婪地凝視着技術並不精煉的阿息爲自己修剪指甲,她長長的睫毛帶點小卷,在陽光下茸茸的,如同可愛的娃娃,方偉澤一顆心便如同夏天裡的冰淇淋悄悄融化,在心裡化成水,化成糖,濃成蜜,黏黏稠稠流竄自身體每一處血管。他們的呼吸纏纏綿綿,一直盤旋在空氣中,就像永遠不會被風吹散。

隔了這麼多年,隔了這麼多時光,中間隔了一個人,竟只能倚仗這點奢侈的念想。

方偉澤又重複了一遍,嗓音有了細微的哽咽,發紅的眼眶強忍着纔沒掉下淚:“真的,在我改變心意前,你去看看他,我在這裡等你回來。”

阿息猶猶豫豫,方偉澤走後,她才拎上包趕去了醫院,打聽到紀遠航的病房,踩着綿軟的地毯到了三樓的套間。病房門口堆滿了鮮花與水果,半掩着的門裡,有細語低噥,軟語溫膩,聲音嬌俏甜美,正是傅靖琪。想來想去,她們好像還挺有緣,門裡門外的角色總是互調。傅靖琪的皮膚白皙細膩,脖頸上戴着的珍珠鏈子在晚霞的光輝裡泛着粉紅色的光暈,映得她更是粉裝玉琢一般,一顰一笑之間,猶見風姿。阿息望着她精緻的有些不真實的臉,手心裡隱隱地透出汗來,在門口靜靜地待了半分鐘,她本來想敲門,還是縮回了覆在門上的手。

從窗外吹進來的風絲絲沁入她的心底,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她無力地低下了頭,儘管像瘋了一樣想見他,但她卻無法到他的身邊去。

病房裡的紀遠航低着頭,碎碎的劉海蓋下來,遮住了眉目,依稀可見的是脣畔那縷笑意,沒有了阮阿息,他也還是紀遠航,這是不會改變的事實,當初沒有了方偉澤她不也是過得好好的嗎。

他喜歡傅靖琪,他喜歡的,依舊是傅靖琪。

阿息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外走,腳下輕飄飄的,像踩在雲上一樣。到了一樓,望着走廊裡來來往往的人羣,只看見他們的嘴巴一張一闔,說些什麼卻聽不分明,只有一些細微的聲音遠遠近近地傳過來。

人來人往之間她竟然不知道何去何從。

阿息彷彿筋疲力盡,找了張椅子坐下,怔怔的出着神。迴廊那邊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嗓音清潤,如甘泉般清冽,在這浮躁的炎炎夏日,漾出令人心懷釋然的清涼,她迷迷瞪瞪擡起頭來,發現面前佇立的人,一時間又恍惚了。

口罩遮住了他半張臉,大概剛做完手術下來,劍眉飛揚,一雙眼睛深不見底,目光如醫學儀器般冷峻,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偏瘦,阿息瞥見他胸前掛的牌子,名號太多,看得她眼暈。

阿息囁囁喏喏:“請問……”

那人摘下口罩,露出硬朗清俊的一張臉,臉上帶着淺淺的微笑,談吐文雅:“阮小姐,你好,年前你爲一名孕婦獻血,院方存有資料我才認出你來。六年前吳女士的腫瘤摘除手術是我負責做的。”他邊說邊從白大褂裡掏出一個已然泛黃的信封,“這是當年遺落在病牀上的,本想事後交到你們手中,但當時突然接到了調任通知。遲了整整七年,我很抱歉。”

阿息僵在那裡,彷彿過了整整一個世紀,她纔回過神來。她顫抖着雙手抽出信紙,熟悉的字體一入眼,她倒抽了一口冷氣,猶如刀刻般的痛,叫她喘不過氣來。

不過短短五行字,字跡潦草,大抵寫得匆忙。

沈均以爲她會哭,然而阿息只是緊緊抿起嘴角,沉默地站在那裡。過了一會,像想起什麼似的驀地變了神色:“沈院長,你看過——”

“有些事情當作不知道更好。”沈均知道她要問什麼,截住了她的話,而後神色一改爲嚴肅,“逃避不是辦法,多做點善事,就當爲你父親積德。”

阿息露出了這兩個月來最由衷的微笑:“我知道,對了,信中提到的項鍊您有看到嗎?”

“到我手裡的時候信已經開封了,難保令堂未曾看過其中的內容。”

沈均沒再多說,擡手睨了一眼手錶,禮貌地朝她點頭道別,轉身前往三樓。

紀遠航的左腿打着石膏,外面纏着厚厚的白色繃帶微微吊在牀架上,他半倚在牀頭和傅靖琪說着話,醫院病服穿在長腿長手的他身上過於窄小,和他平常儀表堂堂的形象有些出入,傅靖琪憋了好久都沒能止住笑。

紀遠航兩手環着胸,半眯起眼,這會到顯出玉樹臨風來:“別笑岔氣了。”

夕陽投映在他臉上的角度深深淺淺,像幅靠得太近因而看不清的彩畫,傅靖琪斂了笑,清麗的容顏淡淡漫開深思:“你真的不去找她?”

紀遠航淺淺一笑:“等她想清楚了自然會過來,她不夠自信,容易被別人的言行左右,就像一個孩子,等她長大了自然就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了。”

傅靖琪問:“萬一她走了呢?”

“我尊重她的選擇。”紀遠航好整以暇地睨着她,笑容柔和,“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你愛她嗎?”沉寂良久的傅靖琪忽然問,紀遠航沒立刻回答,眼神忽地迷濛,思緒彷彿墜入久遠之前,然後才悠悠開了口:“其實很多時候我也不確定自己做的對不對,對阿息是不是好感和好奇佔了上風,但是經過那一件事後……”他蹙眉,目光落向傅靖琪,緩和麪部神情,嗓音溫煦,“是的,我愛她……你帶我離開那個世界,讓我遇見阿息,我謝謝你,你讓我學會接受和成長,阿息教我愛一個人的方式,如何愛,我不敢說永遠,但是現在,我愛她。她是那個就算在我身邊我也會很想念的那個人。其實我們不必要追求什麼結果,因爲每個人結果都一樣,就是死亡。”

“是這樣啊,”傅靖琪坦然低下頭,嘴邊彎起一縷似有若無,淡得像是夜霧一樣飄忽的笑意,“遠航,謝謝你能對我坦白,也謝謝你爲傅家所做的一切,雖然你沒說,但我都明白,除了你沒人肯不計回報地幫我。我要回德國了,我將接手父親的事業,希望將來我們再見的時候會讓你刮目相看。母親那裡,我代她向你道歉,還有我,你幫我向阮小姐說一聲對不起,給你們添了那麼多麻煩,遠航,你會不會原諒我?”

“沒有責怪,何來原諒。”紀遠航望着她笑,目光澄澈安詳,恍惚是錯覺,在他眼底,傅靖琪看到了她窗外依舊開得茂盛的香樟樹,而她坐在窗邊,靜靜彈着鋼琴,陽光篩過茂密的枝葉,如同花瓣款款盈盈,灑落一地芬芳,空氣中縈繞着濃厚的幽然香氣,清淺若夢,漸漸囤積在心底,沁人心脾,窗底下有細細碎碎的聲響,她探出頭,凝望着香樟樹下一如霽月清風般的少年,心隨流水而遠去。

她好像做了個很長的夢,飄渺,恍如隔世,兜兜轉轉又回到原點,時光靜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