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騎兵佔據渡口幷包圍俱戰提城後,並不急於進攻,築搭建浮橋。不知北府人是怎麼想的,這浮橋沒有選在原來的舊址上,而是向上遊,也就是俱戰提城以東移了十幾裡。這樣下來,這新的浮橋離俱戰提城足有三十多裡遠,加上黑甲騎兵的營地阻擋,侯洛祈等人基本上就看不到那裡的動靜了,而且城中還沒有人敢往東邊去偵查一二,所以侯洛祈和蘇祿開等人除了每天站在城樓上遙遙地感受一番北府的忙碌之外,便什麼軍情也不知道了。
這一天,侯洛祈又在城樓上眺望了一番,依然還是什麼也沒看到,最後只好又嘆了一口氣,準備走下城樓,去別處看看。七天了,北府軍的不慌不忙讓俱戰提城越來越慌張,城裡的軍民也越來越沉不住氣,或許,越不知道的危險越讓人恐懼吧。
侯洛祈正想着,無意一轉頭,突然發現跟在旁邊的霍茲米德神情恍惚,連忙開口問道:“霍茲米德,你在想什麼?”
霍茲米德一愣,半晌才反應過來,嚅嚅地答道:“我想回家了。”
還沒等侯洛祈答話,旁邊的米育呈卻搶先開口道:“這裡的人都想活着回家。可人人要是都像你這個樣子,大家都不用回家了。”
聽到這話,剛纔還恍惚萎靡的霍茲米德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唰”地就蹦起來了。雖然他非常敬佩侯洛祈,但是並不意味他就服侯洛祈身邊的其它人。而且他與米育呈一向就有分歧。
“我這樣又怎麼了?你要是這麼勇武怎麼不衝出城去殺敵,還和我一起呆着城裡。”
“哈,你這個貪生怕死地人,還敢在這裡咋咋呼呼,我們的臉都讓丟光了。”米育呈也不甘示弱,聲音反而更大了。
“住手!”就在霍茲米德就要撲到米育呈的跟前,兩人眼看着就要全武行的時候,侯洛祈暴喝一聲。頓時把衆人都鎮住了。
“要是像你們倆這個樣子。北府人還沒有打過來我們就垮了。現在這個情況。我們要想活着回去,就只有拼死把北府趕走。你們要是這麼有心情,還不如省點力氣和北府軍廝殺。”
“北府軍,我看北府軍是想把我們困死,就像者舌城那樣困死。”一個青年帶着哭腔說道。給他們講述者舌城慘狀的安費納已經死了,他在北府到來之後不但晚上繼續做噩夢,連白天也還開始做噩夢。甚至於一看到黑色就說是黑色惡魔殺進來。前天白天,這位可憐的粟特漢子終於受不了這種煉獄般的日夜折磨,在衆人面前撞牆死了,給所有的人留下了深刻地陰影。
“屁話,俱戰提城不是者舌城,者舌城孤懸藥殺河東,而我們身後就是不到三天路程地悉萬斤城,那裡還有三十萬聯軍。”侯洛祈大聲答道。
“可是他們爲什麼還不來救我們?”另一個青年低聲問道。
“救我們?他們已經救了我們了!要不是我們身後有三十萬聯軍。我們還能好好地活到現在嗎?北府軍不敢亂動。是因爲我們身後地三十萬聯軍,而聯軍也不敢亂動,因爲北府軍太狡猾。要是一個不小心中了埋伏怎麼辦?我想卑斯支殿下肯定是帶領大軍步步爲營,逐步東進,現在應該離俱戰提城不遠了。”雖然侯洛祈對卑斯支沒有什麼好感,但是這個時候還是得靠他的名號來鼓舞士氣。
侯洛祈的話不但讓同伴們鬆了一口氣,連旁邊聞訊圍過來的軍民們也鬆了一口氣,大家的情緒都緩和下來,就連霍茲米德和米育呈也平靜下來了,沒有剛纔那種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了。
“侯洛祈大人,國王陛下有請。”當衆人緩緩散開之後,一名王宮侍衛走了過來,向侯洛祈說道。
“陛下,你說什麼?卑斯支要我們再支撐半個月?”侯洛祈驚訝地問道,他怎麼也不相信使者從悉萬斤城帶回來的是這個消息。
“卑斯支殿下難道不知道俱戰提城外有十幾萬北府軍,而城中地軍民卻士氣低迷。”侯洛祈接着追問道。
“這些他都知道,但是他只是說了一句,波斯是大國,北府也是大國,大家總要顧些顏面。所以這次隨來的還有一位他的使者,已經往東邊北府軍營投書信去了。”蘇祿開無奈地答道,“我們這位殿下的意思是先質問北府爲何無故入侵河中,如果北府軍再執意不退就正式開戰。”
“什麼?”侯洛祈更加震驚了,波斯和北府兩國都聚集了超過五十萬的軍隊,兩者相隔不過數百里,居然還要先禮後兵?這位波斯皇子到底在想什麼?
“要是北府軍真的被卑斯支殿下斥回河東去了,那該如何?”侯洛祈冷冷地問道。要是北府軍突然一服軟,請罪退回藥殺河以東,那卑斯支該如何收場?帶着嚇跑北府軍的榮譽和三十萬大軍又浩浩蕩蕩地回去?
“誰知道呢?”蘇祿開閉了閉眼睛答道,神情顯得非常疲
不過侯洛祈你也知道,不管是卑斯支殿下還是北府人到這一步了,誰也不會善罷甘休。”
“陛下,那我們?”侯洛祈看到了蘇祿開的疲憊,他知道這些日子以來,蘇祿開肩上地責任太重了,早就已經身心交瘁了。
“還是繼續做好我們自己地事情吧,靠人不如靠己。不管卑斯支怎麼想,最後還是要靠我們自己。”蘇祿開緩緩地說道。
“是的陛下。”說完之後,侯洛祈再說了一些其它事後便起身告辭了。
“侯洛祈,”蘇祿開叫住了準備出門的侯洛祈。
“陛下,請問還有什麼事?”侯洛祈有點吃驚。蘇祿開今天地表現太反常了。
“有機會就趕快回你地巴里黑去吧,河中已經完了。”蘇祿開的話讓侯洛祈大吃一驚。
“陛下,爲什麼這麼說?”
“波斯二十萬大軍,吐火羅、貴霜十萬大軍,加上北府軍二十餘萬人馬,不管誰贏,河中地區都完了。”蘇祿開默然了許久最後說道。
聽到這裡,侯洛祈心裡明白蘇祿開所想的。五十多萬軍隊。在河中地區來回的廝殺。就好像是兩個海神在池塘裡開打。最後倒黴的一定是池塘裡的小魚小蝦。
波斯軍對河中地區垂涎已久,要是贏了,估計就要正式將其納入版圖,就是最後被迫退出河中,卑斯支也會利用這次機會好好地禍害河中地區,極大地削弱這裡的力量。
北府軍就不用說了,侯洛祈不知道北府人是怎麼保證這二十多萬人馬的吃喝問題。但是從貴山城和者舌城地表現來看,北府軍絕對是“窮兇極惡”地最好表現,其蝗蟲指數絕對不低於貪婪地波斯軍隊。
兩支蝗蟲大軍在河中地區來回掃幾遍,不知道多少人會家破人亡?
“陛下?我們願意與俱戰提城共度劫難。”侯洛祈最後低沉着聲音說道。
“侯洛祈,你們能來這裡我就已經感謝你們了。我們的家就在這裡,根也在這裡。但是你和我們不一樣,你們的家在烏滸河西。趁着還有機會回巴里黑去了,回到你的親人那裡去吧。那裡纔是最需要你的地方。”蘇祿開的聲音平和慈愛。就像一位父親長者對兒子晚輩細細叮囑。
“是的陛下!”侯洛祈再也無法說什麼了,只是含着眼淚行了一個大禮,然後走出門口。
“陛下。真地不告訴悉萬斤城發生的一切事情。”侯洛祈消失在遠處,站在蘇祿開旁邊,一直沒有說話的近臣問道,他就是那位剛從悉萬斤城回來的求援使者。
“不必告訴他了。卑斯支如此惡行,是摩尼教的一大劫數,我擔心的是巴里黑城也難逃卑斯支的毒手。”蘇祿開的聲音越來越低,也越來越消沉,“侯洛祈還很年輕,希望他能明白,爲摩尼教留下一絲火種。”
第二日,波斯使者回來了,他早就沒有昨天東去時地趾高氣昂了,臉上全是沮喪和憤怒。他甚至沒有和蘇祿開打招呼,就帶着衛兵們直接向西奔去,向他地主子報信去了。
也許是波斯使者提醒或者刺激了北府軍,第三日,北府軍列陣攻打俱戰提城。
這是一個不平常早晨,纔剛剛升起的太陽還沒有能力趕走濃濃地霧氣,所以城外還被籠罩在青灰色的濃霧中。
接二連三地探子斷斷續續地報告着同伴用性命換來的軍情,二十里外的北府軍已經做完早禱禮,開始出營列隊,正向西緩緩開來。由於濃霧遮擋,看不清多少人,但是聽腳步聲和其它的動靜,不是傾巢出動也是出動一半以上的兵馬。
一半的兵馬,那也有十萬人馬。俱戰提城軍民知道自己等待的這個時刻到了。他們反而沒有前幾日等待時的焦慮,人人都默然無語地拿着兵器,走上城牆,然後站立在那裡,看着遠處的濃霧。
快到巳時,俱戰提城裡的軍民已經聽到城外傳來的腳步聲。整齊而沉悶的腳步聲伴隨着嘩嘩的鐵甲葉片聲,還有一種奇怪的“嗡嗡”聲混雜着一陣輕微的鼓聲,好像是無數的人在同時念什麼咒語一樣。
這個時候,太陽開始猛烈起來,濃霧已經大部分變成了水珠,滋潤着肥沃的藥殺河灘。失去濃霧的遮擋,遠處的一切開始出現在俱戰提城軍民的眼中。
首先出現的是一面巨大的旗幟,一面上藍下黃的五星旗,緊跟着出現的是十幾面黃色的旗幟,上面繡着一個圓形物體,黑白分明,有見多識廣的人物知道,這是黃教的旗幟,那個黑白分明的圓形物體正是它的標識,這個宗教在西域就像野火一樣,迅猛地席捲各地,無論是佛教、教或是景教、摩尼教,在它面前都只有落荒而逃。
接着出現的是數十個金屬的“反S”標識,它們被用細長地杆子舉得高高的。渾身的金黃色使得它們在朝陽中璀璨發光,就像是一盞盞明燈或是星星一樣,指引着人們
接着出現的是一層銀白的海洋,閃動的白光使得俱戰提城軍民以爲自己一下子到了西海邊上,晃動的波鱗光芒晃花了他們的眼。
侯洛祈眯着眼睛,這纔看明白,原是數萬身穿白鐵甲地北府軍士,他們列着整齊地隊伍。緩緩地向俱戰提城走來。而且是滿山遍野。連綿不絕。
待北府軍走得近了,俱戰提城軍民才知道,剛纔那輕微地鼓聲是每一個方陣旁邊發出的,它的節奏指揮着整個方陣的前進步驟。而那個“嗡嗡”聲卻是北府軍士們隨着腳步唸唸有詞,好像在念着某種詩詞。
很快,北府軍就兵臨城下,而就在那一刻。北府軍全部停了下來,俱戰提城前一下沉寂無聲了。不一會,侯洛祈看到一面奇怪的旗幟出現,正在飛快地向俱戰提城飄來。待走得近了,大家纔看見上面的標識,原來是一個他們都不認識的東西,四四方方,有兩支耳朵四隻腳。不過極少有見地地人知道。那是鼎。一種在東方代表着“國器”寶物。
那面旗幟很快便停在北府軍陣中間,這個時候,城外遠遠傳來幾聲口令聲。剛纔還密密麻麻的北府軍陣迅速向前散開。侯洛祈看到走在最前面的幾排鐵人,這些人迅速穿上一套魚鱗樣的鎧甲,把自己從頭到腳都罩住,然後手持一把奇怪的長柄刀,站立在那裡,只露出一雙眼睛。而他們的旁邊卻站着一大羣身穿輕甲的兵士,右手持一種略彎的鋼刀,左手備一個小盾,雖然裝備沒有“鐵人”齊整,但是殺氣卻絲毫不弱。接着是一排排長矛手,立在身後,一排排斜向前方地長矛閃着寒光。
而在這些人地後面,數萬人呈散隊形站立在那裡,每個人身邊都擺着一個木桶之類的東西,裡面似乎插滿了箭矢。他們沒有手持長矛鋼刀之類的兵器,而是拿着一個類似於前漢硬弩地東西,只是好像要大一些。看到這裡,俱戰提城軍民們便有點吃驚了,前漢的硬弩在西域可是出了名,無論是康居軍,還是西遷的匈奴騎兵,或是大宛國,都曾經讓這種硬弩射得灰頭灰臉的。
這時,一聲號角聲響起,數萬北府軍士“譁”得一聲舉起自己的長弩,指向俱戰提城。這時,侯洛祈等人只看到剛纔還是白色的海洋一下子變成了一片密密麻麻而無邊無際的黑色箭尖,遙指向自己。侯洛祈心裡覺得有些不妙,雙腿有點小顫了,畢竟這是他第一次正式面對大規模的作戰,但是他還是堅持下來了,筆直地站在城牆後面。
這時,北府軍陣中響起三聲巨大的鼓聲,隨着鼓聲,十餘萬北府軍士齊聲高呼:“必勝!必勝!必勝!”
三聲驚天動地的高呼完畢後,只聽到“嗡”的一聲巨響,所有俱戰提城軍民們都看到一片巨大的黑雲向自己飛來。
“箭矢!”有人驚呼起來,城牆上的守軍如同是炸了窩的馬蜂,四處逃散,尋找各自的遮蔽物。
侯洛祈一彎腰,拉着最近的達甫耶達躲在了跺牆後面,並把一面大盾舉起,遮住兩人的頭頂。只聽到噼裡啪啦一陣接連不斷的聲音,侯洛祈看到了城牆上滿是黑色箭矢,並聽到這些箭矢不停晃動箭身時發出的聲音。
侯洛祈的眼中只有滿地的黑色,躺在地上掙扎的同伴似乎已經被淹沒在其中,他的耳朵裡只有嗡嗡的晃動聲,同伴們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似乎越飄越遠。侯洛祈呆呆地看着盾牌外面的世界,慌亂奔跑的軍士,鋪天蓋地的箭矢,金屬刺進肉體和木板的聲音,還有那飛濺出來的血肉,都化成了無數的圓弧和幻影在侯洛祈眼中飛繞着。
侯洛祈好容易才鎮靜下來,他拉了拉達甫耶達,指了指遠處的米育呈,示意趕緊挪個位置,躲到那裡去。
米育呈也看到了侯洛祈兩人,在那裡揮揮手,招呼他們趕快過來。米育呈離哨樓比較近,箭雨一飛過來他就頂着盾牌衝了進去。所以當城樓上箭矢滿地,血流成河時,他和二十多個幸運兒在哨樓裡完好無損。畢竟北府神臂弩的鐵箭再強橫,也不可能穿透泥土築成的牆體。
侯洛祈和達甫耶達兩人等了一下,算好了剛落下的箭矢,準備趁這個空隙衝過去。兩人剛起身,只聽到“砰”的一聲,一個巨大的火球如同是隕石流星一樣,準確地砸在了哨樓上。並且在那一瞬間,火球四散開來,無數的火花向四周飛濺,粘到一處就是騰起一團大火。
哨樓在侯洛祈兩人的眼前化成了一個火海,裡面二十多個還在慶幸自己的軍士立即化成了火人,在慘呼聲中扭動掙扎着。侯洛祈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不知道那些火人中誰是剛纔還向自己揮手的米育呈,他只能看着這二十多人最後被越來越大的火海吞噬,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