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西三十里外有一座青翠綠鬱的山頭,不是很高,這一馬平川的地方算得上一枝獨立,風景秀麗。
這個地方已經被軍士共金會買了下來,委託給大將軍府直接管理。從旁邊的關隴大道上遠遠地就可以看到一座巨大的闕門屹立在山腳下,深灰色的花崗岩配上白玉石,再加上飛檐挑樑,顯得肅穆安詳。
走過闕門就是用水磨青石鋪設的正道,兩邊的草地上種滿了松柏,就像是兩排肅立在那裡的哨兵,在呼呼的晨風中微微搖擺着,生怕打擾了這裡肅靜的氣氛。
曾華的腳步也放得極輕,一步一步地走在正道上,他的身也和正道一起時不時地隱現在樹蔭和黎明的幽暗之下。走過一段不長的正道,就看到一個不到十級的臺階,通向一塊空地。兩名宿衛軍軍士腰挎橫刀,手持長矛分立在臺階入口兩邊,他們身上黑色的步軍甲襯托着周圍的環境顯得無比的凝重。他們頭戴着北府步軍標準的灰黑色圓盤倒頂頭盔,頭盔的兩根繩子從他們的耳邊穿過,系在下巴下,將頭盔牢牢地拴在了他們的頭上,正中間的矛尖盔頂下纏着一根白色布條,不長的布帶在風中緩緩地飄動着。
看到曾華等人走來,這兩位軍士絲毫沒有動靜,目光依然望向遠方。
拾步走上臺階,一塊全由水磨大理石鋪設的平臺驟然出現在衆人眼前。這塊空地就如同是一整塊大理石做成的一樣,像一面黑色地鏡子靜靜地躺在那裡。走在這平坦而光潔的石面上。所有的人都不敢用力,只敢輕輕地屏住呼吸,小心地收拾着腳步。
平臺的正中間是一塊石牆,由花崗岩雕刻而成的石牆。上面凸現的雕像清晰可見,一名身穿北府步軍甲的軍士無力地跪在地上,右手倒握着的橫刀插在地上,隱在一邊地左手只看到拄在右手腕上地手掌。
這名軍士地圓盤倒頂頭盔丟落在一邊,現出散亂的髮髻。而包頭髮的布巾一邊還掛在髮髻上。另一邊垂落在肩膀上。他身上的黑甲也很是殘缺。可以清晰地看到有幾個破口痕跡,露出裡面的布祅。而最顯眼的卻是他前身上的五支箭矢,分別插在他地肩上、腹部和胸口上,上過戰場的人從露在外面的箭身長短一眼就可以看出這些箭矢插得有多深,這位軍士已經是處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了。
軍士努力地拄着手裡的橫刀,盡力地向遠處看去。而在這位軍士的前面已經倒下了一名北府軍士。這名倒下的北府軍士是伏在地上,右手緊握着橫刀。刀刃向前遠遠地伸着,保持着爬行移動姿勢的身軀留下了一條長長地血跡。雖然看不清這位最前面軍士地臉,但是我們可以發現他的目標也是前方,已經超出石牆浮雕的前方遠處。
但是這兩位軍士身後有無數地戰友正揮舞着鋼刀,手持着長矛,策動着坐騎,舉動着旗幟,正向這兩位軍士渴望的遠處衝去。
很明顯。在右邊石牆只有跪着和伏下的兩名軍士。而左邊的石牆卻刻滿了數十名正在衝鋒的軍士,背景還有隱隱約約出現的成千上萬的軍士,全部被堆積在左半牆那相對狹小的空間裡。一幅千軍萬馬奮勇衝鋒。旌旗齊指向前的情景躍然出現在石牆的左邊。
一空一擠,一多一少造成了強烈的視覺對比和衝擊,激烈、殘酷、熱血、凝重,種種感情同時交織在這面只有十米餘長的石牆上,讓人不由地熱血沸騰卻又熱淚盈眶。
曾華走到石牆前面停了下來,深深地彎腰鞠了三個躬,身後的王猛、車胤、樸和張四人也跟着彎腰行禮。行完禮後,隨行的兩名軍士將一個花圈送到石牆前面。曾華輕輕地摸了摸石牆的基座,低聲說了兩句,然後轉身離開,從石牆旁邊繞了過去。
離開石牆,走過了六十餘級臺階,穿過幾排密密麻麻的松柏樹,出現在衆人面前的是如同梯田一樣的陵墓。在綠草中,足有上千座白色墓位有次序的圍繞着山體一級級地向山頂排列着,每一座墓位前都有一塊不大的大理石空地,上面立着一面灰黑色石墓碑,上面刻着墓位主人的名字、生卒日期和簡單事蹟。
曾華緊走幾步,走到最前面的一排墓前。他仔細地看着墓碑上的每一個名字,上面的名字是那麼的熟悉而陌生,一連看了二三十個,曾華髮現這些名字的主人都是沮中長水軍老部屬,一個個都有印象,但卻都已經忘記了他們到底是誰。
走到最後,曾華忍不住淚水長流,最後跪倒在一塊墓碑前,嚎啕大哭。
身後的王猛等人連忙走上前去,扶住曾華,不住地安慰道:“大將軍,請節哀。”
曾華搖搖頭,哽咽地說道:“永和二年,我奉命在沮中組建長水軍,四千餘軍士我一一面試,當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那些面孔還時不時地在夢裡出現在在我的眼前,三千長水軍從西征開始,現在還存活下來的不過一千二百四十二人。而躺在這西山陵園裡的也有七百二十九人。”
“想當年,他們和我一起坦臂盟誓,舉旗向西,同生共死,浴血沙場。十餘年過去了,我積功位居高顯,而他們得到的卻只有一捧黃土。最可恨的是當年我能叫出屬下三千將士一半人的名字來,但是在這裡我卻一個都記不住了。如此再過十幾年,除了他們的親人,誰還能記得這些烈士?”
身後的王猛等人都知道曾華是性情中人,對屬下將士更是以兄弟子侄看待,要不然也不會振臂一呼,應從赴死者無計其數。
今天曾華這麼一番大哭應該是這裡凝重的氣氛觸發了他,讓他一時所感纔有這麼一番發泄。
“大將軍。太史公曾言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這些人能跟隨大將軍,報效國家朝廷,也算是死得其所了,總比碌碌亡於亂世中要強多了。”樸地一席話讓曾華慢慢地平靜下來了。
“當年我站立始平郡的南山(秦嶺)腳下,看到遮天蔽日的蝗蟲。看到滿道的屍首。還有那滿地的……滿了絕望,我爲什麼要費盡千辛萬苦從西這樣做有什麼意義?我不停地反問着自己,但是當我持刀殺了第一個趙軍軍士之後,我心裡明白,不過怎麼樣我先要保住性命。當我隨着兩位兄弟以及數千流民逃到荊襄後,深得劉公和桓公器重提拔。逐漸爲高位顯官,而且我也逐漸發現自己的才幹,上馬打仗,下馬治民,誠惶誠恐,唯恐有失其職。”
說到這裡,曾華不由地拍了拍身後的墓碑:“當有越來越多的人跟隨我後,我也知道權力越大。責任也越大。”
“權力越大責任也越大!”王猛喃喃地念道着。最後鄭重地點點頭,“大將軍,我終於明白了。以前總是覺得大將軍有一種獨特地魅力。無論是誰,只要一交往都會被深深地吸引,引爲知己。現在我明白了,正是這種責任感和赤誠心讓衆多地人受到感染,無不效命與麾下。”
“景略先生不要把我說得太崇高了,我只是讓大家明白爲什麼而活,爲什麼而死?讓他們知道自己還有一腔熱血!”曾華看着東邊開始發紫地天際,悠悠地說道:“一個人的力量再大也只能舉起數百斤,而千萬人的力量聚集在一起卻能夷平整個華山。”
“而軍主最讓人敬佩的就是能以一人之力凝聚數州億兆萬民。”車胤這時不由地接言道。
曾華看着身邊的王猛、車胤、樸,因爲對自己的關切,紛紛出言勸慰自己,就是不善言語的張也一臉地急切和牽掛,生怕自己一時想不開“撞到石碑上”。
曾華坐在墓位的前面,擺擺手說道:“諸位不要太着急,曾某隻是一時有感發作而已。想我舉旗十年,跟隨我的人數以十萬計,他們中許多人不懂什麼民族大義,不明白什麼叫爲國捐軀,他們中有許多人只是感念我的一點點恩德,爲了我的一句話拋頭顱灑熱血;有的人受感於我驅逐胡虜的號召,離家別親,奔走於天南地北。我如果不給予他們榮譽,不爲他們顯名,讓他們的事蹟流傳於天下,銘刻於史書,我怎麼安立於天地之間呢?”
曾華突然想到了什麼,摸着前面地墓碑,眯着眼睛說道:“林大嶽,我想起來了。他原是豫州許昌流民,在荊襄入了長水軍。曾經充任陌刀手跟隨我徵蜀中成都,接着征戰梁州、秦州,後來又跟着我入徵關隴,隨着英雄飛虎營最先進入到長安。誰知永和八年在富縣平叛地時候卻中了流矢。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與月,沒有轟轟烈烈的戰績,就是一支不知從哪裡射出的箭,驟然間停止了他地生命。”
曾華長嘆了一口氣,繼續眯着眼睛說道:“英雄只有少數人,更多的卻是象林大嶽這樣的人,驟然地消失在我們中間。但是勝利不是由一兩個英雄決定的,而是由千千萬萬個林大嶽拼死得來的,可是我們又能記住幾個林大嶽呢?”
這時,太陽從紫色的天際中磅礴躍出,露出一個巨大的紅色火球。天亮了,在太陽升起的同時遠遠地傳來一陣悠揚的聲樂,肅穆而宏偉。
曾華聞聲連忙站了起來,對着長安的方向說道:“該聖禮拜了!”今天是二月初二,是聖主黃帝馭龍昇天的日子,也是聖教中非常盛大隆重的聖禮拜。
曾華爲首,衆人幾乎是同時跪倒在地上,面向北方。隨着長安傳來的洪亮悠揚的鐘聲,還有隱隱約約的高揚司禮喊聲,衆人面向北方虔誠跪拜。冉冉升起的朝陽將無盡的紅光撒在衆人俯伏在地的背上,投在他們身旁的墓碑上。
在烈士墓碑前,曾華等人面向北方跪拜默唸了三次,然後站立起來。曾華緊緊地拉着左右兩邊的王猛和車胤的手,而王猛、車胤的手分別拉着樸、張的手,面向北方,靜靜地期待着。
過了一會,隨着風中,一陣鼓鉢竽琴發出的聲樂從長安傳來了過來,而在樂聲後面跟着傳來一個洪亮雄偉的歌聲,而曾華等人也不由地跟着一齊唱了起來:““赫赫始祖,吾華肇造。冑衍祀綿,嶽峨河浩。聰明睿知,光被遐荒。建此偉業,雄立東方。世變滄桑,中更蹉跌。越更千年,外胡蔑德。河洛不守,中原爲墟。並雍燕冀,冤魂何多!以民喂敵,敵欲豈足?胡執笞繩,我爲奴辱。懿維我祖,命世之英。鹿奮戰,區宇以寧。豈其苗裔,不武如斯:泱泱大國,讓其淪胥?衆民同心,劍俱奮。萬里崎嶇,爲國效命。頻年苦鬥,備歷險夷。兇胡未盡,何以家爲?衛我神州,耀我華夏。奮發圖強,昭告聖主!”
歌調非常簡單,但是起伏頓挫,甚是慷慨,磅礴高揚,甚是雄壯。曾華等人的歌聲混在長安數十萬人同時高聲唱出來的聲音中,沖天的聲音不但震撼着以長安爲中心的整個渭中平原,也震撼着這座寧靜的西山。在歌聲中,衆人昂首站立在烈士的墓碑前,面向着北邊,握着拳頭,竭盡全力從胸腔吼出這首《聖主黃帝祭》。在這驚天動地的歌聲中,衆人的血驟然沸騰起來。
而越升越高的太陽將衆人的全身映得通紅,就好像沐浴在熱火中。而衆人在歌聲中頓足握手,如同在烈火中涅盤的鳳凰一樣。歌聲越來越高,很快就和太陽一樣衝上雲際,和金黃色的陽光一齊充滿了天地之間。
歌聲完畢很久,衆人都還站在那裡,還沒有從剛纔中的聖禮拜中回過神來。數十萬聖教徒同時高聲歌唱禮拜歌,抒發着自己心中的信念和驕傲,而且這數十萬人抒發的卻是同一個信念。一個人的歌聲可能會讓人陶醉,而數十萬人的同一個歌聲卻會讓人震撼和畏懼,也許這就是團結和統一的力量吧。
當曾華還在那裡眺望遠方時,王猛走上前說道:“大將軍,閱兵式就要開始了,萬餘將士正在等着你的檢閱!”
曾華聞聲轉過頭,點點頭答道:“是的,我們該走了,繼續我們該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