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顏自小在九重天上長大,名義上要喚司命一聲爹爹,實際上卻另有一個見不得人的身份,此事不再贅述,總而言之,在年少到還讀不大懂那些自背後投遞來的眼光之時的蘇顏,一直活得很快活,加上又有司命寵着,更是不知愁滋味。
這種快樂一直持續到學齡時,由於天上規矩,又加上來自天君的壓力,再不情願,也只得拾掇拾掇包袱去文華星君天權宮的仙塾,同一幫同齡仙人共同接受天界教育,直到成年爲止。
蘇顏的學塾生活並不歡樂,如果說司塵轉學來以前的生活是無喜無憂的話,那麼在司塵轉來之後的日子,簡直就像十八層的煉獄。
說起來,往前追溯個百八千年,天狼族也算天界大族,甚至有能跟九天鳳族相抗的風光時期,只不過到了司塵老爹這一代,天狼族的族運卻不斷衰微,據說這全都是司塵老爹愛美人不愛江山所致。
總之,那位不靠譜的君上整日只知同他的君後流連山水,遊戲人間——這般看來,將司塵放在天上養,也算是順理成章——因此族中事務纔會荒廢下去。
人都說美人禍水,放在這裡大體也不爲過。而那位惑亂君心的美人,便是天界的三公主,蘇顏見了面要喚一聲三姨母。
這位三公主是天君極爲寵愛的一個妃子所出,自然也極受天君恩寵,由是,性子也被養得驕縱些。原本,天君並不願意她嫁去他族,希望能在天上爲她尋一份妥帖的親,誰料她卻早屬心天狼族上君,並擺出一副非君不嫁的架勢,還與對方私定了終身。大約這位的性子慣常驕縱又執拗,天君覺得就算是逼迫也無望,便睜隻眼閉隻眼隨她去了——畢竟也沒有做出蘇顏母妃那種不成體統的事,天狼族地界雖偏遠了些,倒也算體面。
問世間何物最重,答曰:天家面子最重。
蘇顏還小的時候,不知是在哪次宴會上,與自家孃親的這個同父異母的阿姐有過一面之緣,大約是從未見過自己的生身母親,而這位三公主又與自家孃親有這麼密切的關係,年少的她竟然不自覺便將她與母親的印象疊合在一起,以至於對這位三公主產生難以言明的情愫。所以,當她在宴會上看到這位美麗的姨母手裡牽着另一個少年時,那種心情別提是怎樣一種滋味。
大約就是因此,尚不經事的她對隨母妃一同赴宴的司塵最初的印象,便是排斥——好像是他搶走了自己的孃親一樣。
彷彿是爲了迴應她的惡意,司塵竟也步調一致地厭惡她至深,甚至比起她那朦朦朧朧的惡意來,司塵對她的厭惡,要更上一個等級。至今回想起司塵這個名字,蘇顏都忍不住要抖一抖身子,然後放任自己的脊背爬一層寒意。
這位在蘇顏記憶裡一直以負面形象出現的少年,年紀比蘇顏長個五百歲左右,可是天狼族成年向來較晚,因此在蘇顏的身高長到了司命腰際偏上一些時候,司塵的個頭還在他老爹腰際附近晃悠——司命星君與天狼族君上身高大差不差——蘇顏爲此一直得意到司塵的個頭超出她的那一年。可是那個“我也曾在某個時期勝過他”的想法,卻時常能夠讓她在諸事不順的情況下聊作安慰——這個諸事不順,當然大部分來自於司塵的事事針鋒相對。
蘇顏自小性子便活潑,且大事小事都喜歡插上一腳,又喜歡無事找事,卻又一向奉行低調享樂原則,並不怎麼愛出頭,所以就算是找事,也總是見好就收,從不戀戰。
於是乎早些年與她廝混的同僚都知道,學塾生活無聊的緊,少有熱鬧,而只要是有一星熱鬧,她蘇顏都要湊上一湊,待到熱鬧鬧大了,先生追究起責任來,她卻早溜得連影子也沒有。
若同謀者責問,她總要作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要麼道:“我家爹爹突染寒疾情況危急,召我回家照顧。”要麼言:“我方纔上廁所去了,並不是故意逃避責罰。”
雖說那個年紀的孩子大多單純,卻還不至於單純到判斷不出這些說辭的真假,畢竟司命星君也不可能三天兩頭染疾病危。
可是縱使是有人當面揭穿,這姑娘也能面不改色地接着道:“是誰說我家爹爹病危的?”這個時候大凡都會回上一句:“不是你說的嗎?”這姑娘便會眼眸純粹地望着你,道:“我說的是我家爹爹——養的那隻貓。”瞧着你不信,又語氣篤定道:“方纔是你聽錯了。”
於是人人都知蘇家姑娘臉皮厚,說謊話可以連草稿都不用打,可這天上又偏偏沒有人可以招架這一副厚臉皮,久而久之,便也習慣成了自然。再加上小丫頭長的頗爲無害,簡直可以稱得上形容溫良,便沒有人忍心多同她計較。
而喚作司塵的少年,個性卻要張揚得多,以跋扈來講都不爲過。天狼族的仙府在崑崙,而崑崙是衆多仙山裡最有名氣的一座,來自凡世的香火甚至不亞於蓬萊三仙山,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崑崙山人得意招搖一些,也無甚稀奇的。
可是當司塵站到學塾的講臺前作自我介紹時,堂下的衆仙童裡仍舊有人忍不住交頭接耳,道:“都知道天狼族各個驍勇善戰,高傲自大是家族性格,可他也不至於穿得這麼騷包來上學堂吧。”適時,蘇顏正避開先生耳目趴在桌上百無聊賴地嗑瓜子,聽到前排有人這般議論,不由得生了些好奇心,忍不住擡頭瞅了瞅臺上的轉學生,結果只是一眼,便害她忘記將口中的瓜子皮吐掉。
映入眼簾的是少年劍眉星目,一身金縷華服,外罩玄鐵盔甲,一頭紅髮高高紮起,更爲他添一些張揚,周身散發着一種不大符合他年紀的銳氣。
咽掉方纔放入口中的瓜子,小聲道:“果然招搖啊,招搖之極。”
蘇顏就那樣望着司塵,誰料司塵竟也恰好將目光投到她臉上,蘇顏自是一愣,覺得那張臉她似乎在哪裡見過,可是不待多作探尋,他已不怎麼自然地移開眼光,接着做自我介紹。
“……日後你們便是我的同學,我爹說,這世上非敵即友,雖然你們是我的同學,卻也可以是我的敵人,我願意同你們做朋友,可也不在乎你們將我當敵人,不過我建議,在選擇之前,你們最後都掂量好自己有幾斤幾兩。與我族相交,當記一句話——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整個學塾寂靜無聲。
而默默站在一旁的先生,則開始抱頭苦思,這……日後究竟該如何將這樣扭曲的價值觀給改造回來,這可真真是難辦呢難辦。
蘇顏對司塵這番驚天動地的自我介紹倒是沒怎麼在意,只尋摸着他似乎已經介紹過了名字,可她方纔忙着嗑瓜子,沒有聽到,便拿手指戳了戳前面的人,問道:“他方纔說他叫什麼?”
前方少年神色複雜地回她:“好像是叫司塵來着。”
蘇顏哦一聲道:“就是那什麼牝雞司晨嗎?”換上一副恍然的神色又道,“瞧他穿得這般騷包,莫不是天雞族的?”
只見被問話的少年仙人眼角一抽,終於噗了一聲,笑倒在桌上,而剛剛在先生的指示下要在蘇顏身邊的空位坐下的司塵,聽到這句話也不由得抖了抖身子,繼而將狹長凌厲的眸子轉向說這話的小姑娘。
其實,他自一開始便注意到了這個小姑娘,旁人都在認真地聽他說話,時不時對他表示各種好奇,她卻自始至終都氣定神閒地嗑自己的瓜子,仿若無人,她竟這般不將他放在心上?正氣惱這一點,又聽到她說自己是天雞族,不由得更加不爽,可是正面對上那一張臉,憋一肚子話要駁她,卻驀地因爲她的一個眼神而心跳加速起來。
抱着一包瓜子的小姑娘發黑如濃墨,在頭頂兩邊各扎一個髻,沒有劉海,露着光潔的額頭,眼睛大而黑,猶如一汪黑色的水域,無知無覺間便試圖蠱惑人心。
心一緊,目光不由得跌落到她懷中,卻再不敢看那雙眼睛,過了一會兒,卻看到她的手死死護住懷中瓜子,一個稚嫩的聲音自她口中發出:“你總看我的瓜子做什麼?”又道,“你莫不是也想吃?”護得更緊一些接着道,“這是我的,我並不想讓給你。”
司塵眼角一抽,壓着聲音道:“誰要吃你瓜子!”隨後將身子塞進她身畔的空桌子,陰森森道,“丸子頭,日後將你的嘴放乾淨一些,誰是天雞族司晨?本少爺是天狼族的少君,豈容你個黃毛丫頭侮辱!”
蘇顏將他的威脅消化一陣,然後望了一眼懷中瓜子,似乎是在心中做了什麼衡量,終於將紙包輕輕推到他面前,道:“你早說你非吃不可嘛,這點小事也不是不能商量,不過今日我的分你一半,日後你的也要分我一半,你覺得可公平?”
司塵不可思議地望着身畔那個扎着丸子頭的小丫頭,看到她表情十二萬分的認真,突然渾身發涼地意識到,自己方纔那番充滿“權威”的發言,如今顯得多麼無力啊……
因爲這丫頭,壓根是個不懂察言觀色的愣頭青。
“司晨,你倒是說話呀……”
“……”
“蘇顏,你與司塵給我出去罰站,竟然學堂之上偷吃瓜子,成何體統!”
“遭了,被先生髮現了,都怪你,司晨。”
自那之後,蘇顏與司塵便正式結下了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