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陳郡被明亮皎潔的月色籠罩,兩岸的華燈影兒靜靜落在碧瑩瑩的河中,河面的水光淺淺盪漾着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將那落入的燈影搖碎,像極了那忽明忽暗的星星。
一陣風微微拂過,岸邊的垂柳輕輕隨風招揚,偶有船舫行過,柳葉輕擺如佳人的纖纖素手,倒似是招攬着來客。
如今開到五月底的荼蘼花也是極盡最後一次的繁華,花枝茂密,一簇又一簇白色的花瓣攏在一起,團成了一個又一個的花球,隨着風,無數的花瓣被吹落,離了花枝,四散紛飛,落滿了河面,也沾滿了船頭人的衣襟。
這般景色讓許多路人不由頓步,停在跨過河面的石拱橋上,靜靜凝望,花絮燈影,搖碎了河面波光粼粼的月色。
不由發出一聲輕嘆。
此時一隻畫舫停在河中,周圍來來往往的船隻看到畫舫船頭懸着的昏黃燈籠,都不約而同的自然繞開,極盡恭敬。
船上游玩的外客見了,微微詫異,不由輕聲問搖槳人這是何故。
那搖槳人停下手中的動作,船隻微微浮晃在水面,搖槳人這才笑着側首,輕輕擡手一指。
“您瞧那船頭懸着的燈籠上寫得什麼字。”
船上的外客們聞聲皆微微一愣,不由順着搖槳人的指向看了過去,因隔得較遠,只得微微虛眼凝眸,待看清楚那燈上的字,卻是恍然大悟。
原來,在那風中輕漾燈影的燈籠上,寫得的不是旁的,只一個墨黑大氣的“謝”字。
只問,如今在這陳郡,能得百姓這般尊敬,有着超與紛繁俗世之外,卻又頗爲低調內斂的世家大族,除了這謝家,還能有誰?
那外客驚詫之下,不由壓不住心底的好奇又問道:“不知那舫上該是謝氏哪位貴人?”
那搖槳人聽了這話,不由一笑,到底是外地人。想到那舫上的人,脣角更是一揚,頗有幾分與有榮焉的姿態。
“您再瞧,能叫這兩岸歌樓遊舫的小姐們如此拋頭露面的,除了咱們陳郡的謝家大公子還能有誰。”
話音一落,衆人更是驚然出聲,轉頭看去,果然在那畫舫周圍遠遠地停着好幾只教坊歌樓的遊舫。
大興上下皆知,陳郡如金陵,是個紙醉金迷,用滿眼繁華堆起來的金玉之地,而這教坊歌樓更是被捧得極高,是古今文人墨客,官宦雅士極愛流連,不吝墨寶之地。
水漲船高下,這陳郡教坊歌樓的女子,也如金陵一般,非旁地可比,皆是隻玩陽春白雪的文女,雅妓。出行從來都是衆人擁簇,從小學的便是丹青、投壺、鬥茶、流觴這些文雅之物,而能將她們請動,前去宴席作陪助興的,不僅要一擲千金,還得要身份地位。
除了貴族達官,便只得頗有名氣的文人才子了。
因而,這些女子向來少有露面,便是被衆多文人墨客捧紅的“金陳八絕”,這金陵、陳郡兩地的尋常百姓至今也只聽過文人墨客揮毫潑墨的讚歎,卻從未見過其人。
可如今呢?
那些個外客略目一掃,只見那謝家畫舫周圍遠遠地停着數只裝飾華麗的歌樓遊舫,不少韶齡女兒都扶窗遙望,大膽一些的,更是走出了船頭,親自舉起了手中的提燈遠望,好似這遠遠地,便能看到那船中人一般。
如此一瞧,這些外客不由覺得幸然,初次來陳郡,便能一睹這歌樓美人的風采,還能遠遠一見這盛名大興的“陳郡公子”,確實不虛此行了。
而此時舫內的人確是渾然未覺,一眼看去,只見這舫內實在與尋常畫舫沒什麼不同,可若是靜靜打量,便會覺得,着實是低調奢華的異常。
南窗下的長案上擺着的祭藍釉玉壺春瓶,是唐明皇笑稱爲“梅精”的梅妃冬日插梅的梅瓶,壁上懸掛的《陶轂贈詞圖》出自於名家唐寅之手,許久未曾見世,只讓人以爲已然遺世。這滿目而去,樣樣拿出來,無不是價值連城的物件。更莫說那琅琊王羲之揮毫時所用的青花聖主得賢臣頌的筆筒,和懷素的青玉竹節鎮紙了。(多爲胡謅,考究黨請忽略。)
淡淡的安悉香縈繞於室,雖是停在水面,畫舫卻是平穩如在平地,室內空無一人,只窗下一個長身玉立的身影,少年月白長衫,如玉的容顏頗爲平靜,左手執書卷,負手凝眸,似是看着窗外晦暗的夜色,眸色平靜而溫和。
一個略顯急切的腳步聲漸漸靠近,直至房門輕推,一個利落的身影規矩小心地走了進來,而窗後少年的身子卻是巋然不動,恍若未聞。
只見進來的那人打扮整潔不俗,眉目間是難掩的欣喜,從袖籠下小心地抽出一封潔白的信封,隨即微微彎腰,雙手恭敬地遞至眉前。
“公子,京城來信了。”
眼前的身影微有所動,只見那少年微微側目,一雙平靜的眸子像極了這水面粼粼的月色,安然而美。
少年修長的手指已伸至面前,那隨從急忙笑着將信遞到少年手上,少年收回手,走至書案後,以銀片狀的物什輕輕揭開信封上加封的紅泥印,隨即食指與中指輕輕抽出內裡薄如蟬翼的信箋,輕輕抖開,一陣淡淡的幽香浸鼻而來。
少年脣瓣漸漸上揚,是梨花香。
燈下少年的溫然一笑,絕世而靜好,竟將窗外那水波之上粼粼的落花燈影也生生比了下去。
待少年的眸光再落在那桃粉的薛濤箋上時,少年平靜的眸子多了一絲驚異,隨之凝爲讚歎與欣賞。
能將一朝巾幗的胸懷與氣度摹出這般的程度,已是十分難得。
這位三年未見的表妹,越來越讓人想不到了。
身邊的隨從見少年脣角含着溫暖的笑意,不由一邊小心往過湊,一邊問道:“公子,姑奶奶都回了什麼?”
少年聞言,脣角揚的更高了幾分,將信小心疊好收起,重新歸置回信封中,再小心平展的放進一個長形錦盒中,語氣平緩而溫和道:“不是小姑母,是九兒表妹。”
那隨從聽了,眸子一亮,更多了幾分興興然,急忙插話道:“竟是表小姐回的信,表小姐都說了什麼?”
見身邊的白爐這般掩不住地興奮,謝昀不由覺得好笑。
“九兒表妹說,約莫七月末便會到陳郡,小姑母,姑父,還有鈺哥兒都會回來,一同爲老祖宗賀壽。”
那白爐一聽,更是高興地咧嘴輕笑道:“如今就快六月,也就一月餘了,老祖宗若是聽了,必是要連連高興幾日了。”
謝昀一聽,卻是斜睨着白爐笑道:“莫說是老祖宗,我瞧你比老祖宗還高興了。”
白爐見自己的心思被戳穿,不由紅了臉,咧嘴輕笑道:“白爐是爲公子您高興,想三年前表小姐來陳郡,跟誰都沒有跟公子您親,老祖宗和老爺們都笑說,表小姐是公子您身後的小尾巴。”
謝昀聞言,脣瓣笑意更深。
“是啊,一眨眼都三年未見了,如今的九兒表妹可不是從前的小尾巴了——”
謝昀喃喃輕語,不由回首仰頭看着那抹極好的月色。
還記得小丫頭第一次進府,明明八九歲的年紀,卻是端莊穩重,極有大人的模樣,與誰都是極爲親和有禮,可偏偏一眼見着他,小丫頭南珠一樣的眸子水靈靈的一閃,便成了個靈動可愛的小姑娘。
雖然也不大喜說話,倒與他一樣,是個喜靜的性子。
可自那以後,直到小丫頭走,他身後除了白爐便多了個小人兒,他看書時,她坐在一旁,小手捏着筆,描摹着他所作的丹青。他寫字時,小丫頭又自顧自坐在棋盤邊,倒是有模有樣的殺起了棋局。
一大一小的兩個人都不說話,默契一般的安靜,卻是絲毫未讓人覺得尷尬,反倒是覺得舒服愜意。
直到最後小姑母一行要返京回定國府,小丫頭靜靜地跑到他房裡,一對兒眸子隱隱的水光更甚,卻是不言不語地從身後拿出一個錦盒遞給他,然後又默默地朝外走。
正當他要打開錦盒時,小丫頭背對着他站在門後,聲色有些異樣的說了一句話,他如今還記得。
“昀哥哥,我們還會再見的吧。”
當小丫頭的身影消失在門處,那時的謝昀也微微怔然,不知道小丫頭究竟是在問他,還是在問自己,這到底是一個問句,還是隻是一句平淡的話語。
不過只一點謝昀清晰的感受到,自小丫頭走後的那日,他便覺得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麼,心裡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與等待。
倒真的像是丟了缺不了的小尾巴。
當謝昀再回神時,不由有些嘆息,隨即脣角浮起溫和的笑意。
終於是要再見了。
不知道那時的小丫頭怎麼樣了。
可還像小時候那般沉穩端莊,懂事的讓人忍不住心疼。
念及此,謝昀左手微微伸進右手袖中,抽出了一隻玉色清透的短笛,拿在手中,靜靜端詳了片刻,手中摩挲着笛尾雕刻的小而工整的“昀”字,刻工稚嫩而簡單。
脣瓣的笑意不由越發柔和親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