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家信

謝氏再擡眸看顧硯齡時,神色已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只是語氣中卻平添了幾分溫暖。

“你外祖母來信了。”

顧硯齡微微一愣,擡起頭來,謝氏身邊站立的芷蘭已上前,將信件遞到她的眼前,顧硯齡伸手接過,只看一眼信封上的那一抹墨色,便知是謝家的表哥謝昀親筆所寫了。

一陣恍然,顧硯齡才發覺自己的手竟不由自主的微微有些發抖,纖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抽出裡面的信紙,輕輕抖開,一陣荼蘼的墨香拂面而來。

董其昌盛讚的歙縣“池春綠墨”摻入末夏的荼蘼花汁,落在與“薛濤箋”齊名的深青色“謝公箋”紙上,這般的風雅也只得陳郡謝氏的嫡長子謝昀了。

念及此,顧硯齡脣角不由地微微翹起,看着紙箋上熟悉的字體,眼眶漸漸有些模糊,江南文人皆道“陳郡謝氏公子頗有魏晉之風”,孰不知若看了謝昀的字體,便能從脫俗中隱隱看出日後他沉着大氣,殺伐決斷的一面。

謝氏見顧硯齡低着頭,髮絲微微落在側頰,並不說話,只以爲她爲信中的字所吸引,眸中不由多了幾分自豪,繼而不緊不慢的回憶道:“這是你表哥謝昀親筆所寫,你五歲時,帶你回過你外祖母家,那時你誰都不喜歡,只喜歡纏着你表哥,如今這麼多年了,你只怕是也忘了。”

顧硯齡下意識的想要搖頭,手中緊緊捏住那張薄如蟬翼的信紙,強忍住想要落下的淚水。她如何會忘記,她如何能忘記!

顧硯齡難以想象,前世若非謝昀,她將會活成什麼樣子?

郭太后,成貴妃,皇九子,還有後來太多太多的人……那時的她真道是日日與虎狼爲伍,一個不慎,隨時都可能被撕碎了,連骨頭也不剩下。

但是最終是謝昀陪她走過那一路的荊棘,將她扶上了太后之位。

耳邊再一次傳來謝氏娓娓而道的聲音:“明年開春,你表哥也該參加春闈了,憑着他的才能,想來你外祖母和我們也只需等好消息了。”

顧硯齡微微閉眼,將眼前的那抹溼潤抑制了回去,謝氏說的沒錯,如今謝昀尚才十四,可誰不知名動天下的陳郡公子謝昀?

前一世一切都毫無懸念,謝昀以一甲進士及第出身入了文華殿,後爲翰林院編修,升入內閣,直至她爲太后時,謝昀便做了當朝首輔。

這般風華絕世的人,不知天下有多少女子爲之傾慕,可他卻孑然一身未娶,那時作爲太后的她看在眼裡,急在心裡。

因而親自挑選了許多知書達理的韶齡女子送去首輔府,他從未拒絕,可卻也從未迴應。

沒有人知道爲何,就連她,也從不知道。

因爲他,從來不答。

直至最後勞心過極,走在了她的前面。

或許,他若不爲國事累得早逝,她便不會走至那般地步。因爲,他絕不允。

“阿九?”

猛地一聲將顧硯齡從回憶中喚了回來,顧硯齡一陣慌亂,忙整理了思緒,一擡頭對上謝氏狐疑的眸子,手上一緊,面上卻嫣然一笑道:“表哥的字竟這般好,叫阿九看的都入迷了。”

說着顧硯齡又繼續道:“阿九剛剛還在想,明年等表哥進士及第,翰林院庶吉士這一職該是囊中之物。”

謝氏一聽,定定看了顧硯齡片刻,繼而神情欣然,眸中柔和道:“你表哥的字便是說千金難求也不爲過,至於他的才能更不是等閒人堪比的,雖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但一手好字卻也是該習的。”

“是。”

謝氏見顧硯齡恭謹地頷首,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即道:“我也有些懶怠了,你便替我向你回信吧,說一說日常的事,最後告訴你表哥,你外祖母的六十大壽,我們必會前去,叫你外祖母且安心。”

說完謝氏又擡眸補了一句:“以你的語氣回便好。”

顧硯齡一愣,寫家信之事謝氏可是從不假手於人,這會子叫她來寫,倒是讓她有些摸不清深意了。

孰不知字如其人,謝氏自上一次便對顧硯齡多了幾分打量與探究,她覺得自己,越發有些摸不清這個女兒了,因而她覺得自己很有必要去重新認識。

饒是如此,顧硯齡還是點了點頭。

一旁的大丫頭白蘭和墨蘭忙叫人搬來了長案,上面鋪展好了文房四寶,擱了盞掐絲獸形香爐,裡面苒苒繚起了淡淡的蘇合香。

顧硯齡用兌了花汁的溫水淨了淨手,走至案前,看了眼上面的澄心堂紙,略想了想,便偏首道:“換薛濤箋來。”

芷蘭一聽,忙下去換了桃粉的薛濤箋來,拿鎮紙一平,身邊的醅碧便輕車熟路的替顧硯齡研起了磨。

顧硯齡左手拇指與食指輕輕捏起右手腕的衣袖,右手取來玉筆狼毫,輕蘸了蘸墨,略沉吟了片刻,便沉下心來,將墨跡落於紙上。

顧硯齡萬沒有想到,這一世竟會以這樣的方式與謝昀“見面”。因此筆尖微微的顫抖隱隱顯露出她此刻內心的激動與緊張,但在謝氏面前,她實在不敢掉以輕心,因而強壓住內心的波動,直至最後落款寫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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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硯齡微不可聞的舒了口氣,小心將鎮紙移開,輕輕拾起薛濤箋,吹乾墨跡,遞到了謝氏手上。

謝氏接了過來,擡眸一看,竟不由一震,紙上的字跡不同於閨閣女子的簪花小楷,竟多了幾分沉澱與穩重,頗有幾分腕力,不像是一個十幾歲的繡閣少女所寫,倒像是……

謝氏不動聲色的看了眼顧硯齡,語中淡然道:“你摹的是前朝孝穆太后的字?”

“是。”

這下謝氏當真是怔了半晌,前朝孝穆太后一生輔佐三代帝王,名垂史冊,其字更是大氣凜然,腔圓有力,頗有巾幗不讓鬚眉之風,不僅爲閨閣才女模仿,便是許多文人政客也無不爭相效仿。

可終究摹的了形,摹不了神。

然而眼前薛濤箋上墨跡尚未乾的字,竟已有了許太后六七分的神韻,只不過每個字收尾間略有些顫抖,倒符合少女心浮氣躁的性子。

這一次,謝氏深深的意識到,她竟真的從未了解過這個嫡出的長女。

謝氏將信箋摺好,交與了徐嬤嬤,轉而擡眸看向顧硯齡道:“好了,你也回琉璃院吧。”

顧硯齡也不敢再多呆,怕久了會露出什麼叫謝氏察覺出來,忙應聲去了。

只謝氏靜靜坐在軟塌上,看着少女姣好的背影,卻沉思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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