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息德從外殿朝裡走來,恰好停在了軟簾遠處一步的位置,先是小心翼翼地聽了聽,見裡面沒什麼動靜,這才低聲喚了聲:“殿下。”
約莫頓了一下,裡面傳出了少年平靜的聲音:“進來。”
息德見此,這才低下頭,小心翼翼地掀開軟簾走了進去。
“怎麼?”
息德沉吟了下,剛一擡頭,這才瞧着蕭衍依舊立在案前練字,不同的是,一個俏麗的少女立在身旁,素手捻着袖口,正臻首峨眉的研磨,畫面倒真是稱得上一聲歲月靜好了。
見息德未說話,蕭衍眸色漸深,不動聲色地睨了眼身旁的少女。
王有珺自然明白息德是有什麼話要說,因而只聽到細微的聲音,王有珺將墨石擱下,這纔拿手去探過食盒來,羞赧的抿脣道:“阿珺來了這麼久,也該回去了,九哥哥也早些歇息吧。”
蕭衍見王有珺如此懂事,倒也眸中凝笑,隨即語中難掩關懷道:“叫陪着你的人小心些,夜深路滑。”
見面前的少年低首如此溫柔的囑咐,少女的臉再一次紅了,隨即點了點頭,便抿笑轉而朝外走。
與息德擦身而過時,息德極爲恭謹地行了禮,少女也溫和地點頜,這才掀了簾子走遠了。
直至微晃的軟簾不再動了,而少女細微的腳步聲漸漸消失時,息德這才上前來,極爲恭謹道:“殿下,方纔娘娘那來人傳話——”
說到這兒,息德擡起頭來,咧着嘴笑道:“聖上與娘娘聊到珺姑娘時,便想着爲宮裡的幾位公主,郡主尋伴讀,人約莫也定下來了,珺姑娘自然在列,還有三位閣老的嫡孫女,顧家的長姑娘,若無意外,應是要做如意公主的伴讀。”
蕭衍聞言脣角微微一揚,近水樓臺先得月,無需多想,必是他母妃的好主意。
息德見自家殿下心情尚好,也笑的眼睛眯成了縫,當他無意間低眸看到案上的墨跡時,微微沉吟了下,隨即自言自語般道:“殿下這份字與平日寫得不一樣了。”
蕭衍聞言落目看去,想到方纔的情境,不由笑了笑。
“這是珺表妹寫的。”
息德微微一愣,再看這紙上的字,既像自家殿下的字,又不像,隱隱間還能看出筆下的斷斷續續,不由一擡頭,看到自家殿下眸中的笑意,頓時恍然大悟,猜度出了幾分來。
“雖然逾矩,但小的卻不得不言,珺姑娘與殿下,當真是極爲登對的。”
說到這兒,息德小心看了眼自家殿下,見蕭衍眸中笑意未消,可見這句話也是愛聽的,因而也更加順着話的奉承下去。
“若論起容貌來,珺姑娘便是在咱們偌大的宮裡,也是排在前面的,更莫說是這般溫婉的氣質,就是其他宮裡的幾位娘娘主子也無不是誇讚的。”
蕭衍聞言睨了眼自說自話的息德,的確,從小到大都長在京陵的他,已經厭倦了京城那些或端莊,或驕矜的官宦女兒家。
人都說女兒如水,他卻沒從她們的身上看出一星半點來,即便是再溫婉端莊的大家閨秀,也只像是一件家族教養的展示品,骨子裡沒有女兒家的那種柔情,反倒是根深蒂固的高人一等。
因而在他眼中,娶誰都是一般的,唯獨只有皮相不同罷了。
然而王有珺卻是不同的,或許她相比於那些京陵貴族的女子少了幾分膽量,多了幾分羞澀,可卻有着她們所沒有的南方女兒的氣質,更沒有那一份咄咄逼人的氣勢。
無論是從郭太后身上,還是他的母妃和長公主身上,他已經見慣了這些所謂女子背後的野心與慾望。
他絕不希望這一切出現在他的後宅裡,因爲所有人,都應該活在他的掌控之中。
王有珺於她們所有人而言,無疑算是單純的,有的,不過是一些女兒家的小心思罷了。
“那你說,顧家的大姑娘和珺表妹,誰更好。”
息德聞言微微一愣,不由擡頭看去,見蕭衍已是正色,不像是玩笑時,當即整理了神色,微微沉吟了片刻,這才小心翼翼的啓脣道:“小的斗膽認爲。”
陡然聽到息德說話,蕭衍轉頭看去,只見息德徐徐道:“同樣是世家,珺姑娘親和有禮,顧家長姑娘雖也是進退有度,可骨子裡總是高傲清冷些,便是在殿下面前也——”
息德戛然而止,後面的話沒敢再說下去,轉而又換了語氣道:“顧姑娘像天上的雁,珺姑娘是水裡的魚,水終究是有邊有際,天,卻是沒有的——”
話說的隱晦,卻又不隱晦,蕭衍脣角淡淡浮起,打量了眼前恭敬的息德。
到底是從小侍奉在側的,的確很懂他的心思。
水裡的魚好掌控,天上的雁,卻是不好掌控的。
誰能保證,這個顧硯齡,將來不是第二個郭太后。
可這隻雁,他卻是不得不放入他的後宅裡,因爲她背後代表的勢力,對他大有裨益。
所以他唯獨能做的,就是制衡。
“珺表妹很好,獨獨,敗在了背後的勢力上,不過——”
蕭衍眸中浮過一絲淡淡的笑意,把玩着手中的狼毫,悠然的坐下去頗爲平淡道:“對於顧閣老的孫女,莫說是雁,便是鷹,我也會替她打造一個最華麗的金籠,憑他有多大的雄心,也只能看看籠外的藍天罷了。”
息德聞言默默垂下了頭,蕭衍將狼毫擱回了筆架上,不緊不慢道:“所以母妃有意將珺表妹與我許爲側室,我也只用順水推舟罷了,我與母妃,也算是殊途同歸了。”
將來,待她顧硯齡嫁與他爲正妻,即便背後有着龐大的顧家和謝家又如何?
一個無子無寵的女子,只會處處爲人掣肘。
只能做一隻供人觀賞的籠中鳥罷了。
殿內漸漸陷入一片寂靜,窗外的風也越刮越大,隱隱能聽到石子拍打格窗的聲音。
藏匿在簾外的王有珺強自撐住那浸骨的寒意,聲音極輕的朝外退去。
直至佯裝笑意的與守在殿外的人打了招呼,王有珺走出了蕭衍的宮院,一步一步,靜靜地走在昏黃的甬道上。
耳邊的風聲全然被她忽視了,即便吹得她斗篷翻起也無絲毫反應。
在息德欲言又止的那一刻,她便升起了好奇,所以才假意走出去,卻又悄悄的退回了簾外的槅門後,直至聽到“爲人側室”那四個字時,她只覺得猶如五雷轟頂,蕭衍與息德那些旁的話她已然忘得乾乾淨淨。
原來,她只配做一個側室。
側室。
王有珺輕嗤一聲,終究不過是個賤妾罷了。
爲什麼,轉來轉去,她總是繞不過這個爲人詬病的家世。
難道這些是她一出生,便能選擇的?
親情,愛情,這一切擺在權力和地位上,都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
她的姨母,她的表哥,不會爲了她做任何改變。
即便世人都喜歡她,誇讚她,即便她做的再好,能夠光明長大穿着大紅龍鳳嫁衣,從正門入,讓人恭恭敬敬喚一聲九皇子妃的,終究是顧硯齡。
王有珺緊緊的攥着自己的雙手,幾乎要將滿腔的憋屈與憤怒都發泄出來,她感覺這一切都像是一條火藥的引線,隨時都能將她炸的粉身碎骨。
可她知道,她不能。
感受到厲如刀割的寒風颳過她得臉頰,漸漸地,她平靜了下來,臉上也漸漸臻於平靜。
既然這些所謂的親近之人不願意爲她去改變這一切,那麼,就由她親自來改變吧。
她承認,從第一眼開始,她便喜歡上了蕭衍,喜歡到可以拋棄女兒家的羞澀,喜歡到可以將自己的一切獻給她。
可這並不代表,她願意放下自己的尊嚴與驕傲,去甘心做他的妾室。
這個正妻之位,她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