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入夜,驟雨漸漸變成了細細密密的針,落在臉上輕如無物。庭前的積水已然凝成了小小的水窪,時而落下一片枯葉,蕩起細微的漣漪,最終淡而無痕。
醅碧小心地替身後的少女打着燈,燈籠微微搖曳,在身前暈着溫暖而昏黃的光圈,時而隨風搖晃。少女鑲珠的繡鞋輕輕踩過方磚,響起細微的水聲,打破了夜裡的寧靜。
來到廊下時,衆人都忙上前欠身行禮,少女微微側首,廊下的燈光落在少女白皙的側顏上,泛出恬靜而讓人安心的光芒。
“大哥——怎麼樣了。”
少女平靜而溫暖的聲音落在庭前,驅散了迴廊的一片寂靜。
站在最前面的靈芝走近了些,一把極好的頭髮被利落地盤起,彆着一隻碧璽多寶釵,穿着素色的錦裙,看起來更多了幾分爲人婦的溫柔。
透過昏黃的燈光,只見她面帶憂色,有些難過的搖了搖頜,眸中難掩心疼。
“涵哥兒自回來便將自己關進房內,任誰來,都沒有法子,涵哥兒如今對我,也是怨懟了——”
看到黯然傷神的靈芝,顧硯齡已是瞭然,隨即轉而看向緊閉的房門,透過窗格,只能看到極爲黯然的燈光,看起來蕭瑟而又落寞。
“今日大哥若不開門,阿九便在這門口等着。”
“姑娘——”
聽到少女的話,衆人都不由驚然,府中上下都極爲清楚,大姑娘雖是女兒家,卻是說一不二,做事極爲倔強,她既是這般說了,必也會這般坐。
可如今這樣的局面,若是再倒下一個大姑娘,那還得了。
她們原本想勸,可少女卻是入了定一般,身形端正的站在那,絲毫不爲所動,靈芝眸中動然,不由也轉而面對緊閉的房門,語中堅定道:“我也陪着姑娘。”
話音落盡,衆人再也說不出話來,只得眼睜睜看着兩個柔弱的身影立在這廊下,庭內再一次陷入悠長的寂靜。
“吱呀——”
門陡然被輕輕拉開,衆人不由看過去,看到的,卻只是少年頹然的背影,一點一點沒在屋內晦暗的燈下。
“你們留在這兒。”
少女平靜的聲音響起,隨即,人已經捻裙走了進去。
在暗沉的燈光下,顧硯齡小心走進書房,一陣刺鼻的酒氣卻是裹挾着地龍的熱意逼來。
少女眉頭幾不可察的一蹙,隨即緩開,卻是纔看清眼前的場景。
眼前的一切都陷在無邊的黑暗與沉默中,偌大的房間卻只點着一盞微弱的燈,格窗被隨意地開着,時而吹進凜冽的風,吹得那燈臺上的火苗時而搖晃,微芒落在屋內更是顯得虛無縹緲一般。
少年就這樣一腿屈着,一腿隨意伸着靠坐在書架下,衣衫就這樣落在地上,沾染着灰塵。
一向極爲注重儀表的顧子涵頹然的將頭靠在書架上,左手捏着酒壺,鬆散的搭在彎曲的膝蓋上,鬢邊的髮絲有些零散的落在肩上,一雙眸子晦暗而無神,只定定的看着對面懸着的一副卷軸。
卷軸上是一個溫柔而年輕的婦人,脣意嫣然,正是顧子涵的生母,吳姨娘。
那時的顧敬昭或許是喜歡吳姨娘的,這一副畫,正是顧敬昭親手所作,也算是他們唯一的聯繫了。
看着那再熟悉不過的畫,顧硯齡只覺得心輕微的抽動,隨即覆下眼眸,看着一言不發的少年,一步一步上前去。
“哐當——”
當顧硯齡走進,陡然的聲音讓她不由驚然的看向腳下,這才發現,顧子涵的手邊擱着五六個酒壺,卻是被沒在黑暗中,幾乎瞧不出來。
少女蹲身將踢倒得酒壺拿起放好,擡頭間,少年絲毫未有所動,五官靜滯的彷彿是一尊雕塑罷了。
“大哥——”
平靜中卻是難掩異樣的聲音響在屋內,卻是漸漸又消弭在這樣的寂靜中。
“難道大哥今夜就要以這樣的模樣面對姨娘,讓姨娘在下面,也要爲你難過嗎。”
少女的聲音再一次消弭,讓顧硯齡覺得,自己好似是在自言自語,就在她失望之時,少年的聲音終於沙啞的響起。
“你和靈芝,都知道,對嗎。”
“是。”
幾乎是在顧子涵的話落下的那一刻,少女果斷的回答了出來。
少年眸中微微一動,隨即痛楚的偏過頭來,眸中是難掩的責問與憤怒。
“爲何你們從未告訴過我。”
“爲了你,爲了姨娘。”
少女目光坦誠的對上顧子涵的眸子,話語中難掩幽深和堅定。
“能在暗中做出這麼多事,卻盡得上下的讚歎,哥哥便應知道,俞氏的手段並不簡單。我尚且隔着房,俞氏的手總歸伸不得那般長,可哥哥不一樣,不說當時陡然聽得這無憑無據的說法,哥哥是否會信,只哥哥日日與俞氏相處,一旦透露出半點異樣,必會引起俞氏的警覺,如此難保俞氏不會向哥哥下手,也難保不會打草驚蛇,讓她將一切證人都除掉,我們,賭不得。”
的確,一招走錯,那便是滿盤皆輸。
……
跳躍的火苗隔着燈罩泛起微弱的光芒,屋內的寂靜幾乎能讓人聽到屋外秋風吹落樹葉的聲音。
昏黃的燈光下,少女就這般靜然等待着,沒有慌張也沒有憂色。
不知過了多久,少年眸中的責問一點一點退卻,那一抹自惱和愧疚卻是漸漸浮上眉頭,沙啞而哽咽的聲音再一次響起,在寂靜的燈下,卻是無限的悲涼。
“阿九,我是不是很沒用。”
這一句話打破了顧硯齡心下所有的堅固,眸中不由微微一熱,卻是強自壓下哽咽,極爲堅定道:“阿九一直都在等着,等着日後哥哥揹着我走出這個門,在我無助時,永遠都能給我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
顧硯齡很明白,少年的那一句簡單的話,包含着多少的悔恨與無助。
因爲自己的到來,害死了自己的生母,而從小到今,卻是將殺母仇人當做生母那樣孝順和相處,這樣的愧疚,憤怒,與痛苦,很難爲人體會。
“日後定有更好的肩膀讓你依靠,只怕到時也輪不着我這個做哥哥的了。”
少年陡然的笑語讓少女驚愕的擡頭,卻是看到少年含淚的眸中浮過一絲促狹,隨即明白了其中的打趣,不由脣角一揚,二人坦誠的相視一笑。
笑着笑着,少年眸中的淚越發涌動,卻是被少年強自壓住,幾乎忍得連身子都在顫抖,雙拳緊握的掙在兩邊。
下一刻,一個溫暖而又熟悉的擁抱讓少年身形一震,隨即耳畔響起了少女溫柔的話語,好像一雙能夠撫慰人心的手,一點一點的拂過。
“我知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哥哥就在阿九這裡,好好的哭出來吧,哭過了,一切都過去了。”
幾乎在話語落下的那一刻,少年再也抑制不住胸腔噴薄而出的悲傷與痛苦,低聲難以自控的哭泣起來。
顧硯齡輕輕地撫着顧子涵的背,眸中卻是漸漸的變熱,心內最柔軟的一處,似乎也漸漸被挑開來。
這樣的感受,曾經在謝氏撒手而去的那一刻,她也曾深刻的體會過。
那時的她才真的覺得,連擡頭看到的天似乎都變得晦暗了,看着靈堂內滿目的白幡,耳畔是一波高過一波的哭聲,她卻是連淚都流盡了,不想說話,好像一切的表達都是多餘的,而自己彷彿是被去了魂的布偶,沒有絲毫的生氣。
落入回憶中的顧硯齡手漸漸攥起,修長的指間能夠清晰的看到屈起的關節,此刻她的一雙眸子變得越發冷靜,也越發絕然,在寂靜的黑暗中,幾乎閃耀着幽深的光芒。
這一世,一切都改變了。
她終將將大房與二房的命格顛倒改寫,很快,她就會讓顧敬昭,顧硯錦,還有俞氏親身的體會她們前一世所遭受的一切痛苦。
將他們永遠踩在腳下,活如螻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