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也早已置備下十幾桌酒席, 連同迴廊之間也早已是賀喜者人來人往,音響嘈雜,。
珍珠心知不妥, 自己一個內府女眷, 絕不該再往前頭去了。果斷迴轉身過身來, 卻是嚇了一大跳, 不覺“啊”地叫了一聲, 連忙伸手捂住嘴巴。
賴尚榮便站在自己身後的第三棵柳樹之前,伸手在折一根柳條。
賴尚榮聽得珍珠驚叫一聲之後,也是一臉以外的表情, 手中的柳條掉到地上又撿起來,這才慢慢走過來, 關切道:“襲人姑娘, 真巧。你怎麼在這裡?”
珍珠餘驚未消, 撫着胸口無力道:“真是不巧。賴公子怎麼喜歡在躲在人背後嚇人?”
賴尚榮神情間是一如既往的從容,還了禮笑道:“不是我躲在姑娘身後, 有一位朋友要遠遊,我也是匆匆過來折柳,並沒有發現姑娘。”
“折柳贈別?你倒有心。”珍珠的浪漫主義思想發作,不由也笑問了一句。
“是。”賴尚榮也笑道,“說起來姑娘也見過的, 就是柳湘蓮柳二爺。”
“柳湘蓮要走?”珍珠一時心急, 也忘了“柳二爺”這個敬稱, 便直接衝口問了出來。
柳湘蓮走了, 晴雯怎麼辦。
賴尚榮也被珍珠吼得一愣, 接着便笑道:“柳二爺一向浪跡萍蹤,這次與美同行, 更是自在逍遙,姑娘有何必着急。”
浪跡萍蹤,與美同行。
珍珠聽完便鬆了一口氣,心知柳湘蓮必是帶了晴雯一起的,然而想想卻又不放心,思量着讓賴尚榮把柳湘蓮叫過來問一問他對晴雯的打算,偏偏這時候人極多,柳湘蓮過來必然顯眼,只得罷了。
珍珠這般想着,臉上不免顯出一分遺憾來,賴尚榮立時看出,意味深長看過來一眼,忽然出聲道:“上回多謝你。”
珍珠怔了怔道:“那一回?”
賴尚榮一本正經道:“前番五兒出事,你勸我的那一回,那些話回想起來大有道理。”
珍珠見他提起舊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都不記得了。”
“哦。”賴尚榮的聲音不知怎麼有些低落起來,又道,“姑娘說的‘莫愁前路無知己’,尚榮記在心上了。”
珍珠見他認真的樣子,不由笑道:“如此說,賴公子找到心中知己了?”
“知己算不上,勉強算是同道中人吧。”賴尚榮微笑着看珍珠一眼,慢悠悠轉了話題,“看姑娘的樣子,對柳二爺很是不捨?”
“嗯……啊,不是,”珍珠被賴尚榮奇怪的微笑忽悠得走了神,連忙笑道,“是對柳二爺心儀的美人。”
珍珠不想和賴尚榮多談晴雯的事,見對方似乎還有繼續問下去的意思,連忙指了指他手中的柳條,看着不遠處熱鬧的人羣提醒道:“賴公子不是要持柳贈別麼,再不去,人走茶涼柳條兒也枯了。”
賴尚榮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手中的柳條,終於點點頭走了。
珍珠回到後花園,各府中的女眷正分坐了十幾處坐席,鴛鴦平兒一見她來了,連忙拖了入席,史湘雲林黛玉領頭,不由分說先強行灌了三杯,作爲遲到的罰酒,又連笑帶嚷問着她去了哪裡。
珍珠酒量本就不行,雖是三杯時下的梅子釀,並沒有十分酒勁,一口氣喝下還是擔心待會兒會醉,連忙賠笑央告道:“好姐姐妹妹們,饒過我吧,我不過去偷看了看禮堂。”
鴛鴦素來是說一不二的,見此情狀越發不肯放過,又笑着和平兒也拿了酒壺過來,再灌下三杯來方纔作罷。
一時開席,姐妹們互斟互飲,珍珠推不過,不免又多喝了幾杯。桌上的菜不過每樣動個幾筷子罷了,幾個繡閣小姐自不消說,便是鴛鴦平兒也不過隨意吃幾口菜,嘗兩口點心便罷。珍珠早上起得晚了些沒用早飯,又一直幫着寶釵弄這弄那,此時已是餓極,又不好過分多吃,也只得隨衆罷了。
如此一來本就空腹,又多喝了酒,不多時珍珠便感覺有些暈暈乎乎,於是起身要去吹吹風好醒酒,便離了衆人往花園後頭走去。
珍珠在芍藥叢裡轉了一圈,酒意襲來,步子也漸漸慢了起來,看到一處石凳,便拂了拂灰塵往上坐了,漸漸的便睡眼朦朧起來。正尋思着在石凳上眯一眯眼,珍珠便感覺到肩頭一重,連忙回過頭來。
卻見史湘雲左手拿着酒壺,右手拿着個小小的酒杯,站在身後笑吟吟看着自己。
珍珠只當她又要來灌自己酒,連忙站起來道:“史大姑娘,我可再不能喝了……”坐久了,一站起來便有些有些頭暈眼花,被身後的史湘雲一把扶住。
“放心,我什麼時候強人所難啦,只是你的酒量倒是越來越小了。”史湘雲扶着珍珠重新坐下,自己也在一旁坐了,這才放下酒壺耐心開口道,“我看你一個人走了,怕你走不穩摔了跤,這才和她們說來拖你喝酒,跟過來的。”
珍珠心頭一暖,不覺就握住她的手道:“還是你最好了。”
“那當然了,”史湘雲嗤地一笑,便豪爽地一手攬過珍珠的肩膀,把頭靠過來枕上,忽然放低了聲音道,“嗯……我有件事情和你說。我想來想去只能和你說。”
珍珠被風一吹酒本就醒了一半,如今見史湘雲忽然冒出這麼一句,登時便更加清醒起來,連忙側過身來看着一旁的湘雲,問道:“什麼事。”
“也不是什麼大事。寶姐姐……”
史湘雲最是個粗重有細的人,雖則平日裡嘻嘻哈哈如同假小子一半,對於世事繁難卻也不是不知,自己在家也是諸事不順遂的,和寶釵又好,如今閒聊時得知了些許狀況,心裡藏不住事,林黛玉尖刻,三春到底疏遠些,倒是和襲人從小親近,可以說得上話。
史湘雲話一出口珍珠的心便驟然被提起,原來寶釵當真有什麼事麼?當下最後一分睡意也煙消雲散了,連忙打起精神來聽湘雲說話。
原來湘雲在和寶釵說起自己的家常話繁難事的時候,寶釵話語間隱約透露出自己家的不如意。薛家的行鋪經了薛蟠的幾次折騰,店裡的經營被擾亂了不說,薛蟠跟着人出去進貨,又敗了大半銀錢,幾間大行鋪都面臨財政危機,薛蟠也只管在外頭胡天胡地。
“到底是家醜不能外揚,寶姐姐也不肯多說,提起家裡的姨媽又紅了眼圈。”史湘雲細密的貝齒在脣上一咬,嘆氣道,“不然我想寶姐姐也不用這麼急着嫁人,現在二哥哥家裡也難幫上這許多。”
“原來竟是這樣……”
薛家急着尋找支援,又不好總向賈家伸手,薛寶釵一向是能夠獨當一面的人物,想來和馮紫英的來往,是有心而爲甚至是薛姨媽默許了的。而馮家,剛好馮老將軍病危,也急需要一位能夠主持大局的主母出來主持事宜。馮紫英可以在外頭交接賓客談談仕途經濟,而偌大一個家族,卻更需要一個柔而不弱,處事穩妥的女子來經營內務。
薛寶釵是最適合不過的人選。如此,兩家一拍即合。
史湘雲見珍珠喃喃出聲,自己正說着話沒聽清,便推了推她笑道:“人家跟你說寶姐姐的事呢,你也不幫着拿個主意,倒在這嘀咕什麼?”
“嗯……”珍珠打定主意,轉過臉來對着湘雲笑道,“我問問你,你覺得寶姐姐和新姑爺般不般配?”
“馮紫英什麼樣倒也罷了,我是想,寶姐姐心裡必不情願的。”
珍珠噗嗤一笑,拉着她壓低聲音道:“姑娘前兒也大喜了,雖則不過是定親,我斗膽問一句,姑娘滿意新姑爺否?”
史湘雲臉上一紅,甩開手背過身去道:“我和你說寶姐姐呢,誰許你拿我尋開心了。”珍珠笑盈盈看着她道:“我不是有意唐突你,實是憑心而論,馮大爺倒也配得上寶姑娘。媒人來說親,未必能說得上這樣好的人家呢。你們都是有福氣的。”
史湘雲聞言,便低低嘆了口氣,道:“事到如今,也是一輩子的事了。說什麼般配不般配又有什麼用呢,我只是有事擱在心裡不痛快罷了,其實說實在的,人在世上又如何能事事如意呢。”
珍珠見她越說越難過,連忙撫着她的背笑道:“寶玉常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寶姑娘心裡未必這麼想呢,是對自己對家人都好的事,何況姑娘也到了出閣的年紀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呢,你又諢說話了,快自己打嘴。”
史湘雲聽了,思量一陣子,才慢慢地笑起來,又回覆到平時的歡喜模樣,笑道:“我聽聞新姑爺和寶玉交情很好,若是他以後敢欺負寶姐姐,自有二哥哥問着他,也不用我們鬧。阿彌陀佛,也嫁得近,倒是往來方便。”
“正是,阿彌陀佛,施主開竅了。”珍珠有心要哄一鬨她,有意學着湘雲說話的樣子打趣。
“好啦,我也開竅了,那邊也該找人了。你個醉菩薩還不趕緊和我見真佛去?”湘雲嗖地站起身來,一手拿了酒杯酒壺,一手便扯了珍珠,麻利地起身。
“啊啊啊……我自己會走的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