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微涼,天邊已是淡淡的魚肚白,遠山如黛,被鍍上一層薄薄的金色。
已是寅時,天就要大亮了。
官道上,是一輛馬車緩緩行駛。
馬車並無十分華麗的裝飾,是普通富貴人家所慣用的,只是略微大了些。
趕車的是一名二十左右的年輕男子,身着藍色棉布襜褕,是再普通不過,只是那棱角分明,線條硬朗的臉上,隱隱地透出的氣息讓人爲之一震,側目而視。另一邊,一名身着淺灰色斷褐的男子,清秀麪皮,正靠在馬車的門上呼呼大睡。
忽地,馬車門上傳來低低的叩門聲,驚醒了這名男子。
便趕緊抹了抹嘴角的唾液,坐起身子將門微微拉開一條縫。
“主子可醒了?”小順低聲問道。
“嗯。”綠蘿壓低了聲音,是滿滿的擔憂,“是被熱醒的,流了好多的汗。天就要亮了,怕是會越來越熱,還是趕緊找個地方停下讓主子避暑吧。”
也不知爲何,主子是她見過的人當中最怕熱的一個。
小順應了一聲,轉身去看林遠。
只見他抿着嘴,目光直視前方:“前頭不遠處便有一個小鎮,我們便在那裡找間客棧歇下罷了。”
龍霞鎮。
這並不是個繁華富庶的鎮子,此時鎮上的百姓都尚在睡夢中,馬蹄在青石板鋪的小街上發出清脆的嘚嘚聲,在這寂靜中顯得格外的刺耳。
馬車中的華清已是大汗淋漓,紅蕊與綠蘿不停地拿溼帕子替她擦拭,卻依然是難以忍受的熱。
今年,身子似乎特別的虛弱,特別的怕熱。
自從出宮開始,舟車勞頓已是讓她的身子疲乏至極,在蘇州府上又因爲擔心出逃的事而寢食難安,想來是身子虛了,待安頓下來,真的要好好調理纔是。
腦袋是一陣暈眩,不停地冒着冷汗,胸口也是悶悶的,一股強烈的嘔感直衝上喉嚨。
“怎麼辦?主子怕是中暑了。”紅蕊急得快要哭出來,“這大清早的,又是人生地不熟,上哪兒去找大夫呢?”
聞言,華清勉強擠出一個虛弱的笑:“沒事,只是有些乏了,歇息下便會好的。”
連累她們一起離開了皇宮,陪她流浪去未知的未來,已是過意不去,若還要她們這樣擔心自己,真的是……
忽地馬車一個搖晃,華清一頭撞在了車壁上,還未回過神來,便有一支箭“砰”地穿壁而過,箭頭閃着銀光,正好插在華清鼻尖前。
若方纔再往前一點,恐怕就穿透了她的腦袋。
“啊——”紅蕊年幼,最先尖叫起來。
綠蘿反應過來,急忙扶住華清從座位上下來,坐到地板上——有座位抵擋着,這裡應該安全些。
馬車外的林遠已經反應過來,將手中的鞭子交給小順,才抽出劍,就見前頭站了一黑衣男子,拉弓張弦,眨眼間箭發,直刺馬腿。
那馬兒中箭,不禁嘶叫起來,不能再跑。
馬車才停下,便從周圍小巷中竄出十餘個手執刀劍之人,直逼而進。
林遠咬牙。
跳下馬車便開始廝殺。
車中華清已是昏昏然不省人事,急得綠蘿紅蕊又驚又怕。
“姐姐……”紅蕊已嚇得流淚滿面,“怎麼辦那……”
綠蘿咬牙,未待思索便先在左側保住了華清:“蕊兒,咱們抱着主子……便是不幸中箭,咱們也能替主子擋一擋。”
紅蕊來不及思考便是連連點頭,亦從右側抱住了華清。
林遠奮力拼殺,心中是憤恨。
公主未死之事,除了他們幾人,便只有連錦年,侯德寶和沈如蝶知道。
連錦年必是不會派殺手來的,侯德寶更是不肯能。
剩下的,便是沈如蝶。
不禁咬牙切齒。
沒想到這沈如蝶如此記恨公主,狠毒至此,非斬草除根不肯罷休。
身後小順也加入了拼殺中。
林遠武藝在身,對付這些人七個八個的,倒頗爲輕鬆,只是如今卻有十來個,便有些力不從心起來。
小順的功夫不過是花拳繡腿,自保有餘,卻拼殺不得。
漸漸地,便處於下風。
車中綠蘿紅蕊是緊張得氣不能喘,猶豫着是不不是該出去瞧瞧戰況,正忽地一個重物“砰”地撞擊到馬車上,直嚇得紅蕊哇地哭出聲來。
綠蘿緊張得倒吸一口冷氣。
莫不是手殺手找過來了?
外頭林遠瞧見有人靠近馬車,心中也是一急,一個飛身一劍刺穿前人的胸膛,幾步躍到馬車邊上,一把揪住那人。
卻原來是個麪皮白淨的年輕男子,揹着藥箱,一臉惶惶。
正要發問,卻從後頭又傳來一陣喧鬧聲,只見七八名健壯的男子手中揮着鋤頭鐮刀,直衝過來對着那年輕人便要砍。
林遠一急,生怕傷着馬車中人,急忙揮劍擋住。
這以來,那些人皆以爲林遠是這男子的朋友,衝着林遠一邊嚷着:“老子讓你多管閒事!”一邊便揮了鋤頭過來。
林遠急忙一閃,那鋤頭卻不偏不倚地砸在了身後偷襲林遠的刺客頭上,頓時血流如注。
這下那壯漢也懵了,楞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
那些刺客健壯,以爲壯漢是林遠請來的幫手,心中頓時虛了許多,卻依然得硬着頭皮拼殺上來。
這一下,場面便是混亂了,刺客與那幾名壯漢不明就裡,互相纏殺起來。
林遠見狀,急忙卸下中箭馬兒身上的車具,只套在另一匹上,喊了小順上車,揚鞭便要走。
冷不防地,那年輕男子卻忽地跳上馬車,緊緊地抱住小順不肯放。
情勢急迫,林遠顧不得許多,揚鞭催馬而去。
車子漸行漸遠,不一會便出了城門。
小順一路小心地觀察着後面,不見刺客追來,纔回身安慰車中人:“放心罷了,刺客沒有追來。主子還好嗎?”
回答他是的紅蕊心有餘悸的哭聲和綠蘿強裝鎮定的聲音:“還好,並未受傷。只是怕是身子虛,暈過去了。咱們趕緊找地方歇下吧。”
聞言,那一直害怕地閉眼的男子忽地來了精神,拍拍懷中的藥箱:“我是大夫,我來給你們主子瞧瞧。”
小順不知所措地望住林遠。
林遠是一臉懷疑。
“你是大夫?那剛纔追殺你的是什麼人?”
男子聞言訕訕地:“我不騙你。我真的是大夫。不信就算了……”
車中綠蘿急忙道:“林……林大哥,主子怕是撐不住了……”
一咬牙,林遠無奈:“小順,讓他進去,小心看着點。”
小順點頭,便拉開一扇門。
男子無奈地挑挑眉,也不多說,便鑽進馬車,末了,回頭對林遠道:“前面的路口處,往右拐。我爹的藥廬便在那裡!”
林遠冷哼一聲:“你那藥廬怕是不安全。”無論是方纔那羣刺客還是壯漢,都有可能追殺到藥廬。
男子得意地笑道:“放心。我啊,有好地方可以藏身。前方方圓百里沒有什麼人家的,一路上走着,你不怕那些人追上來?”
這話倒說得對,林遠抿嘴不再出聲。
不過一盞茶時間,便到了那男子口中的藥廬。
不過是一間極其普通的茅草屋,周圍用石頭圍了,做成院子。不同的是,別的人家院子裡種的是菜,而這裡卻曬滿了各色的草藥。
男子跳下馬車,急忙道:“快些。那位夫人的病情來的兇,要趕快敷藥。”
將昏迷的華清抱下馬車,交到小順手中。林遠回身又將包裹悉數拿出,交給綠蘿拿着,便揮手一抽馬鞭,那馬兒嘶叫一聲,帶着馬車狂奔而去。
進了屋子,不過是普通人家,哪有什麼可以藏身的地方?
林遠有些惱了,抽出劍就要架上那人的脖子,那人急忙道:“不要那麼急嘛!說着繞到屋後竈臺後,搬開堆堆草藥,又扒開幾層柴禾,露出一個臉盆大小的圓木蓋子。
男子頗有些得意,掀了蓋子便說:“快些下去吧!我爹早在裡面準備好了一切,躲個十天半月的都不是問題!”說着率先跳了下去。
林遠有些遲疑,望了望已是臉色慘白的華清,一橫心:“小順,放主子下去!”
下面居然是一個不小的密室,頂部還開了幾個隱秘的小口透氣。密室中桌椅牀凳,吃穿用度居然樣樣齊全。
不禁心中又有些懷疑:“你爹是什麼人?”
男子絲毫沒留意林遠陰雲密佈的表情,急着在櫃子裡翻找着:“和我一樣,是個大夫。”
“既是大夫,又何必要造這麼個密室——你們有什麼仇家?”想起方纔那些壯漢,林遠不放心地問。
匆匆掏出幾株藥草,男子頭也不擡。
“沒有。我也不曉得怎麼回事。我爹啊,是個老古怪,經常外出行醫一兩年不回來。上一次,他去了個大半年,回來就在這挖地洞。我問他,也不肯說……”麻利將藥草搗爛了便往華清嘴裡塞。
“你爹呢?”
“進山採藥去了。”擡頭,望住林遠,眼神清澈誠懇,“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是你要是想救他,除了信我沒有別的選擇。”
那眼神,乾淨透徹,如山間清風,水中明月。
一如當年的華清。
華清醒來時,便在一間藥廬中。
之所以一睜眼便判斷這是一間藥廬,是因爲那瀰漫着的濃重的草藥味道,和牆上四處掛着的風乾的草藥。
華清撐起身子,忽地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從頭上掉下來,嚇了她一大跳。
仔細看去,原來是一個草藥團。
伸手去摸摸額頭,果然還有草藥的殘渣。
怕是她昏迷中無法進藥,便拿了草藥敷在額上吧?
深吸一口氣,果然覺得身子清爽了許多。
正要下地去,紅蕊正推門進來,見得華清醒了,高興得也來不及說什麼,轉身便跑了出去:“姐姐,林大哥,主子醒了!”
話音剛落,綠蘿,紅蕊,林遠小順便齊齊地擁進了屋子。
“主子,您可醒了!”綠蘿小順一邊說着,一邊輕輕地擦拭着淚水。
林遠只是直直地看着她,那眼中,自然是喜悅,卻還流露了些許的——擔心。
“怎麼了?”莫名的心情好,華清笑道,“我醒了,你們還哭什麼?”
“主子……”紅蕊爲難地,一邊偷看林遠的臉色,“主子你……”
忽地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明亮的,乾淨的聲線,打破這屋中陰鬱的氣息:“咦?你醒了?我還想着要不要加重些藥量呢!”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子笑嘻嘻地走進,華清仔細地打量了,心中暗暗嘆道:果然是聲如其人,白淨俊秀的臉,一雙閃亮的眼眸毫無雜質的純淨。
男子也不管她是不是在看他,伸手便抓住了華清的手,仔細地把起脈來。
華清臉一紅,雖明知他是大夫,卻還是因爲陌生男子的接觸而羞澀難當。
卻見那男子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臉看,忽地纔想起自己臉上並沒有蒙着紗巾,頓時心中一緊,抽回手,別捏地轉過身子去。銀牙輕咬,卻說不出什麼話來。
呵斥他嗎?他可是醫治自己的大夫,如今,她也不是什麼尊貴的公主妃子了,還有什麼權利呵斥別人?
“呵。”那男子知趣地笑笑,上揚的嘴角和調皮的笑顏在華清此刻暗沉的心中看起來是那麼的刺眼明亮,“好在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不然我真的考慮加重藥量——又怕傷了你的身子,畢竟懷着身子,是不好隨便亂用藥的。”
林遠飛撲過去要堵住他的嘴,卻已是太遲。
屋裡霎時是一片鴉雀無聲。
華清嘴角是淡若梨花的笑,身後的窗子透着濛濛的白光,給她的身影鍍上一層若有似無的光暈,恍惚間她的身子似乎單薄如紙,若是你用力擁了,便會軟軟地塌下。
“懷着……身子?”艱澀地說出這句話,依然是眉眼含笑,只是脣邊已有些勉強。
綠蘿紅蕊小順三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作答。
林遠卻是低了頭,額上的青筋隱顯。
“是啊!”男子依然是明亮純淨的笑,似乎根本沒感覺都這氣氛的異常,“他們沒有告訴你嗎?你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了,真是恭喜恭喜了!”說着喜滋滋地站起身子,“我先出去了,若有不舒服,再叫我罷!”
說着,便哼着小曲出去了。
一滴清淚留下,緩緩地刻畫在那淡然的笑顏上。
一瞬間,便是笑靨不再。
“我有了身孕……”她似問非問,低低地喃喃道。
連錦年,是上天註定的嗎?
我便是離開了皇宮,也註定與你有一絲不斷的牽連。
窗外是知了不厭的鳴叫聲,宣示着這夏日的炎熱。
已是入暮時分。
血色紅霞染紅了半邊天,亦已有了些許陰沉。
華清披了件外衣,含笑倚在門框上看着那忙碌煎藥的身影。
那個明亮的大孩子一般的男子,煎藥時的那份專注,竟叫她久久着迷。
忽地想起,年少時自己曾對藥理產生過興趣,纏着父皇硬要學。那個老頑童般的父親,居然也放下手中的國事,陪她一起去御醫所胡鬧,嚇得御醫所那些御醫一個個心驚膽戰。
那真是,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一陣微風吹來,揚起竈裡的灰塵,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華清見狀,不禁莞爾:“杭大夫,你快歇着吧。這些事,讓小順做便好了。”
杭逸風揚起嘴角明亮的笑:“我說過了,別叫我杭大夫杭大夫的,聽起來像叫我爹!”笑嘻嘻地站起來,大大咧咧地一抹臉上的灰,“我這麼年輕,你都把我叫老了!叫我逸風就行了。”
驚詫於那笑容的明亮,華清心中微嘆。
曾經,她的笑容,也如這般明亮透徹。三年於她,已是滄海桑田。
華清笑着搶過他手中的扇子,推着他往屋裡去:“你還是快進去洗洗吧!”
杭逸風吐吐舌頭,也不再推辭:“那你要小心着點,別湊太近了燙着。”便蹦着進屋去了。
真像個沒長大的孩子,雖然長了華清一歲,卻還是這樣孩子氣。
也許,若不是當年的事,如今的她也依然是這般孩子氣。
不禁將手撫上肚子。
這裡,有她和連錦年的孩子。
雖然才兩個月,她卻覺得自己已經能感覺到孩子的心跳聲,能聽見他喊,孃親。
她想要生下他。
這段日子住在這藥廬中,身子倒是料理得七七八八差不多了。
那日進城時,恰在路上撞上了杭逸風,正被幾個病人的家屬追着毆打,林遠出手相救,杭逸風感激林遠,便帶他們回了這藥廬。
杭逸風的父親亦是名大夫,這幾日正好進山採藥去了,不在廬裡。
“其實那病人真的是病入膏肓無法醫治了。”杭逸風委屈地撅着嘴,“我爹被稱爲神醫,卻不是神,哪能保證藥到病除!”
華清笑着安慰道:“罷了,過些日子他們便會想通的。”
杭逸風聞言,可憐巴巴地揪住華清:“林夫人,你們便在這多呆些日子吧……林大哥武藝高強,有他在我便不怕了!反正你身子也不好,留在這裡我能照顧你!”一副淚眼汪汪的撒嬌樣子,華清不禁莞爾。
也罷。
如今能有個地方安身,還能照顧肚子裡的孩子,也是件好事。
好在經過綠蘿的解釋,她不用假裝成林夫人,而是與林遠兄妹相稱,而綠蘿紅蕊和小順的身份自不用變。
“公主,您真的決定要生下這孩子來嗎?”暮色中,林遠背光站着,華清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林遠,我說過你不要叫我公主了!”華清急急地,好在杭逸風進了屋裡,並未聽見,“以後,便喊我華清罷了。”
“華……華清。”艱難地喊出這個名字,心中有些如釋重負。
這樣,她便不是公主,他也不是臣。
他們之間,不會有尊卑之分了吧?
華清展開一個淡然的笑,愣愣地望着那吞吐的火苗:“孩子,是無辜的罷。”或許,這是她與連錦年最後的牽連。
“公主可曾想過,若是個男孩……”林遠的聲音低沉,帶着陰鬱的沉悶。
“不!”華清堅決地,“不行,林遠!皇宮……我要他一輩子都離得遠遠的……”
那不是個好地方……
雖然有她兒時快樂的回憶,更多的卻是無盡的傷痛,連綿不斷。
“一輩子離得遠遠的?什麼地方?”杭逸風帶着那張純淨的笑臉出現在窗子後面。
“沒……沒有……”華清慌得低下頭去,不經意間,遮在臉上的紗巾竟沾上了那吞吐的火苗,瞬間燃燒起來。
“啊——”尖叫着一把扯下紗巾,慌忙朝外扔去。
杏色的紗巾,帶着火紅的火苗,如同天邊盡頭的紅霞,在空中好看地隨風飄舞着,嫋嫋落地。
對上兩雙若有所思看着她的眼睛,心裡頓時羞赧難當,便拿手遮了臉,頭也不回地衝回屋子裡去。
林遠默然望着那背影,無語失神。
那容顏,對於公主來說,依然是心中無法磨滅的痛吧?
倒是杭逸風,一雙機靈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着,似有靈光一現,又苦苦地思索起來。
夜漸漸地深了。一兩點星光在天邊,無語閃耀。
華清手中端了綠蘿熬的小米粥,敲開了杭逸風的門。
“進來吧,門沒鎖。”那清朗的聲音想起,活潑歡快。
華清推開門進去,卻不見人影,只有一堆滿地散亂的醫書,一疊疊如同小山一般。
“逸風?”不禁奇怪,小心地喊道。
“哇!”忽地一個黑影從她身後竄出,張牙舞爪地做着鬼臉,嚇了她好大一跳,幾乎要打翻了手中的托盤。
不由地,手便撫上了腹部。
逸風急忙接過她手中的托盤,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我忘了,你現在懷着身子,是不好受驚嚇的。”一張原本明亮的臉忽地有些陰鬱下來,悶悶地在書堆裡坐下。
“我爹以前就老說我,這樣大大咧咧的個性啊,是做不了好大夫的。”
華清莞爾。
“其實換個說法,你這個性是開朗活潑,不拘小節,亦是好事。”這樣的性格,才能活得快樂,活得單純,無憂無慮。
一邊說着,一邊也拿起一本醫書,隨便翻了翻,卻發現深澀得很。
“這麼晚了,還如此用功嗎?”華清取笑道,“如今你爹不在,可以放鬆些罷。”
逸風揚起頭,神秘地:“我在找一個秘方。”
不禁好奇:“什麼秘方?”
逸風正要回答,卻忽地眼前一亮,大呼起來:“找到了!哈,我就說在這本里面,剛剛翻來覆去好幾遍都沒找着!”說着便跳了起來,像個孩子般地歡呼雀躍。
華清心中好笑。
真的是沒長大的孩子。
“到底是什麼秘方,你這麼高興?”
“哎!”逸風神秘兮兮地將醫書攤開湊到她眼前,“就是這個。”
見華清一臉不解的表情,他方恍然大悟:“哦,我忘了你不懂醫書。這個啊,是醫治你臉上疤痕的秘方。”
一句話雖平平說來,在華清聽來卻是一愣。
“醫治……”我臉上的疤痕?
手隔着紗巾撫上那個凹凸不平的雀卵般大小的疤痕,鏡子中自己丑陋的樣子又一次浮現在眼前,心如同被喚醒般,多日來刻意要去遺忘的,漸漸都浮上心頭。
清晨。
雖是夏末,天氣依然是炎熱。
不過在這山中,又是清晨,到頗有些寒意。
晨風撫過,一片碧綠青翠的灌木便隨風倒去,草叢中間生的蒲公英,有着淡淡黃色的花朵,隨着風,鵝黃色的小朵兒搖搖晃晃地飛起,漸漸地,半空中竟都充滿了這淡淡的黃色。
黃色的蒲公英,停不了的愛。
伸出手,接了一朵在手中。
小心翼翼地輕輕握住,湊到鼻子底下打開。
正要仔細地去聞,卻……
黃色小花已被風再次帶走,悠悠地在半空中,投奔着自己的兄弟姐妹而去。
不禁失神。
握不住……
如同人的命運一般。
“你在幹什麼?”明亮的聲線在身後響起。
華清回過神來,急忙拭去眼角不經意間滲出的一滴淚,晶瑩如珠。
“沒有。只是覺得這些花,好美。”從前在皇宮中從未見過的。“這是什麼花?”
杭逸風伸手在空中亂舞一氣,終於揪住了一朵,捏了湊到華清面前:“這是蒲公英,可以清熱解毒的!”說着又略一思索道,“《唐本草》有云:‘蒲公英,葉似苦苣,花黃,斷有白汁,人皆啖之。’講的就是這個。”
說話間,眉目間的洋洋得意難掩。
華清莞爾:“我又不懂這醫學,隨便你瞎掰好了。如今你父親又不在這,你賣弄給誰看!”
一句話說的他臉上有些掛不住,爭辯道:“我還知道這蒲公英的童謠呢!提燈籠,掌燈籠,聘姑娘,扛箱籠……”說着說着,竟自己也臉紅起來。
華清不禁“噗嗤”一笑:“好呀,咱們的杭大夫可想着娶媳婦了。不知杭大夫看上的是哪戶人家的姑娘?”
杭逸風有些惱了:“亂說什麼!呃……我看我們還是趕快開始採藥吧,不然待會兒太醫出來了,天氣就熱了。”
說着口中唸叨着,便鑽進草叢中尋找起來。
華清看着他在草叢中探尋着,心情竟是低落。
原本今日上山採藥,有孕在身的她是不該來的,可是她卻不願留在藥廬裡,整天聞着那些苦澀的藥味。
藥廬原本就不大,在這小鎮子上,也沒多少病人可以醫治,杭家的經濟頗有些拮据。如今添了華清等五人,更加是有些吃不消了。
雖然林遠帶了些盤纏出來,卻不能坐吃山空,畢竟他們要在外面流浪一輩子。便一早帶了小順,到鎮子裡找工做去了。
如今她是什麼都做不了,在藥廬中,綠蘿紅蕊張羅着家務,在外,又有林遠小順做工掙錢。
她,如同是他們的包袱。
此時的她已能面對臉上的疤痕,拿了紗巾不帶遮掩着。
如今身邊的人,皆不會在意她這臉上的疤痕,她又遮個什麼?
遮了,亦不代表沒有了。
一隻雀兒飛過,打亂她的思緒。
回過神來,逸風竟已經隱沒在草叢中不見了。
沒來由的,心中一陣驚慌。
“逸風——”一激動,嗓子不禁又有些嘶啞起來,在這空曠的山間,顯得那樣刺耳。
回答她的,只有風,只有鳥兒蟲兒的鳴叫。
“逸風……”
害怕地轉身要跑,卻冷不丁撞上了一堵肉牆。
“哎呦!你幹什麼!”杭逸風的下巴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咬到了舌頭,痛得哇哇直叫。
“你沒事吧?”莫名的,竟舒了一口氣,華清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我咬到舌頭了……”急忙從身後的竹筐了挑出幾根嫩綠的草,塞進嘴巴里咀嚼着,一邊哼哼,“你幹嘛,嚇了我一大跳。”
華清委屈,嘴上也不饒人:“你才嚇了我一大跳,好端端的就沒了,我還以爲你給野獸吃了呢!我不得趕緊跑嗎,難道留着等野獸把你吃幹抹淨了再來吃我?”
一句話說的杭逸風倒是“噗嗤”一聲笑了。
“哎,你知道我是誰嗎?我三歲就跟着爹進山採藥,就這座山,就跟我家的後院一樣!這裡的動物,就跟我家養的雞啊,鴨啊一樣。”
華清不信:“你就吹吧。小小年紀,就會吹牛。”
昨夜裡居然還吹牛要把她臉上的疤治好。
疤痕……
連錦年……
在宮中時,連錦年也派了大夫來診治她的疤痕,卻個個都是束手無策,都說即使是華佗在世,也醫不好這疤痕了。
那是被燒紅的烙鐵燙的疤痕,因那鐵塊上經年的鐵鏽而帶着毒,致使傷口被燙傷的同時也開始感染潰爛。
連後宮太醫都醫治不好的疤痕,他年紀輕輕,又會有何妙方?
連錦年……
他既早知道她便是華清,那時候爲什麼還要這樣對她?
容貌,他對華清的愛,也只限於那副皮囊而已嗎?
可是她傅華清,亦不是絕色傾城的美人,他後宮佳麗無數,都美豔驚人。
或者,他疏遠她,冷落她,只是爲了不要再使她捲進後宮的紛爭中去嗎?
或許,真的是這樣吧……
看出華清是在懷疑他的醫術,杭逸風不樂意了。
“我可告訴你,別看我年紀輕輕,沒什麼高深的醫術。”揀了塊乾淨的草地坐下,又拍了拍旁邊,示意華清,“嘿,可是我啊,從小就喜歡鑽研那些土方秘方。像你這樣的病症,別的大夫都治不好,說不定啊,我就能治好!”
華清順從地在他身邊坐下,笑靨如花:“那就請杭大夫趕緊讓小女子看看,您有何手段吧!”
望着那笑靨,如明淨的湖水一般的清澈,卻深不見底;如春日裡的暖日一般溫煦,卻似乎又有春雨綿綿的悲傷。
一時,竟看出了神。
“怎麼……”華清有些不安起來,似乎那男子的眼,正要看透她的心底,挖出她隱藏的秘密。
“沒有。”低低地回答,聲音帶着些許沙啞,杭逸風慌忙從竹筐裡扯出一株綠
中帶黃的植物,手指般大小,遞到她的面前:“喏,這便是我說的妙方。”
華清接過,放在手心仔細地端詳。
這便是,能治好她臉上疤痕的妙方?
看出她的疑問,杭逸風連忙解釋:“當然,光靠它是不行的。還要其他一些草藥一起熬爛,敷在那疤痕上。”
華清點頭。
“真的能治好嗎?”輕若無聞地,彷彿在自言自語,“治好了,如今還有誰來看呢……”
那眼眸中的星光忽然湮滅,暗沉如同死水,毫無生氣。
“我……”心底忽然空洞,彷彿有什麼被抽離了一般。
不禁地,想伸出手去,握住她的。
“好吧,你若真治好了我,作爲報答——”忽地仰起臉,笑容明豔,“我負責幫你相一位好姑娘,你就可以‘提燈籠,掌燈籠,聘姑娘,扛箱籠’,怎樣?”
聞言杭逸風心下一陣氣惱,悶悶地將散落出的藥草撥進竹筐,一語不發。
華清卻是沒有注意,依然打趣着:“講到娶媳婦,你就不好意思了。你這臉紅羞澀的樣子,還真好看……”
杭逸風猛地回頭,嚇得正得意的華清差點咬到了舌頭,愣愣地望住她。
那雙眸如翦,讓他心底一陣顫動。
“……娶媳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彆扭地,“你又不是我娘,也不是我姐姐……”站起身子頭也不回地,“咱們下山吧,待會天就熱了。”
華清調皮地吐吐舌頭,順手扯了一株狗尾巴草,幾步跟上。
天邊正是升起的朝陽,火一般的紅。
藥廬裡依然是濃重的草藥味道。
華清惴惴不安地坐在凳子上,旁邊圍着的是同樣惴惴不安的林遠,綠蘿,紅蕊,還有小順。
杭逸風無奈地搖搖頭,雙手叉腰:“好了好了,不要這麼緊張!拜託,這才敷了第一次的藥,天上太上老君的神丹妙藥也不會這麼快見效啦!”真是沒辦法,唉,一羣人都這麼緊張。
其實,他覺得華清就現在這個樣子,也還是很漂亮。
紅蕊撅嘴道:“若真是太上老君的神丹妙藥,肯定是一貼見效的。”
杭逸風撇了撇嘴,嘟嘟囔囔地開始拆華清臉上的紗布。
“怎麼樣?”緊張地望住衆人,華清小心翼翼地問道。
一羣人皆湊上前去,仔細地觀察。
只見那原先暗紅色微微凸起的疤痕,雖依然是雀卵般大小,顏色卻淡了許多,隱隱約約地有了些許粉嫩的紅色。
果然……
沒有效果嗎?
正要撇過臉去,綠蘿忽地興奮:“主子,真的有好些了!”
“對啊主子!”紅蕊亦是高興地蹦了起來,“看上去似乎真的沒有以前那麼……”忽地意識都自己說漏了嘴,瞪大了眼睛不敢再說什麼。
華清卻顧不得這許多。
“真的……真的好了嗎?”
杭逸風笑着,將那包裹着藥的紗布放到她面前:“哪有這麼快,當然不是全好了,不過已能看出效果。你看這,”說着打開那紗布,裡面的草藥由原本的墨綠色變成了濃郁的紫色,亦散發出陣陣惡臭。
“這便是那疤痕裡的毒素作祟。”
“杭大夫,這……”林遠亦是興奮難掩,拉了逸風直問,“這到底要敷多久才能痊癒?”
杭逸風爲難地:“其實,能不能痊癒我不能肯定。大概只能治個七七八八罷了。”
臉上收斂了些許笑顏,眉間亦有了黯淡。
華清見狀,急忙打圓場道:“便是隻能好個七七八八,我也心滿意足了。只是還要多久呢?”
杭逸風略一思索,道:“怕是急不來,總得敷上個把月吧。過些日子等我爹回來,我把方子給他看看,要添些什麼。”雖然對自己的方子頗有信心,但是還是抱着一絲希望,父親會有更好的方子,甚至治好她。
或許,那疤痕消退之日,便是她笑容不再猶豫之時。
“再有,她身子裡有些許萬年哭的毒素未清,對腹中胎兒是大害,對傷口亦是不利的。我想,要去毒除疤雙管齊下才行。”
紅蕊點頭,眼中又有了淚水:“主子受得苦,都是那該死的林才……”自覺失言,又急忙轉口,“林家小姐,嫉恨主子,給主子下毒……”
綠蘿急忙安慰她:“好了,不要哭了,一切都過去了。以後啊,主子不會再受這些苦。對了,我們去鎮子上買些雞鴨養着吧,將來主子的肚子大了,也需要補補。”
紅蕊這才點頭,拿袖子拭去了淚水。
對面的杭逸風是目光黯然。
看起來,她似乎受了不少苦。
臉上有疤痕,身上亦有些許淤青,體內更是有毒素深入五臟六腑。腹中懷着孩子,孩子的父親卻沒有與她一起跟來。
那個林家小姐,到底是什麼人,是她搶走了她的丈夫,逼得她不得已出走嗎?
心中有一種奇妙的感覺蔓延,揪心的疼痛。
這時小順已從外面端進新熬好的藥草,要給華清敷上。
華清坐定,看着杭逸風將那已熬得稀爛的藥草搗得更碎,小心地用勺子舀出,放在乾淨的紗布中間,末了又怕燙着,輕輕地吹了幾口氣,用手試了試溫度,貼上那疤痕。
是熟悉的炙熱感,一如上次敷藥時一樣,那暖暖燙燙的溫度,卻出奇得讓她心安。
這,便是能讓她恢復容顏的妙方。
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林遠神經繃緊,疾步上前,從牆上摘下他的佩劍。
劍略出鞘,寒光隱顯。
杭逸風小心地走到窗戶邊看了看,才舒了一口氣,回頭笑顏明豔:“是我爹回來了。”
說着,那人便進了屋,一邊拍着身上的塵土,一邊嘮叨:“風兒,你怎麼把院子搞得這麼亂七八糟的……”擡頭,忽地愣住。
面色是瞬間慘白,支吾不能言語。
身子踉蹌着後退,踢翻了門邊一個竹筐。
杭逸風急忙解釋道:“爹,這是孩兒的救命恩人。上次李家老頭子過世,李家親戚把罪怪到孩兒頭上,追着要孩兒的命。”笑着拉林遠到前面,“喏,這位林大哥武藝高強,救了孩兒一命。
林遠拱手:“晚生林遠,見過杭大夫。”
身後的華清亦起身:“見過杭大夫。我們幾人在藥廬叨擾多日,給逸風添了不少麻煩。”
杭予允這才面色稍緩,訕訕道:“哦,這樣……老朽還以爲,是仇家找上門來……”
“仇家?”小順不解地,“杭大夫你有仇家嗎?”
杭予允忙不迭地:“沒……沒有!不過我們行醫之人,總會碰上些蠻不講理的病患或家屬……”言語閃爍,眼神亦在躲避着。
林遠不禁心中生疑。
幾日相處下來,杭逸風的人品他是清楚了,放心了,可是他這個爹,卻似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起那個藏身的地窖,更加懷疑起來。
“爹,你快來看看。”杭逸風拿了自己寫的方子,饒有興趣地,“華清的臉受傷了,留下個疤。孩兒給她配了藥,雖有些效果,卻不很明顯。你看看還差些什麼。”
“華清?”杭予允疑惑地打量着一邊的綠蘿紅蕊,又看看臉上敷着藥的華清。
“對,就是這位!”杭逸風笑嘻嘻地跑到華清身邊,介紹給他爹。
聲音中,竟帶着些許的羞澀。
不禁心中一愣。
這是怎麼了?不過是把華清介紹給爹罷了,爲什麼,臉上會有微燙的感覺,心中亦有些許不安與期待?
“這位姑娘……叫華清?”杭予允似是不相信,又重複了一遍。
華清不知所以,莫名其妙地:“我叫傅華清。杭大夫,有何不妥嗎?”
“呃——沒,沒有……那這幾位又是——”她叫華清?這……
杭逸風沒有察覺,高興地向父親介紹自己的新朋友:“這是綠蘿,這是紅蕊,她們都是華清的侍女。這是小順……”
綠蘿紅蕊,小順一一上前拜見過了。
身邊林遠目光如炬,陷入沉思。
他,聽到華清這個名字,最先看的是綠蘿與紅蕊。
明明公主臉上纔有紗布,他卻去看綠蘿紅蕊。
除非,他認爲公主的名字不是華清!
窗外是驕陽似火。
知了不停地在樹上鳴叫着,偶爾風吹樹動,也是黏糊糊的炎熱。
屋子裡華清在小睡。
孩子般地蜷縮着身子,額上滲出細細密密的汗珠。
綠蘿拿了扇子,守在牀邊不住地扇着。
主子的體質真的是太怕熱了,加上如今懷着孩子,身子虛弱,更是經常渾身疲乏無力。好在杭大夫給主子開了幾帖藥吃了,安胎之餘,調理身子。
只是,主子長久以來心情鬱結,爲了治臉上的疤痕又吃了不少藥……
這樣懷着的孩子,不會被影響嗎?
主子……
這睡顏,是那樣的無憂,脣邊帶着淡淡的笑。
似乎在宮中從未見過主子這樣的笑容。
或許,主子真的是不適合那皇宮。
屋外。
院子中有一個古老樟樹,枝繁葉茂,撒下一片陰涼。
杭予允席地而坐,手中麻利地將一堆各式各樣的藥草分門別類。
眼神,卻是恍惚。
良久,才輕輕地長嘆一口氣。
“杭大夫在嘆什麼氣?”身後響起林遠冷冰冰的聲音,即使在盛夏,也讓他感覺脊背發涼。
“哦……沒,沒什麼。”杭予允急忙低下頭,假裝忙着整理草藥不去看他。
林遠慢慢踱到他身邊,亦坐下幫他整理藥草,一邊貌似無意地:“說來奇怪,也許是緣分吧,晚輩總覺得杭大夫給晚輩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杭予允一驚,手中藥草散落一地。
“是……是嗎。”他匆忙將草藥一把抓起,“老朽雲遊行醫,去過不少地方,看過不少病患。許是去過林公子家也不一定。”
這話倒有道理。
可是他林家有專用軍醫,加上家中男女都練武強身,絕對不會請什麼江湖郎中來看的。
“杭大夫都去過什麼地方?”
“哦,那可多了。連關外我都去過。”說起自己的行醫經驗,杭予允倒頗有些得意。
“那……有沒有去過皇宮?”不緊不慢地吐出這一句,林遠盯住了他。
“皇宮?”似是吃了一驚,杭予允忽地站起,“沒有,那皇宮是什麼地方,豈是我這樣的遊醫進得的?”
林遠的眼眸是深不見底的漩渦,寒光閃爍。
良久,杭予允額上漸漸冒出細密的汗。
嘴角上揚,林遠轉身離去。
“也對。皇宮那是什麼地方,豈是人人能進得的。”
他肯定,這位杭大夫一定曾在宮中任過御醫,且認得他們一行人。
雙拳在身側握緊。
這不是個安全的地方,要快些帶公主離開纔是。
看着林遠離去,杭予允心中是莫名的心慌,趕緊手掐虎口,卻依然無法平靜。
腦子中,浮現起多月前,在皇宮的經歷。
五個月前,經由定遠侯引見,他進了皇宮,在御醫所任職。
雲遊慣了的他並不適應御醫所單調的日子,無非就是爲皇帝妃子調養身子罷了,若真有什麼人得了什麼密病,以他的資歷是無權過問的。
忽地有一天,他從後宮爲董貴妃看病回來,路上,卻被人蒙了頭,帶到一處安靜的地方。
那時他心中是頗爲驚慌的。
雖然已年過半百,生死並不放在心上,而家中卻有年幼的獨子——他曉得宮中人的毒辣,若自己真的得罪了他們,亦是不會放過他的兒子。
卻原來,是引見他進宮的定遠侯。
“草民見過侯爺。”不敢怠慢,杭予允畢恭畢敬地。
定遠侯唐毓祈笑靨可掬,急忙起身扶起他:“杭大夫真是客氣了。你我相交多年,又何必如此客氣。”
聞言,杭予允不禁冒出一身冷汗。
這與唐毓祈的交情,可是他拿了良心換來的。
大約是一年前,他遊醫初到京城,雖是醫術精湛了得,奈何京城乃是臥虎藏龍,富貴奢華之地,城中不論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都不屑請些江湖郎中醫治病患。
沒過一個月,他一路行醫所得已在京城悉數用盡,幾乎要流落街頭,靠些富貴人家佈施過活。
正在心灰意懶欲打道回府之際,卻被一名管家模樣的人請回了定遠侯府。
唐毓祈向他要了一味藥,能使人失去心智,並許以重金高官。
不禁心動,便拿出了珍藏離魂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