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4日凌晨3點45分,江心月還是來了。
昆吾很奇怪,她怎麼肯大費周章,奉陪一個瘋表妹,情願在深夜3點捨棄寶貴睡眠,帶着一臉冷漠來探視瘋子。
“又見面了,黃警官。”江心月對昆吾有淡淡的敵意。昆吾不記得哪裡得罪她,他想來想去,唯一能讓江心月感覺不快的地方,就是他會時不時來探望傅玲瓏,尤其是傅玲瓏發病的時候,他總是第一時間趕到現場。
這位花費巨資奉養傅玲瓏的表姐,內心不希望有人來探視,不喜歡她的表妹被人關心。
傅玲瓏的最佳結局是在玻璃房裡孤獨終老,我出錢是爲了讓她過這種生活,你來做什麼?昆吾從她狠厲的眼角,讀出這條信息。
你以爲我想來嗎?他很想對態度冰冷的江心月怒吼。
如果傅玲瓏不是那件事的唯一線索,我纔不會緊跟着她!像朋友似的跟她見面,聽她談天說地,給她的咖啡買單,她瘋了還要來探視——我根本不是她的朋友,根本不是!
江心月聽不到昆吾的心聲,沒有理他,徑直走到臥室裡。
傅玲瓏剛在看護的幫助下平躺,還睜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的月亮,嘴角帶笑。昆吾看着江心月坐到她旁邊。她保養非常好的手捧着傅玲瓏的臉頰,拇指輕輕壓在她的酒窩上,低聲問:“你在笑什麼?你快樂嗎?”
江心月的聲音不高,但靜夜幫助昆吾提高了聽力。昆吾打個冷顫,想起童話故事裡的繼母們。臥室裡那兩個女人都是他不願見的,可這時候他覺得必須緊緊盯住她們,不然一個會傷害另一個。他本能地邁開腿,大步走近她們。
月光灑在傅玲瓏的臉上。她中了表姐的魔咒,雙目空洞,笑容盡失。而江心月彷彿從詛咒裡汲取了生命力,浮現出暖暖的笑。“睡吧,睡吧。”她輕拍傅玲瓏的臉龐,站起身理了理衣服。銀灰色絲襯衫倒映月光中的蒼涼,冷冰冰地閃動漣漪,江心月邁着近乎輕快的腳步離開表妹牀邊。
昆吾眼見她走到自己面前,不由得提起精神。
“我們家的事,你沒法明白。”江心月坐到沙發上,慢吞吞對昆吾說:“玲瓏的媽媽只比我大3歲,不像我姨媽,像我姐姐。她很多年前離了婚,一個人把玲瓏拉扯大。當年玲瓏考上大學,離密陀市很近,她媽媽託我照顧她。我沒把自己當成表姐,我把她當我女兒。她要什麼我都給,生怕她不開心是因爲我沒扮演好代理媽媽。”
“你可能覺得我很怪,很不好相處。”江心月不無遺憾地望着昆吾,說,“現在我是學會嚴厲了。她的所作所爲,讓我對她很失望,也對我自己很失望。我覺得自己非常失敗,對不起她媽媽的託付。”
是這樣嗎?昆吾將信將疑,回想大學時代——驕縱的美少女傅玲瓏,沉淪在浮華世界裡,走馬燈似的在校園上演世界名牌秀,用虛榮和流言蜚語堆砌她的青春。昆吾見識過她恐怖的衣箱,卻沒見過她的親戚來探望。畢業那天,沒人同傅玲瓏合影。離校搬家時,她坐在堆成山的箱子上,像高高的古塔裡的公主,不知道等誰。昆吾問她,你親戚不是有車嗎?怎麼沒人來幫忙?
傅玲瓏說:“我沒有親戚。我只有這堆衣服。”
如果這種人生真是拜江心月所賜,傅玲瓏的母親的確是所託非人。
“黃警官,昆吾,我在這裡見過你很多次,我想我能夠信賴你。”江心月繼續說,“你是真心關懷她。你……願意照顧玲瓏的下半生嗎?”
“啊?”昆吾大吃一驚。
江心月推心置腹地宣佈:“我不能長命百歲,但玲瓏比我年輕,應該比我活得長久。我要物色一個值得信賴的人照顧她。”
昆吾的驚訝,不是因爲江心月的提議,而是親眼看見有人能夠如此鎮定、面不改色地說謊。可惜他不是她以爲的那種癡情少男,他是個有直覺的警官。
“我想你搞錯了。”昆吾冷淡而厭惡地說,“我關注傅玲瓏,完全是公事。她是我負責的案件唯一的線索。我們見面也是爲了案子。”
“喔?是這樣呀。”江心月麻木的五官可以解釋爲失望,也可以看作鬆了口氣,真是絕妙演技。“什麼案子?我似乎沒有聽她提過。通常她惹上麻煩的時候,不會放過我。”看來她決心刨根問底,要在今夜弄清黃昆吾和傅玲瓏的關係。
昆吾索性把話攤開,省得她暗地裡不厭其煩地亂猜。他冷冷道:“五年前,大學四年級,傅玲瓏和幾個同學結伴來密陀市面試,結束之後去水庫玩。她的舍友溺水。”
“啊!”江心月低呼,“是有這回事。那孩子我見過,是個好女孩,漂亮又有教養,叫什麼燕的。”
“蘆雁吟。”昆吾嘴巴有點苦澀,“蘆葦的蘆,大雁的雁。”
我叫蘆雁吟,蘆葦的蘆。她以前總是在自我介紹的時候強調這一句,然後咯咯笑起來,不知道高興什麼。
“不會是玲瓏乾的吧?”江心月這次是真緊張,“她們兩人關係很好,她是玲瓏唯一的朋友。直到現在,也只有她是玲瓏的朋友。玲瓏跟她很親,不會傷害她……吧?”說到後來不大自信。她其實並不瞭解傅玲瓏和蘆雁吟有多要好。
“不是傅玲瓏。是意外。”昆吾的嗓音稍微有些嘶啞,回憶又在他心上剜了一下。又挨一下,他還是疼,這種疼永遠不會習慣,不會麻木。
“雁吟被搶救過來,但是變成植物人。”
“啊!”江心月聞所未聞。
“第二天晚上,她從醫院失蹤了。”
“咦?植物人怎麼會……”換江心月大吃一驚。
“監控錄像顯示事情發生在凌晨四點,她穿戴整齊,自己走掉。”昆吾咬了咬牙,“那天晚上是傅玲瓏自告奮勇照看她,卻在當時睡着了。監控錄像裡,雁吟臨走時跟她說過話。可傅玲瓏不承認,說她睡着了,什麼也不知道。”
江心月沉默了。
“你這些年來一直在玲瓏身邊,是爲了……”她有點爲這年輕人感動。剛纔還不喜歡他,但現在不同。剛纔她以爲昆吾是玲瓏的朋友,現在知道昆吾真正關心的是蘆雁吟。江心月的世界裡,忠於所愛的男人是稀有動物。昆吾的出現讓她不得不感慨。
“可她現在什麼都不知道了。”昆吾痛苦地端詳傅玲瓏的睡臉,發現傅玲瓏又不安分地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