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安不說話,只是眼中含着笑,看着她,像是毫不緊張她會真正下手一般。
而在他的這道毫無掩飾的視線下,少女的手竟開始一點點鬆了力,而後,在一片鮮明於眼中的波動後,她的雙手輕輕鬆開了。
“咳咳咳……”
蘇明安喘着氣,手捂着喉嚨,被掐過的部位是一片火焰般的滾燙。
他並不是打不過單雙,從剛纔的傷害數值來看,她的戰力並不高,沒有到聖啓那種離譜的程度,如果要走暴力汲取路線,殺了她不難。
但沒有必要。
她是他一道向革命軍牽線的橋。
從睜開眼開始,他就一直在試探她的性情。從剛纔那麼簡單就破防的情況來看,她看上去是一個很在意革命軍形勢,卻有心無力的革命者,性情直接激烈,卻又保有不傷害無辜的善良底線。
“你急了?”他笑着,語氣非常直接:“看來,你也覺得我說的對。”
他似乎能聽見面前人磨牙的聲音,但很快又被她收了回去。
“別再讓我聽到你這樣的話。”單雙眼神狠厲,語氣有着與她先前完全不同的尖銳:“雖然你是個沒有戰鬥力的人,但如果你再這樣隨意辱罵革命軍,我不介意先好好教訓你一頓。”
她靠的很近,語氣也如尖刀般鋒利。
“但是,我想我有些事情,或許能比你看得明白。”
蘇明安的語氣也針鋒相對,像含了針一般毫不退讓。
他的語氣或許用對了。
若是以往,單雙看見這種僞軍,一般都是不再理睬。但看了他這般自信的樣子,她心中倒有了些不服氣一般的好奇。
“呵。”單雙笑了笑:“你倒是說說,你明白了什麼?”
“人是一種羣體性的動物。”蘇明安低聲對着她說:“一旦發生恐慌,便會如同傳染般於羣體中迅速蔓延,絕望、恐慌,這類負面感情會在這種時候更加容易得到共鳴——現在便是如此。”
單雙皺眉,看着他:“你到底什麼意思?”
“資源在一點點被消耗,食物和水在一點點減少,四處打天下的革命軍,活得像一批殺燒搶掠的土匪。這種事,我想不光我能看出來,許多革命軍內部的人……包括你,也能看得出來。”蘇明安微微低頭,空氣底部微弱的點點熒光映照在他的眼底裡,混成一團凝滯的光色。
他的語氣變得極輕,像是生怕侵擾了什麼:
“你要知道,羣體只知道簡單而極端的情緒,個人的聰慧與獨立,在融於集體中會被逐漸消磨削減——因爲他們會變得極其容易被情緒感染,併爲了某種暗示性的集體概念而興奮。如果你想要安定,想要讓所有人都能跟隨着你而安心,你便需要,爲他們樹立一個明確的目標。你要向他們證明,你是能永遠立在他們身前,給予他們光明與指向的存在——你要,成爲所有人眼中的燈塔……”
彈幕果不其然:
【來了,茉莉3.0!】
【“終於還是來了”系列,我心裡的石頭落地了。】
【開始賭盤,這個妹子什麼時候白給……雖然看起來很危險的樣子。】
【等等,單馬尾妹子看上去比陛下好忽悠,說不定真的能說服哎。】
【我真的好心疼明安哥……他剛剛被掐住脖子時我差點都跳起來了……】
【小本本拿出,全文背誦全文背誦……】
【……】
單雙的眉頭,一點一點地舒展開了。
“……你倒是和我見過的許多貴族,不太一樣。”
她說。
此時,摸着脖子,還感覺有點痛的蘇明安,也聽到了一聲清晰的系統提示:
【NPC(單雙)好感度:-20+20】
【當前好感度評價:中立】
他繼續聽見了她清冽的聲音,如同清泉般在耳旁流轉:
“那些眼底裡只有階級的貴族,只知道拉開些等級間的差距,只會衡量資源數量又是否合了他們的意……倒是很少有人像你這樣,能看得明白的。”
“他們並不是看不明白。”蘇明安笑了:“……只是他們不想看得明白罷了。亦或是,就算看明白了,他們也會作出一副看不明白的樣子,爲了讓你這種人不明不白……”
“你什麼意思,繞來繞去的。”單雙不想聽他再說這些東西,雖然確實說到她心底裡去了,也讓她感覺到——這個被偶然抓進來的正軍貴族,或許真的與那些尋常貴族不同。
【NPC(單雙)好感度:0+10】
“……不過,說的倒是有着幾分道理。”她繼續說着,墨色的馬尾在清晨的風中微微晃着,帶着股清冽的酒香:“只要你別做些太出格的事,我也不想事事盯着你。和我一起走,我可以保證你不會在路上出事。”
“那可以給我一點治療嗎?”蘇明安攤開手:“我現在的情況……不算太好啊。”
單雙這才意識到,她剛剛狠狠給了這個人一下子。
她看着淋漓在草葉上的,於一片綠意中格外明顯的血點,以及面前人那喉嚨上清晰的紅痕,她的眼睛迅速眨了眨,而後立刻轉過身離開了。
……真是一點痛都不喊,導致她漸漸把他受了傷的事給忘了。
不過,越想越覺得,他說的話,雖然浮於表面,但卻是有着幾分道理……
而且,這種貴族落到這種境地也不喊不叫,受了傷不嬌氣,甚至還在勸說她……倒是和她想象中的僞軍人員,很不相同……
【NPC(單雙)好感度:10+10】
蘇明安擡起頭,看見單雙再度返回過來,她的身邊跟着一個全身上下罩在斗篷裡的人。
“這是革命軍裡的治療系能力者。”她說:“你伸出手來。”
蘇明安依言伸出手,在感覺到那邊的能量在一點點傳遞過來時,他感覺漸漸變得乾冷的身體在一點點暖和起來,像是接近了一片火爐。
“好了嗎?”單雙站在原地,等着他。
她手中的葫蘆裝着酒,在仰脖飲下時,晶瑩的液體於熒光間一片閃亮。
在望過來時,那雙眼也似帶了點微醺,有着一片瀲灩的波光。
“可以了。”蘇明安抽回手,跟着她走向一邊。
那方則是他一開始感覺到的,傳來聊天聲的地方,有着一處火堆燃着光亮,圍繞着火堆的,坐着一圈衣着各異的人們。
他們燒烤着魔獸肉,喝着清泉一樣的液體,在注意到這邊有動靜時,他們齊刷刷地看了過來,眼神都帶着一股子亡命之徒的兇狠。
而在他們之間,蘇明安看見了一個身形瘦高的人。
他的肩上,停駐着一隻血紅的蝴蝶。
……真是熟人啊。
蘇明安的視線和那人一對,而後便移了開來。
“——喂,小鬼,你們僞軍的人,來這幹嘛?”
突然,一個揹着大劍,像是領頭的人突然站了出來,他嘴脣邊還沾着肉末,眼神卻惡狠狠的,以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看着蘇明安。
蘇明安理解這羣被正軍攆得到處亂跑,像喪家之犬般的革命軍,他們或許腦子也不太好使,很容易被某種暗示性的理念所帶動,成爲誰手裡的刀。
像看到他這樣穿着正軍衣服的人,自然覺着面目可憎。
他露出微笑,剛想要和這個人“交流”一番。
卻看見這個人原本嫌惡的眼神居然開始變得柔和,而後,竟一點點柔軟下去。
【敵對陣營npc,基礎好感度冷淡及以上。】
在看見蘇明安的臉時,掌權者的被動發動,原本一心想要斬殺正軍的男人,怒火一瞬被撲滅。
甚至,在看着絲毫沒有防備的蘇明安時,革命軍還覺着這人看上去有些無辜。
“……好奇怪,爲什麼我他孃的生氣不起來。”
“難道那幫僞軍蠱惑人心的技術已經到了這個境地嗎?”
“我先前就奇怪爲什麼二統領要救這個貴族,但現在我覺得救一下也無妨……”
“這個小鬼看起來挺無害的。”
“算了,不關老子的事,還是抓緊時間吃點肉……”
原本有些凝滯的氛圍,差點就要一觸即發的局面,竟被瞬間打消。
原本一些想要趁機下手的玩家,看到這個情景都看傻了。
“不要惹事。”單雙突然衝着這羣革命軍開口。
她忽地上前一步,將蘇明安護在身後:
“——忘了我跟你們說的嗎?不要牽連無辜之人。把這人送到城裡,換些資源便罷了,你們有氣,就在戰場上,用武器,對着那些該死的正軍們撒,衝着一個沒戰鬥力的人逞威風?你們還真是辱沒了革命軍之名!”
她話語一出,所有人頓時就沒了聲音,看起來頗有威望。
而在一片安靜之中,部分的竊竊私語,便凸顯了出來。雖然不太明顯,但蘇明安卻聽到了。
“……居然說他沒戰鬥力。”
“笑死我了,第一玩家一貫會裝無辜……”
他將視線順着聲源移過去,看見了兩個擠在一起,相互交流着的革命軍。
……但很明顯,這兩個,都是披着一層革命軍皮的玩家。
“單雙。”他忽然開口,伸出了手,拽住了她:“跟我進來。”
他拉着她,就往一邊的帳篷裡走。
在一開始,單雙還沒明白過來,甚至跟着他往那邊走了幾步。
但很快她便反應過來,迅速一把扯開他,動作跟風兒一樣。
即使面對着欽望這張顏值爆表的臉,她也從頭到尾沒表現出一點小女生的模樣,行爲舉止都像一名男兒。
“你做什麼。”
她冷聲道,似乎有一言不合就要動手的意思。
彈幕難得見到有妹子對蘇明安毫不動容的景象,此時一派樂呵:
【……居然如此。】
【合理懷疑,這不是個妹子,詳情參考第四世界山田“小姐”。】
【我已經漸漸習慣了妹子對明安毫無抵抗力了,白給太多,現在倒是稀奇。】
【話說好像這次第五世界難度不低,我看着鳶尾好像都失敗了……】
【對,我也在主神空間看見了她的招募消息,好像是要招募一個什麼團。】
【鳶尾失敗了?啊,挺可惜的,我還以爲她一直會是明安哥的燈塔小姐……】
【她失敗了也挺好的,雖然清空了積分,但這洋妞我一直都很不喜歡】
【就她也配是“燈塔小姐”?】
【啊……我覺得挺遺憾的,畢竟也是一個大高手。】
【……】
蘇明安此時偶然看見彈幕。
在看見“鳶尾失敗”這則消息後,他一直如計算機般緊密計劃着方案的思緒,停擺了一瞬。
他似乎劇烈地呼吸了幾口,又好似什麼也沒發生,在回過神來時,他發現自己拉着單雙的動作,用了更大的力。
“你到底要——”
“和我進來吧。”蘇明安回過頭。
單雙擡起頭,在對上他的眼神時,她看見那雙眼睛,像淬了火的冷鋒。
其中突然洶涌起來,近乎讓她有些窒息的情緒,讓她一度懷疑這不是那個一直表現得極其無害的小貴族。
這一刻,她突然有些意識到,這人剛剛說的那個很空泛的那段話中,所謂“情緒感染”的含義。
她直接被人拽着進了帳篷。
“你有匕首嗎?尖利一點的東西也行。”
蘇明安將帳篷簾門合上,隔絕了外界的視線,而後朝她伸手。
“你把話說清楚。”她皺起眉:“究竟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要這般悄悄地說?”
“我是欽望。”
“哈?”單雙眯了眯眼。
“我是欽望。”蘇明安重複了一遍。
“什麼?”單雙還未明白這個名字發音的含義,而後,她便看見蘇明安忽地伸出手,只是一瞬便奪取了她別在腰間的匕首,速度快得讓她來不及反應。
“——你!”
還未等她發作,面前這人便立刻劃破了他自己的手。
血液滴在地上,透着一股鮮豔的紅。
他蹲下身,神情無比認真,用着自己的手掌貼着地面,一點一點移動,划着一個鮮紅的圈。
傷口直接接觸他物,他卻像感覺不到痛,在畫完一個圈,留下一道血色的紋印後,復又添了幾筆,用自己掌心流淌下的血畫了一個徽印一樣的法陣。
單雙看着這一幕,她不清楚對方在做什麼,但在咀嚼着他所說的發音時,漸漸咀嚼出了一點意思來。
“欽望。”她重複着,眨眼的頻率越發快了:“欽望,欽望……”
在蘇明安站起身,地上的血色法陣突然開始發起光時,她的心口猛然蒸騰起些劇烈的情緒來,一瞬讓她近乎無法呼吸。
“你是——”她高呼着,而後看見了自己手上,一個正在發光的印記。
“這是天賦改善覺醒法陣。”蘇明安看着她,眼神平湖一般的死寂:
“……快沒有時間了,相信我,然後帶走我吧。”
他似乎思考了一會。
在再度開口時,他的語聲中,夾雜了些許冷厲,像是陡然下定了決心。
“——以及,你們革命軍中的一些人。我想和他們,單獨交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