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9
庫頁島
俄羅斯
小維
因爲帕維爾比小維重至少四十磅,所以小維沒有正面抵擋他朝頭部踢來的一腳——小維後退半蹲,乾脆利落地出腿橫掃帕維爾另一條腿的膝蓋。他倒地時痛苦地喊了一聲,順勢後滾翻,又站了起來,朝着小維又發動攻擊。
這一次,他雙腳穩穩地站着,握緊雙拳對小維發動了一連串攻擊。小維連連後退,用手臂將他的拳頭擋開。隨着小維後退的步子越邁越大,帕維爾受到她的牽引不斷追趕,最後重心不穩。這時,小維側步一閃,給了他肚子一拳。他的“天”字還沒有說完,就倒地了,蜷縮着大口喘氣兒。
“停!”老師大吼一聲。
小維退回防備狀態,雙腳分開,拳頭握在胯前。
老師皺起眉頭,走向她。老師個子比較矮,比小維高不了多少。
“你把他揍得喘不過氣兒來了。”老師說。
“是的,老師。”
“我讓你多控制自己。你要是聽懂了就應該只用五成的力道打他。”
“老師,我已經控制自己了。”
“別頂嘴,”老師生氣地說,“你知道我什麼意思。”
“老師,如果他的迴旋踢擊中了我,我的牙齒都會被他打掉的。”
“所以他沒有控制力,你也可以沒有控制力了,是嗎?你明明可以做得更好。”
小維的視線瞄向掙扎着站起來的帕維爾。
“對不起,帕維爾。”她心不甘情不願地說道,她知道這是老師想聽的話,“老師,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帕維爾露出了輕蔑的表情,但還是雙腿一併,對小維鞠躬。小維也以鞠躬回之。
“沒事的,”帕維爾說,“是我錯了。我沒控制好自己的脾氣。”
老師卻似乎不願意放過小維。
“收拾一下,”他說,“換身衣服。待會兒來我辦公室。”
道場很小。它以前是一家超市之類的地方,而且老師沒怎麼花心思佈置。正如老師所說,這個地方以實用爲主。他曾告訴小維,如果你想看到錦鯉池、引水的空心竹裝飾,那你還是去植物園吧。
老師的辦公室也沒什麼特別的,不過多了一點兒個人特色。辦公桌後面的牆上掛着一張老師年輕時和他的老師的合照。桌子的一角放着一個裝滿鵝卵石的玻璃罐子,桌上還有一張他妻子和孩子的合照,不過,小維覺得照片裡的孩子——兩個小男孩兒——現在應該長大了很多。老師年近六十,鬍子颳得乾乾淨淨,留着短短的平頭,從牆上的照片看來,老師以前的髮色是微紅的金髮。老師的名字叫亞歷山大•卡瑪洛夫,但是大家都只叫他“老師”。
小維關上辦公室的門,老師坐在座位上。她準備走向椅子。
“站住。”老師說。
她站回原地。
“憤怒對你沒有任何好處。”他說,“而且會傷到我的其他學生。如果我讓你全力攻擊別人,那你剛纔的表現就是我想看到的;如果我讓你展現控制力,那我希望你的攻擊像羽毛般綿軟,你懂不懂?在這裡,我說了算,不是你的感覺說了算。我不會再說第二遍。再有下次,你就退學。”
小維深呼吸了一口:“是的,老師,只是……”
“你說。”
“如果我在真實戰鬥中攻擊力度不夠怎麼辦?”
“在真實戰鬥中,你自然會使出全力,竭盡所能進行攻擊。這就是控制的意義。你知道自己爲什麼能打倒帕維爾嗎?”
“他太急切了,攻擊太快。我每次都多退一點兒,引誘他攻擊,讓他失去平衡。”小維低下頭,“應該說,他沒有控制自己。”
“沒錯。”老師拍了一下手。
“你來這兒,大概有兩年了吧?”他問道。
“快三年了,老師。”
“這麼久了。”他笑了,“你覺得自己什麼都會了?”
“不是的,老師。”
他點點頭,說:“你還在安德烈手下工作?”
小維面露難色。
“我就知道。”他說。
“我們需要錢,老師。”她說,“我外婆工資微薄,幾乎不足以度日了。只有給安德烈打工,我才能來這兒上課。”
“如果我說我可以免費教你呢?”他說,“你還會給他打工嗎?”
小維想了一下,只是一下而已。
“會的,老師。”她說,“我上學時間推遲了近兩年,所以還要去補習。”
“你多大了?”他問。
“十一歲。”她說。
“你還在怪獸體內掏東西?”
小維昂起頭,說:“對。但我現在還負責監督其他四個人幹活兒,可以從他們的工資裡分成了。”
“你要知道,你每得一個盧布,他就能賺一百個盧布。”
她聳聳肩,說:“這一行就是這樣。”
“如果你接着幹下去,很可能會生病的。”老師說,“你要知道他們給你們的防護服都爛得根本防不住任何東西。”
“無意冒犯,老師。”她說,“您說在這裡,在道場裡,是您說了算。那麼我在道場外做的事情,是我自己說了算,對嗎?”
“對,”他說,“我只是給你一點兒建議,不是要求。但是,如果你不再爲安德烈打工,我就免費教你。”
“我還是可以好好利用上課的間隙的。”她說。
“我知道你可以,”他回覆道,“但我不會支持你去打工,更不會支持安德烈這種人。”他說,“你要知道這一點。”
“謝謝您的建議,老師。”她說。
小維走在街上,內心的憤怒幾乎壓抑不住,噴薄欲出。這個老傢伙算什麼人?居然來評判她?如果他想免費教她,沒問題,但是對她有諸多限制只會讓他和安德烈變成同一類人。人人都對她的生活指手畫腳,告訴她該做什麼,卻沒人能意識到這根本不關他們的事。
所以,她聽到每天在街頭等她的安德烈因爲她遲到而罵罵咧咧時,她一點兒也不想搭理他。
“你管那麼多呢?”她說,“只要我能完成任務就好。就算我遲到了一個小時,我還是可以完成任務。”
話音剛落,她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她實在是怒火攻心。
“哦?”安德烈說,“那你一直都在打我的劫呀,恭喜你,你的任務目標提高了。”
“你不能這麼做,這是違反規定的。”她生氣地說道。
小維看到了安德烈揚起的巴掌。她差點兒就能防住了,但他動作很快,而且兩個人距離太近。他一巴掌扇在小維臉上。小維踉蹌地後退了幾步,不敢置信。
“你想來一招空手道嗎?”他說,“讓我看看你學了些什麼沒用的爛招數?”
她伸手摸摸臉。臉頰已經發燙,她覺得自己的眼睛肯定被打得烏青了。
“沒事。”她對自己說,“沒什麼是我忍不了的。”
“還是算了吧,”他大笑,“我不知道你學來幹嗎。”
“一週只上幾個小時而已。”她說。
“對,還有上學的時間,”他說,“好像上學對你真有什麼用處似的。你還是老老實實跟着我幹吧。”
“我還是在給你打工,安德烈。”她說,“我沒有給其他人打工。”
“哦,你說得太有道理了,你沒有幫其他人。”他說,“如果你真敢給別人打工,那我剛纔那一下都算輕的。”
他臉色一變,小維想他肯定又要打她了。但是他只是用手背向小維招手。
“走吧,開工了。”他說,“他們在脊柱開了一塊新區域。你的組員是米娜和盧博米爾。”
“海恩呢?”她問道。海恩個子很小,他可以鑽進她和其他年齡稍大的孩子進不去的地方。
“今天海恩跟盧瑟一組,”他說,“祝你成功完成目標吧。吹得天花亂墜,希望你說到做到。”
當然,小維完成目標了,雖然只是剛好過線。安德烈對她的薪酬剋扣力度更大了。但是她對此無可奈何。
小維打算跟外婆編個故事,但是她進家門時,外婆只瞥了她一眼,就再也沒有注意過她。外婆甚至沒有注意到湯裡有一隻蜜蜂。外婆的情況越來越糟了。她工作上還出了一點兒意外。外婆的上司叫卓,是一個善良的人,一週前曾親自把外婆送回家。
“我也想留用她的。”他告訴小維,“但是如果她的情況再惡化,我的工作也難保了。跟她說說吧。”
安德烈的話不斷在小維腦海中盤旋,雖然小維無比想忘記這些話。
“不知道你學來幹嗎。”
有時候,她自己也不知道學來幹嗎。尤其是補課,她的學習成績不好,尤其是數學。她就是不適合。應該說,她不喜歡上學。她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樣——他們似乎覺得什麼事情都像在做遊戲,只要穿對了鞋子、知道哪些狗屁句子的拼寫是正確的、能說出K-prog是不是比《驚聲尖叫》 糟糕,就能得分。
老師們也很無趣,但他們至少還有點兒知識。
眼前更嚴重的事情是,她可能錯了。人們已經四年沒有見過怪獸了。PPDC又開始建造新的機甲獵人,煥然一新的巨大機甲,但是它們又有什麼用呢?維護民衆秩序?在她聽都沒聽過的地方戰勝軍閥?這不是她想做的。這也不是她父母做過的事。她的父母曾與碩大無比的怪獸搏鬥,並且生前成功消滅了六隻怪獸。她已經學習了進入PPDC駕駛員培訓計劃所必需的課程,花了四年時間學習,希望能領先別人一步。爲了什麼?她已經長大了,知道自己的機會多麼渺茫。一個七歲小女孩兒對未來的許諾還沒有強大到能抵抗現實。七歲的她知道什麼呢?什麼都不知道。既然她現在對世界現狀有了更好的——更現實的——理解,也許她應該告訴那個七歲的小女孩兒,未來的路該怎麼走下去。她如果一直把工資都存起來,現在就可以把外婆送到某個不會受傷、也不會傷到別人的地方了。也許她還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搬出這個噩夢般的地方。這樣看來,她過去做的一切似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但她不能這麼想。她必須進入PPDC。她必須再忍耐幾年,度過這一切。
可是這一次,這種陰鬱的情緒沒有得到紓解。那天晚上,她又做了那個夢。夢境如此熟悉,卻只讓她更加害怕。而且這一次,夢境裡還出現了新內容——小維和外公站在一起,看着兩座墓碑。從來沒有流過淚的外公,哭了。然後就是怪獸體內的聲音、女人的臉……
像往常一樣,她又一次驚醒了。她看着時鐘,發現自己只睡了一個小時。打開燈,她緊緊抱住“切爾諾阿爾法”,看看牆上的舊海報。
然後她起牀,走到客廳,看到外婆依然醒着。
“我是誰?”她問道。
“什麼?”外婆說。
“我到底是誰?”這一次,小維吼出了這句話。外婆瞪大了眼睛。小維看到外婆又在喝酒了,但是她不在乎。
“你別那麼大聲跟我說話。”外婆說。
“我是凱伊丹諾夫斯基家的人嗎?”她說,“真的是嗎?”
外婆愣住了,往後退了兩步,彷彿這句話對她造成了身體上的傷害。
“你怎麼這麼問?”外婆小聲說,“你聽誰說什麼了?”
“沒誰。”小維說,“太不合理了。從來就沒合理過。爲什麼你要騙我?”
小維大哭起來,絕望的感覺代替了憤怒。
“小維,”外婆說,“我希望你成爲一個出色的人。像你的父母一樣。成就一番事業。你外公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我們告訴你——”
“所以你們騙我,”小維說,“這麼多年了。你覺得我有多蠢?”
“你不蠢。”外婆說,“你很特別。但是你一定要發自內心地相信這一點。”
“閉嘴,”小維說,“我恨你。”
“小維,你父親,你母親——”
“閉嘴!”她尖叫着,“別再撒謊了。別說了。”
她衝回自己房間,把“切爾諾阿爾法”的海報從牆上撕下來,把外祖父的木雕扔到角落裡。
她其實很早以前就猜到真相了,只是一直不願意面對罷了。她想成爲凱伊丹諾夫斯基家的一員,她想成爲一個重要的人。他們死後,這樣說服自己就更容易了。沒有人能說她是錯的。
除了外婆。
小維躺在地上,腦海裡浮現出一種新的想法,至今爲止的所有誤解都變得清晰明瞭。
她天生就不是當機甲駕駛員的料。從來不是。她只是一個外婆瘋瘋癲癲,並且自己也沒什麼前途的人。安德烈是在利用她,但他說的沒錯。學校、訓練什麼的都是在浪費時間。現實點兒纔是最好的,活在當下,不要活在小女孩兒幻想的世界裡。
第二天一早,她發現外婆在沙發上昏過去了,一旁的伏特加酒瓶已經空了。聞着烤爐裡粥加熱時散發的味道,外婆醒了,雙眼滿是血絲,看着小維。
“小維。”她說。
“昨晚朝您吼了,對不起。”小維說,“我不討厭您。”
“我們昨晚吵架了嗎?”外婆說,“我不記得了。吵什麼呢?”
小維試探了一下外婆,看她是不是在開玩笑,但是她發現外婆滿臉的疑惑。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外婆每次喝多了都會不記得前一晚發生的事情。
“沒什麼。”她說,“不用在意。”
那天,她沒有去學校,而是去怪獸體內挖東西了。除了平時的班時,她還上了早班。下班了還有點兒時間。如果她全職爲安德烈工作,再設立一些實際的目標,她的生活可能還稍微有一點兒轉機,雖然依舊沒什麼價值。
在她十二歲生日的前一週,她到工作地點時,發現安德烈在等着她。
“聽着,”安德烈說,“上個月的事情,對不起。你正好惹到我了。我脾氣又不好,打了你很抱歉。還有我說的那些話,別放心上。其實,我很崇拜你。你爲了提升自己去做的那些事——真棒。某天你一定會成爲一個大人物,到那時,我就會跟別人炫耀說‘嘿,我認識那個女孩兒,她以前跟着我工作過’。”
“我……謝謝。”小維說。安德烈這番話實在是出乎小維的意料之外,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迴應。
“所以,我可以幫你。你工作一直很認真,可是工資——你拿到的那些,實在不算多。尤其是你還要照顧外婆、負擔家用什麼的。我想說的是——我想給你升職。”
他笑了,小維感到毛骨悚然。升職不一定是件好事。
但她還有什麼可損失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