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四個故事

小弦傷勢初愈,矇頭大睡了幾天,待景成像給他服下軟筋散的解藥,便覺得一切均如從前,再無手足痠軟之狀。只是每每想及那些經脈穴道,體內雖隱有一絲感應,卻再不似前幾日那般意動氣生、猶使臂指。而小腹下氣海大穴更是窒悶生澀,如疊塊壘。

要知武學高手平日修身煉氣,全賴體內相通的經脈將渾身各處散氣聚於氣海丹田,再沿四肢各經脈發出,就如雪融成水、集水成川、百川匯海般將體內潛能集於一處,方能有飛花傷人、隔山打牛等等常人不及的異能。而景成像那一指不但引出六月蛹氣,亦令小弦全身經脈大損,更是傷及丹田氣海。縱使小弦日後再修習武功,雖仍可汲天地精華,卻無處彙集。就若零星水珠散亂各處,卻不能匯聚成流,更斷不會再有驚濤駭浪、翻騰奔涌之勢。其實小弦目前僅是傷及經脈與丹田要穴,令散亂內息無法集聚,其他均與常人無異。但景成像本就覺得對他有愧於心,再加上忙於行道大會前的諸般準備事宜,有意避開與小弦見面,就連一日三餐都是使下人送來,更沒有機會解釋其中的道理。

小弦不明其理,還以爲自己這一生已與廢人無異,心頭氣苦,沮喪萬分,也不去找水柔清和花想容,每日昏睡,房門也不出。或是隨便翻翻書,或是對着空屋發呆,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日在書櫃中看到一本《老子》,《天命寶典》本就傳承老莊易經之學,常常引用老莊之語以做註釋。許漠洋未讀過《天命寶典》,所知均是巧拙心授,對小弦也只是略加講解一二,是以小弦雖是心灰意冷至極,見到這本頗熟悉的《老子》,終耐不住好奇拿來翻看。似懂非懂中,忽讀到一句夭之道,其猶張弓。由這個弓字令他驀然想到了暗器王林青。

算算來到鳴佩峰已然半月有餘,與林青也分開了近一個月時間,想到臨別時林青之言,只怕過不了幾天暗器王便會與父親一起來接自己。憶起在涪陵城雨林青、蟲大師分別時,心頭尚滿是雄心壯志,一意日後要做個像他們一般行俠江湖、笑傲武林、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可誰曾想自己如今已成一個廢人,別說日後隨林青去京師挑戰明將軍,就是陪着父親重回清水小鎮亦是一個累贅種種思潮席捲而至,再一想到數日不見、生死未卜的父親。小弦平日雖也堅強,畢竟還是個小孩子,再也按捺不住滿腹委屈、悽怨,但覺悲從中來,淚水漣漣而落

房門吱呀一聲響動。小弦擡頭看去,淚水迷濛中只見一午高大的身影緩緩走人房內,在牀沿邊坐下。他還道是景成像來看自己,生怕被笑話,連忙擦去眼淚。

來人卻不是景成像,而是一個四十餘歲、面貌極爲英俊的藍衣男子。他靜靜看着小弦略顯慌亂地拭去淚水,面上沒有一絲同情之色,反是極爲誠懇。小弦奇怪地望着來人,一時尚微微抽噎,也不說話。

二人對視一會兒,藍衣男子先笑了起來,一拍牀沿:來,到這裡坐下,叔叔陪你說會兒話。他的聲音磁性十足,非常好聽,每一個字都似是從胸腔逸出,充滿了一種飽經滄桑的感覺。

小弦見他一笑之下眉頭先皺成一個川字,再緩緩朝兩邊舒開,顯出一副與他清雋面容決不相符的優鬱,就如平日都少有笑容一般。小弦本就是性情中人,修習《天命寶典》後更對世間萬物極爲敏感,此刻心傷自身際遇,心神紊亂、定力大減,再聽到藍衣男子低沉渾重的聲音,一瞬間似也感應到對方也是迭逢不幸、優患實多,雖不知他來歷,卻已將他視做與自己同病相憐

強按心頭酸楚,小弦緩緩坐到牀邊,待得那藍衣男子的大手輕輕撫上額頭時,鼻子驀然不爭氣地一酸,只恨不能抱着這陌生的男子痛哭一場。

藍衣人長嘆,也不勸解小弦,待他心情稍復,這纔開口道:我聽清兒說起過你,早想一見,只是今日方纔覓得一絲閒暇。小弦聽他語氣彬彬有禮,更覺親近。這些日子景成像對他不管不問,每日在屋中看書發呆實是太過孤單,此刻聽到水柔清的名字,精神一振:她還好麼?爲何也不來看我?藍衣人微微一笑:你這兩個小孩子倒也有趣,她在我面前總說你如何如何可惡,但不讓她來看你,卻又是不依不饒

小弦奇道:爲什麼不讓她來看我?是我不讓她來。藍衣人肅容道,我怕你知道自己武功全廢后,見了她會不自在。小弦一呆:爲什麼會不自在?藍衣人定睛看了小弦好久,方纔緩緩道:看來是我錯了。本以爲你定是如我少年時一般的心高氣傲,誰知並非如此。小弦更是不解。

突然,藍衣人語出奇鋒:你覺得清兒是你的對頭麼?

小弦眼中驀然跳蕩出水柔清雙手叉腰、趾高氣揚對自己說話的樣子,縱是臉上尚掛着淚珠也忍不住嘻嘻一笑,隨即又想到了她的百般可惡,鼻間一哼:是呀,她總是一副覺得自己很了不起的樣子,處處看我不順眼,我可不服氣了。不過她現在雖然懂得比我多,武功也比我高,可總有一天說到此處心頭猛地一震,終於明白了藍衣人所說的不自在是何意思:自己這一生中,至少在武功修爲上再也無法趕上水柔清了。

不錯,你現在既已知道自己再也無法練成高深武功。藍衣人拍拍小弦的肩膀以示安慰,口中卻半分也不客氣,那你還願意見她麼?聽到藍衣人如此明白無誤地說出,小弦呆了半晌,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心想若是以後見了水柔清都要聽她冷嘲熱諷,還真不如不見。

我給你說個故事吧。藍衣人面色漠然,擡頭望向屋頂,過了良久方長吁出一口氣,從前有一個少年,出身名門劍派,天資聰穎,再加上勤奮刻苦,十八歲出師,小過兩年的時間便已在江湖上闖下了不小的名頭。他家世顯赫,便有一幫江湖閒客四處對人鼓吹,說他是什麼中原第一劍,一手家傳劍法出神入化、所向無敵。而少年好名,卻也不加制止。當然,真正的武林高手倒不屑與他爭名奪利、一般見識。所謂少年輕狂,意氣風發,這少年自此便有些目空一切,真以爲自己是天下第一劍,越發驕橫起來。

有一日,他來到一座山中,正在飽覽山中景色,忽聽到琴音陣陣。那琴音如高山流瀑,在山谷中繚繞不休,極爲悅耳。這少年本是世家出身,略通音律,平日也常附庸風雅地彈奏幾闋,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世上竟有人能將琴聲彈得這麼美、這麼柔,簡直便是人間少有的天籟仙音小弦見那藍衣人說到此處,微微偏起頭,面露溫柔之色,就彷彿正在側耳傾聽音韻一般。他有了聽日哭鬼故事的經歷,料到藍衣人口中所說的少年只怕就是他自己。看他如癡如醉、幾近失魂落魄的樣子,似還沉醉在那日的琴韻之中,心道此人言語不俗,若非那琴聲妙到毫巔,也斷不會讓他如此失態。不由對那彈琴者大起興趣。

藍衣人呆想了好久,方又續道:少年呆呆聽了一會兒,那琴聲忽變,流暢的曲意一轉爲鏗鏘,只奏出一個個單音,若斷若續、錚然有聲。那琴聲雖不成曲調,每個音節卻又清清楚楚透入耳內,挑撥着心底最深處的一點遐思那少年心知必是位高人臨山撫琴,有心相識。循聲覓去,果在山頂的一棵大樹下發現了一具古琴,可四周卻是無人。他心中奇怪,走得近了,才發現樹上竟然有一人手執着一根長索擊敲在琴絃上,怪不得那琴音忽變單一。那長索一下下擊在琴上,落勁卻是恰到好處,只奏出琴聲卻不毀壞古琴。少年心中大奇:只怕從古到今,從沒有人能如此彈琴,竟還能彈奏得如此好聽

樹間那人見到少年上得山來,便從樹上一躍而下。那少年登時吃了一驚:原道能彈出這般佳妙音韻的必是位前輩,不料對方竟只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少女面蒙輕紗,看不清相貌,但體態婀娜、身法靈動,顯也是武林中人。少年爲她琴聲所動,猶覺得心中怦怦亂跳,有心結識,便上前搭話,言語中自不免把自己吹噓了幾句小弦聽到這裡,想到自己初識水柔清時亦是在涪陵城的三香閣中大擺派頭,用計賺費源的銀子,做請客之舉現今才知道原來這天下少年人的心性都是略通的,見到好看的女子便不由自主要顯擺一番,想到這裡心有所通,微笑點頭。

藍衣人繼續道:那少女聽了他的名頭,不但不以爲喜,反是臉露不屑道,原來你就是那個什麼中原第一劍?我早想會會你,不如就在此處比劃一下。少年哪會把她的武功放在眼裡,何況剛聽了她的琴聲,如何肯做這般大煞風景的事,只是推託。可那少女琴聲雖柔,言辭卻甚是犀利,極盡尖酸刻薄,一副看不起他的樣子,終惹起了那少年的火氣小弦想到自己與水柔清初見時她何嘗不是如此,心頭大樂。

藍衣人眉目間滿是溫柔之色:少年只怕誤傷了少女,出手時留有餘勁,不料幾招下來,竟給迫在下風,終在百招後被少女一索纏住足踝,跌了個仰面朝天。少女哈哈大笑道:什麼中原第一劍,原來都是江湖人吹出來的。就此揚長而去。那少年心氣極高,剛纔本是故意留手,被少女佔了先機,如何肯服,當下拼命追趕,一心要再比一場找回面子。那少女索法高明,輕功也是不弱,二人由江南追到塞外,又從塞外追回關中。這一路上打打停停,少年縱是偶佔上風,但那少女靈動機變,各種花樣層出不窮,竟是不能奈何她半分

小弦見藍衣人原本頗含悽苦的臉上奕奕生光,似是從回憶中找到了久違的快樂,忍不住插口道:我知道了,最後少年定是把少女打敗了,不但讓她心服口服,還讓她做了自己的妻子。藍衣人哈哈大笑,重重一拍小弦的肩:好小子,真有你的。小弦見他這一笑意興飛逸、豪氣盡顯,不由將剛纔的憂傷拋到一邊,與他一起大笑起來。

藍衣人笑道:那少年與少女皆是心高氣傲之輩,雖是感情日篤,卻依然誰也不服對方,似將彼此當做對頭一般。呵呵,縱是婚後有了寶貝女兒,還常要比劃幾下。小弦倒是一心想聽聽少年如何追求少女的情形,想他二人一路打打鬧鬧、日久生情,必是十分有趣,只是藍衣人不說,自己也不好出口詢問。

藍衣人漸漸止住了笑,臉上重回那份漠然:那少女出身於江湖上一個神秘門派,幾與世人不相往來。何況她在門中地位不底,門中長輩自是不同意她嫁與那少年,雖經她苦苦相求仍是不準,其間反反覆覆幾經爭執,二人的感情亦飽經磨難。那少年愛極了她,最後自願入贅女家。他知道那少女門中長老大多看不起自己,便有意做出一番事業。那少女支持夫君,寧可放棄自己在門中的大權,專心替他撫養女兒。少年爲了賢妻愛女亦收起舊日狂傲,奮發圖強,一步步在門中嶄露頭角,終於獲得了門中長老的認可與信任

那少年本以爲自己功成名就,也替妻子在她門中爭了一口氣。隨着年齡漸大,早忘了昔日躍馬江湖、快意恩仇的時光,只願與嬌妻愛女就這般平凡度日、攜手到老。誰知藍衣人說到此處,長長嘆了一聲,誰知他卻忘了一件事。小弦隱隱想到了什麼,心中覺得不妙,看着藍衣人俊面上露出痛苦之色,也不知應該如何安慰他。

藍衣人嘆了幾聲,又道:原來年齡可以長大,性格卻不會變。他與妻子鬥氣半生,如今自己在門中爲衆人所敬重,而妻子不過只是個賢妻良母,只道自己終於壓服愛妻,偶爾不免便露出些驕狂之氣。他妻子雖是隱忍鋒芒多年,性格卻一點未變,二人時有爭執,各不相讓,終有一日將話說絕,他妻子一怒之下接受了門中一項艱鉅的任務,就此遠走他鄉,一意要做成一件大事來打擊他的氣焰。起初他還道愛妻不過一時賭氣,斷不會狠心留下幾歲的女兒遠走,也不肯服軟認錯。二人都是一般爭強好勝的心性,這一賭氣就是好幾年,待得日久,彼此更是放不下面子

小弦呆呆聽着,脫口問道:他可後悔了麼?是。藍衣人眼中隱有一層霧濛濛的光亮,他這些年雖強忍一口氣不去找回妻子,但每當夜深人靜時心頭確是在後悔,後悔不能放下一時的驕傲,退讓一步,害得幾歲的女兒從小就失去母親他轉臉望着小弦,你可知我爲何要對你說這些?

此刻小弦已對此人的身份確定了八成,聽他如此一問,心臟驀然怦怦亂跳起來,臉上更是一片通紅,吶鈉道:我,我與清兒其實也沒有什麼腦間竟然立時浮上此地無銀三百兩的俗語來。

藍衣人疲憊一笑:我只是給你舉個例子,這世上的許多事情原不必爭一時意氣,功成名就又如何?絕世武功又如何?有些東西失去了纔會知道其珍貴,爲人在世,須懂得退一步海闊天空。

小弦此時方有些明白藍衣人的用意,暗罵自己剛纔胡思亂想:你放心,我縱是日後不能練成絕世武功,也不會自暴自棄。你能懂我的意思最好。藍衣人點點頭,我曾聽清兒說起你讓棋的事,心中頗多感觸。那少年若是早有你這份容讓之心,也必不會讓妻子與他抱憾終身。

小弦聽水柔清連被讓子和棋那麼丟臉的事都告訴這藍衣人,對藍衣人的身份再無懷疑,大着膽子道:其實叔叔現在退讓一步也來得及,我知道清兒很想念她的母親藍衣人一怔,再長嘆一聲:我若能放下,早就放下了。起身走到門口,略一頓足,轉過臉自嘲般一笑,輕聲道,我還忘了告訴你,我叫莫斂鋒,連老天爺都教我莫斂鋒芒呢,哈哈哈哈言罷再不回頭,揚長而去。

小弦在房中發了好久的呆,他早聽水柔清說起父母反目之事,卻不料其中竟有這許多波折。他對這等兒女之情似曉非曉,聽莫斂鋒的語意,對他的妻子實是愛之極深,卻偏偏不肯放下那一份面子,實是令人嘆息不已。一時竟大有感悟,覺得人與人之間許多事本是簡簡單單,卻偏偏因一時意氣鬧得不可開交,委實令人難解。但轉念一想,旁觀者清,當局者迷,若是自己是莫斂鋒,又會如何呢?

他不禁搖頭苦笑,自己當初與水柔清賭氣時還不是一樣,雖少了莫斂鋒那份決絕,程度卻也相差不遠。想到水柔清,心中不由一動,這麼久沒見到她,也不知她如今可好。看看天色剛過午後,倒不如趁機去溫柔鄉走一趟,也可順便見識一下溫柔鄉的索峰、氣牆、劍關、刀壘。想那莫斂鋒只是劍關關主,氣度上已絲毫不遜於景成像、物天成等四大家族的首腦人物,也不知其餘那幾位又是何等英雄模樣?仔細想想,自己這些日子不願出門,原因之一是否亦緣於怕見到水柔清,拿不定她若知曉自己武功全廢的消息是否又會嘲笑自己?如今聽了莫斂鋒一席話,膽氣略壯,心想反正她就算武功比自己高,下棋總還是不如自己;再加上給自己找到個去溫柔鄉見識一下的藉口,當下更不遲疑,走出門外。

點睛閣只是一間三層高的小樓,僅有景成像與幾個僕傭居住,點睛閣近百名弟子都住在樓後幾排房屋中。小弦一出小樓便遇上幾個點睛閣弟子,但想來他們均得過景成像吩咐,也不阻攔小弦。小弦邊走邊看,繞着點睛閣轉了幾圈後,認準道路朝前山方向行去。

途經通天殿時,看見許多人在殿前忙忙碌碌,設旗搭臺,景成像站在殿前不斷指揮。想是爲幾日後的行道大會做準備,看樣子這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會聲勢上倒是不弱。景成像遠遠見到小弦,卻轉身走進殿中不與他朝面。

小弦本對這行道大會甚是好奇,但如今心知自己再與武道無緣,哪還有心去湊熱鬧,又看到景成像進人殿中,隱隱覺得他是有意避開自己,心頭微感異樣。連忙加快腳步一路小跑,避開殿前衆人的目光,沿着石階一口氣下到山腳的岔路上方纔停步。

到得岔路,小弦卻又開始猶豫起來,不知是先往左去溫柔鄉還是先去右邊的蹁躚樓。他對水柔清那份剛剛萌芽的感情連他自己也不甚了了,只覺又想見到這對頭,又怕見到她,一時竟有些茫然若失。下意識地才往左首走兩步,忽想到剛纔莫斂鋒告訴自己那個故事時,自己還誤以爲他是想把女兒許給自己,心中登時七上八下,一陣撲通亂跳,渾如那日在三香閣灌了幾杯入喉醇的感覺,臉上又泛起了紅,急急轉頭往右行去;才朝右走幾步,竟恍似看到水柔清指着自己鼻子大叫:好你個小鬼頭,爲什麼不先來看我,要先去看容姐姐忙又定下身子,尋思還是先去溫柔鄉的好。

正猶豫不定間,忽聽得一陣低低的琴聲隱隱傳人耳中。聽聲辨去,琴聲正是從左首溫柔鄉的方向傳來。他剛剛聽了莫斂鋒的故事,心知溫柔鄉的女子中必有不少人精通琴技,想到莫斂鋒將那琴聲形容爲人間絕無的天籟仙音,一時心癢起來,有心一見彈琴人。這下似又給自己找到一個去溫柔鄉的理由,當下轉頭往左邊道路上行去。

路兩邊是一片幽矮叢林,種着各種奇花異草,沁人心脾。悠揚的琴聲如一彎輕淌的溪流,從林中潺潺而來,融融流人心田。說來也奇,小弦若是走得慢些,那琴音便略微加急,似在催他行路;而稍快幾步,琴音卻又舒緩起來。也不知是琴韻在跟着他步伐的節奏,還是他已不禁墜入了琴聲中。

小弦不由自主地循聲,在縱橫交錯的花間小道左右繞行。初時越往前走琴聲越是清晰,漸漸低不可聞,偶有一兩聲掠過耳邊,如風中絮語,山澗水滴,卻更是勾起一股想細聽其中玄虛的念頭

小弦越走越遠,卻一直不見彈琴人的影子。漸覺四周愈靜,再不聞蟲啾鳥鳴之聲,只有那猶若充注着天地間最毓秀的琴聲在耳邊婉語不休。

不知走了多久,越走越覺得心中寧和。只覺得什麼塵世煩憂、功名利祿均是過眼煙雲,揮手即散,一切無須記掛於心。隨着琴韻放緩,小弦亦越走越慢,神思恍惚。似聽到冬日火爐內火苗的呼呼燃燒;似聽到衝破暗夜孤寂的脆脆蛙鳴;似聽到裸露於清風明月下的潺潺水聲;似聽到馳騁金戈鐵馬間兵刃的叮叮交擊;似聽到漫卷千里的滾滾風沙

待小弦清醒過來時,夕陽正在西天渾然欲墜,鳴佩峰巨大的陰影將自己罩在其下,似在一寸寸驅逐那泛彩的餘暉。小弦大吃一驚:明明記得出門前不過午後,難不成自己會在這路上昏昏然走了近兩個時辰?

一道白色的影子掠過眼中。小弦擡頭看去,數步外的一棵花樹下,一個白衣女子美麗的側影端端映在一方豔霞中。暮霧似輕紗般輕輕將她圍在其中,朦朧中只見她白衣如綴流蘇,更襯得絹裙輕薄、體態盈濃。透過迷濛霧靄,隱約可見她側臉絕美的輪廓中充斥着一種寧靜與超逸,又有種不容人輕視的莊嚴。空氣中瀰漫着一股幽香,仿似流溢着一份哀思而不怨忿、奮悅而不狷狂、令人恍然大悟的禪意小弦揉了揉眼睛,如果這是一幅畫,那她一定就是畫中的仙子。

你醒了。白衣女子淡淡道。她的聲音清越而虛渺,恍似近在耳邊低語,又似遠在天邊傳音。清小弦才一出口立時啞然收聲。雖然這個女子從側面看起來很像水柔清,但卻有種水柔清不能比擬的矜嚴氣質,若水中的客愁,絲蘿的幽夢。

白衣女子轉過臉來:清兒哪有我這麼老?

高盤的髮髻,柔順的長髮,淡雅的面龐,玲瓏的眉宇或許,她已不再年輕,因爲她已沒有迫人眼目的豔光、態肆飛揚的笑容。而且,若沒如許歲月的打磨,流轉年華的沖洗,亦不可能擁有她這份傾蓋天下的絕代風華!但小弦仍可以確定:她一點也不老!雖然,他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紀。

你是誰?小弦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望着面前這位華貴氣質更甚於絕世容顏的女子,恍若做了一場尚未醒來的綺夢。白衣女子不答,垂頭輕輕撥弄着手中一尾裹於青綢間的瑤琴,清吟道:抱琴倚斜陽,瑤池燕啼湘。這把琴的名字便叫做啼湘。

小弦望着她手上那把極具古意的瑤琴,漸漸憶起剛纔的事:是你用琴聲將我引來的?白衣女子輕輕點頭:以你的微淺武功,竟然走了五百二十七步後方被我的繞樑餘韻所惑。《天命寶典》果然沒有令我失望。小弦一怔,她竟連自己走了多少步都知道?

不知爲何,雖然這白衣女子語氣漠然,小弦卻仍能覺出她對自己的一番誠摯善意。不但沒有絲毫的懼怕,反而有種很親近的感覺,脫口問道:一般人要走多少步?白衣女子悠悠道:昔日華東獨行大盜孟通,聽我這曲繞樑餘韻後在太行山上疾行二千四百三十三步後方纔不支倒地

小弦本以爲白衣女子誇自己走的步數較多,頗有些得意洋洋,聞言大是沮喪。自己就算武功遠不及那什麼華東大盜,但卻比他足足少走了四倍有餘,氣呼呼地道:你既然明知我的武功微淺,爲什麼還要如此調笑於我?"白衣女子正色道:不然。那孟通內力不凡,起初拼盡全力抵禦我的琴音,直走到二千一百一十七步時方踏入我啼湘琴的節奏,由入韻到暈迷亦僅有三百一十六步;而你走到第二十二步便合拍而行,卻再走了五百零五步方被琴音惑住,其間足足走了四百八十三步之多,如何能讓我不吃驚?

小弦驚得張大眼睛:你一定從小就精於算術。白衣女子忍不住微微一笑,霎時面容如平地生波,將那份矜嚴之態一掃而空:那你可知自己爲何不到三十步就應我節奏而行了?

小弦一想那華東大盜走了二千多步才踏入琴意中,自己確是比人家差得太遠,大是氣餒,撅起小嘴:我武功差嘛。你不要看不起自己。白衣女子搖搖頭,若是你知道自己差點把我的琴韻都引到你步伐的節奏中,你又做何感想呢?真的?小弦一跳而起,拍手大笑。他的心情被這白衣女子弄得乍起乍落,時而興奮時而沮喪,卻偏偏沒有絲毫不悅,只覺得在她面前可以盡情展現自己的喜怒哀樂而不怕她笑話,這種感覺確是從來沒有過的。

白衣女子見小弦如此興高采烈,忍不住又是一笑,隨即醒悟到以自己靜悟多年的心力仍不能及時剋制情緒,居然破天荒地連連發笑,心頭微震:看來《天命寶典》確是能暗中惑敵於不知覺中,果不愧是道家極典!

小弦猶是大呼小叫:爲什麼會這樣呢?好姑姑你告訴我吧!白衣女子的臉上差點又被小弦這一聲好姑姑叫出一抹笑容,連忙運功止住,淡淡一嘆:看來景閣主果是沒有說錯,你確是深種慧根,所以我琴音一發你立生感應。也正因如此,繞樑餘韻這等純以精神力施爲的音攝之術對你幾乎沒有效用。

聽白衣女子說出景成像的名字,小弦脫口問道:你是誰?都說你聰明,我卻看你是個不折不扣的笨小子。一個似是半醉半醒的男聲驀然傳來,如此妙韻天成,溫婉纖柔,除了溫柔鄉主水柔梳,還能有誰?

小弦轉頭看去,一個白衣男子已不知何時出現在一旁,灑然而不經意地斜靠在一棵大樹下。同樣是不染一塵的衣衫,穿在白衣女子身上,給人呈現出一種純粹至極點的美態;而穿在這個男子身上,卻似是遮着一個懶洋洋、倦怠至極的身影,讓人直可從那份漫不經意的神態中讀出一抹釀然醉意來。耳中猶聽那白衣女子漫聲道:花兄過獎了,若單以琴韻而論,我便遠遠不及秀姨。

小弦早有些猜到白衣女子是溫柔鄉主水柔梳,經那白衣男子證實,倒也不見吃驚。聽水柔梳稱其爲花兄,腦中靈光一閃,嘴上卻是笑嘻嘻道:我可不是笨小子,就算認不出溫柔鄉主,但至少還可以認出蹁躚樓主嗅香公子來。非也非也!你依然是個笨小子。白衣男子誇張地大叫,我可不是嗅香公子,我乃四非公子是也。

小弦早聽水柔清說過這嗅香公子將自己的名號改爲非醇酒不飲,非妙韻不聽,非佳詞不吟,非美人不看的四非公子。只是他明明是花想容的父親,長得卻是這般年輕瀟灑,更是從骨子裡透出一股玩世不恭的氣質來,看起來倒像是花想容的哥哥。

非也非也。小弦也不相讓,學着花嗅香的語氣大聲道,我看你不是四非公子,而是他的弟弟五非公子?這下連水柔梳也忍不住開口問:爲何是五非?小弦吐吐舌頭:看他一上來就說我是笨小子,只怕還有一項非孩童不欺纔對。言罷已是笑得直不起腰來。

花嗅香也不生氣,哈哈大笑,對水柔梳道:奇了奇了,這小孩子見了我等這般名動江湖的人物爲何一點也不驚慌?莫非在娘肚子裡就吃了驚風散麼?他卻不知小弦這些日子來分別見了林青、蟲大師、妙手王、鬼失驚、寧徊風、龍判官、景成像、物天成等各式人物,別說見了他,就算見了天下第一高手明將軍怕也是如此悠然。

水柔梳輕輕一啐:胡吹自己名動江湖,也不怕人家小孩子笑話。

小弦從林青、蟲大師及花水二女的言談中早就喜歡上了這個蹁躚樓主花嗅香。此刻見他言行奔放不羈,一雙眼睛中卻隱隱流露着睿智的光芒,更覺投自己所好,相比之下便是心中最爲崇拜的暗器王林青亦多了一份令人不敢貿然接近的肅然之氣。聽花嗅香說自己在娘肚子裡吃了驚風散,更是樂不可支,與他笑成一團。

水柔梳看一大一小兩個男子笑得如此開懷,苦忍笑意甚覺辛苦,勉強道:花兄既已出場,那我就先行告辭。小弦有空不妨來溫柔鄉玩。花嗅香大手隨意一揮,算是給水柔梳告別,眼睛仍是望着小弦:溫柔鄉處處是美人,你小小年紀可別學我到處拈花惹草。聽花嗅香一本正經說自己拈花惹草還頗爲自得,水柔梳再也忍不住一腔笑意,連忙垂下頭深怕被二人看到。一邊走一邊輕撫啼湘琴,琴韻尚繞空中不散,人卻已然杳然無蹤。

待二人笑夠了,小弦奇道:水姐姐爲何這就走了?難道她用琴音引我來此就是爲了算算我能在繞樑餘韻下支撐幾步麼?花嗅香一挑大指:這聲水姐姐叫得好。若你也隨別人叫一聲水鄉主,我轉頭就走,半句話也不與你多說。小弦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趁勢道:那我叫你花兄可好?花嗅香一愣,隨即將口附在小弦耳邊,神神秘秘地道:只有我二人時倒不打緊,若有別人在場你可得給我留些面子。小弦萬料不到他會應允,搖頭失笑:不好不好,這樣容姐姐下次見我豈不該叫我叔叔了?真真是全亂了套。我看我還是勉強吃些虧,喚你一聲花叔叔吧!勉強吃些虧?花嗅香瞪大眼睛,又是一陣開懷大笑。

小弦渾不解這四大家族中如此重要的二人爲何會來找上自己,心中藏着百般疑問,偏偏這蹁躚樓主不急不忙,只顧東拉西扯,一時倒真拿這個長輩沒有辦法。

西面天空驀然一黯,夕陽已然落下。

小弦漸漸看不清花嗅香的面目,惟見那如孤峰獨聳的鼻樑下一方濃暗的陰影。花嗅香終於止住了笑,也不說話,只是盯着小弦一語不發。小弦被他盯得左右不自在,不知剛纔還嬉笑怒罵的花嗅香何以一下子像變了個人,剛想說話,卻覺對方眼中精光一閃,觸體灼然生疼,心頭就是莫名地一顫,咬住嘴脣不敢開口。

花嗅香沉吟良久,方纔緩緩道:水鄉主先以繞樑餘韻誘你來此,在你昏睡時又以素心譜試圖化去你心頭戾氣,日後有天你自當會明白她的一番苦心。小弦本還想譏笑他自己爲何又稱水柔梳爲水鄉主,但聽花嗅香語氣鄭重,更有那一道幾可刺透人心的目光,終於不敢太過放肆,乖乖應了一聲。心中卻不明白他語中所指的苦心是什麼?自己的傷勢不是已被景成像治好了麼?如何還會有什麼戾氣?

花嗅香見小弦欲言又止,擡手截住他的話:今日我來此,只爲對你說幾個故事。你能領悟多少、日後何去何從,便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小弦更是摸不到半分頭腦:先有莫斂鋒給他講述一番,再有水柔梳引他來到此處,現在花嗅香又要給他講故事。自己一個小孩子爲何一日之內得四大家族中這些重要人物如此看重?實在是搞不明白。好在小弦生性隨遇而安,倒也不爲此傷神,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呀,我最喜歡聽故事,你說吧。

花嗅香斜靠在樹上一動不動,卻再沒有那份懶洋洋的神態,目光仍是緊緊盯着小弦,只是不再那麼灼人。

昔有高僧住於高山,每日肩挑二桶往來於山下挑水澆園。桶裂及腰,山路崎嶇,每次僅半桶而歸,旁人均惑而不解,問其何不修桶挑水,以免於徒勞?花嗅香的語氣一轉凝重,再不似初見時的跳脫,你猜這個高僧如何回答?小弦心中想出了好幾種解釋:或是高僧勤於練武,或是無聊打發時間但見花嗅香目光閃爍,料想必是有非常答案,當下搖搖頭,不敢輕易作答。

花嗅香道:高僧指着山路上許多不知名的野花道:若非如此,怎有沿路花開?所以我澆的不僅是園,亦有這些花。小弦只覺得花嗅香語中大有禪意,心中隱有所悟,卻不知如何將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

花嗅香看着小弦凝神思索,滿意一笑:我聽容兒說起你與水家十九姑娘下棋的事,不妨再對你說一個棋的故事。

原來水柔清在溫柔鄉中排行十九呀!小弦脫口道,溫柔鄉主水柔梳亦是柔字輩,看來她的輩分倒是不低花嗅香似有些惱怒:你若是想聽故事就別打岔,若是要去找她就莫聽故事。小弦暗中吐吐舌頭,赧然道:我聽你說故事,保證再不打岔了。也不知爲何,他本還在想那高僧的故事,乍一聽到水柔清的消息便有些忘乎所以,此刻聽花嗅香如此說,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有人怕鬧,遷居於荒山,果然夜夜寂然無聲,一覺睡到天明。不料過了一個月,每晚卻總能聽到有二人在下棋,那下棋二人雖從不交談,但每一手棋子拍於木盤上皆是砰砰有聲,吵得他再也睡不着。他本想喝斥,轉念一想這等荒山野嶺中如何會有二人下棋,莫不是山精鬼魅?心中害怕,不敢多說。時日久了,漸漸習慣了那頗有節奏的棋聲,倒亦可安然人眠。如此又過了數月,有一日此人大醉而歸,半夜酒醒,忽覺棋聲擾人,藉着尚未散去的酒力,放聲大罵起來。棋聲驀然而止,以後再不可聞。只不過說到這裡,花嗅香呵呵一笑,只不過這之後,他夜夜惦念着那一聲聲棋子敲盤的聲音,反倒是再也睡不着了。哈哈哈哈小弦聽得津津有味,初時尚以爲是什麼神怪故事,誰知卻會是如此滑稽的結局,忍不住大笑起來。

花嗅香一本正經地問:你可聽懂了?不妨說說你笑什麼?小弦一時語塞,呆呆道:我覺得那兩個鬼倒是挺可愛的,膽子那麼小,聽人一聲大喝就嚇跑了。花嗅香一愣,似是自言自語地道:誰說你有慧根?我看仍不過是一個笨小子嘛。小弦臉一紅,隱隱捕到一線寓意,似有所悟。

花嗅香也不解釋:你既然喜歡鬼,我便再給你講個鬼故事。小弦已知這看似遊戲風塵、實則胸中大有玄機的蹁躚樓主必是在藉機點化自己,緩緩點頭,倒不似剛纔那麼興奮,反而多了一分專注。

花嗅香又講道:一人被仇家陷害喪命,一縷幽魂飄至奈何橋。孟婆勸湯道:飲之可忘前生因果,投胎重新做人。其人道:吾死太冤,若不轉世復仇,難消心頭大恨。當下拒飲孟婆湯,徑投輪迴谷。來生果有上世記憶,自幼便苦練武功,執意要找那仇家一雪前生之怨。不料遍尋多年不得,年紀漸長,倒成了江湖中有名的一位俠客。皇天不負有心人,幾經尋訪,總算給他找到了仇家,原來那仇家轉世後卻只是一個酒店的小夥計。俠客不願蒙殘殺無辜的罪名,一劍殺死仇家,便依着江湖規矩光明正大地給那夥計下書約戰於某日

小弦聽到此處忍不住道:這算什麼?人家一個小夥計如何是他對手,與殘殺無辜又有何區別?花嗅香一愣:可那夥計的前世卻害死了他啊!小弦搖頭道:前世歸前世,今生是今生。似他這般強逼人家尋上世仇怨的,根本就算不得是個俠客。花嗅香料不到這小子竟然看得如此通透,長嘆道:早知如此,我或許都不必對你講這些故事了。小弦聽了一半的故事,哪裡肯依:我不插話了,你繼續講吧。那個夥計可是被他殺了麼?

花嗅香呆了半晌,又講道:一位大俠去找一名夥計決鬥,江湖中人自是議論紛紛。到了約定那日他去了酒店,先驅走旁人,與那夥計對飲一番,再將自己爲何要殺他的道理一一說來,這才提劍欲殺之。卻不料一拔劍才發現自己氣力一全無,竟是早中了那夥計在酒中下的毒。這倒也怪不得那夥計,不通武功惟有用毒方可保全自己的性命。於是,他便再次死於那仇家之手,你說這豈不是冤到家了麼?小弦料不到會是這般哭笑不得的結果,又是好笑又是同情,覺得那人實是倒黴透頂。

卻聽花嗅香繼續道:這一次他死得更是不甘心,冤魂直闖閻王殿,欲要質問閻王爲何如此待他?誰知那閻王卻是振振有詞,亮出通玄鏡讓他看看自己蘭生三世的境遇。你道如何?原來在兩世前他的那個仇家卻是冤死在他手上,上一世不過是兩世前的報應,而今生的恩怨原不過是一次新的輪迴,如此冤冤相報,卻不知何時方休那人看罷通玄鏡,長嘆一聲,端起孟婆湯一飲而盡

聽完這個故事,小弦心頭涌上萬般感觸,欲言終又止,惟有長嘆一聲。花嗅香淡然道:你可明白了麼?小弦點點頭,似是能心領神會地捕捉到什麼關鍵,卻又覺得一陣恍惚,復又搖搖頭。花嗅香也不追問:你現在不明白原也不足爲奇,日後待你長大了,懂的事情多了,總會有所裨益。

小弦眨眨眼睛:還有故事麼?你小子倒是貪心。花嗅香失笑道,也罷,再給你說一個故事,然後便給我乖乖回去睡覺。這幾天大家都忙於行道大會之事,過段時間我讓容兒帶你來蹁躚樓玩耍幾日,我們再好好聊。小弦本想問問行道大會之事,卻又記掛着花嗅香的故事,連連點頭。

花嗅香道:一人立下宏願阪依佛道,便離家西行以求佛祖收其爲徒。途經千山萬水、百種艱辛,終一日抵達。佛祖問其路上所見,卻借然不知。佛祖道:你無慧根,可回。他苦求不遂,悶而復歸。一時只覺人生無求,萬念俱灰,索性見山遊山、見水玩水,將情懷託寄於山水之中。待他姍姍返回,忽見佛祖立於家門,笑曰:如今可知途中所見?其人大悟,遂拜入佛門,終成正果。小弦大叫一聲,霎時福至心靈:我若是那人便不會拜佛祖爲師。哦。這次倒是花嗅香不明白了,爲什麼?"因爲小弦臉上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嚴肅,一字一句道:他已是佛!花嗅香愣了好久,方纔一拍雙掌,哈哈大笑起來:好小子,居然比我想得還要通透。看來我這四個故事果是沒有白講。

小弦肅而不語,眼望沉沉暮色。這一刻,猶若於黑暗中見到一星稍縱即逝的亮光,忽覺自己已然長大了!

二人靜默一會兒。花嗅香一把抱起小弦,幾個起落後便來到通天殿前,放下小弦,示意其回點睛閣。小弦心裡實不願回到那空曠的小房間裡,駐足不前。花嗅香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我知道你心裡必有許多疑問,便允許你問我一個問題,保證知無不言。

小弦有心再與花嗅香多說幾句話,嘻嘻一笑:這多不公平,不如我們各問對方一個問題好了。花嗅香大笑頷首,覺得這小孩實是太有意思了。他只有一子一女,相較起女兒花想容名門閨秀般的矜持淡雅、兒子花濺淚略顯迂腐的至情至性,倒是小弦更合自己的脾胃。

小弦目光頑皮,伸出一個指頭:你先問我好了,不過只有一個問題,要好好珍惜哦。花嗅香心中一動,脫口問道:暗器王是什麼樣的人?原來他見女兒回來後神思不屬,如同變了個人,略加探聽立知花想容鍾情於林青之事,這個問題倒是替女兒問的。小弦料不到花嗅香竟然問這個問題,仔細回想林青的英俊相貌、凜傲氣度,不知應該從何說起。

花嗅香原是隨口一問,見小弦面有難色,心想這個問題原非一兩句話能說得清楚,反正過些日子暗器王便會來鳴佩峰,現在也不必太爲難小弦,微微一笑:你若說不出來也就罷了,現在你來問我吧!

小弦卻是靈機一動:我來到鳴佩峰足有半個月了,卻只見過四個男子:你、景大叔、莫叔叔與物二叔。除了景大叔,若是把你們三人加在一起,那便是暗器王了。他自覺解答得極妙,興奮得手舞足蹈。花嗅香着實一愣。物天成、莫斂鋒與自己可以說是截然不同的三個人,如果暗器王能集物天成的蓋世豪氣、莫斂鋒的倔強孤傲與自己的俊逸灑脫於一身,倒真想象不出會是何等模樣?難怪一向眼高於頂的女兒花想容會對林青一見傾心

他不願爲此事多想,對小弦笑道:現在應該你問我一個問題了,可準備好了麼?小弦心中大是猶豫,這些天來似是發生了許多事情。想到景成像有意無意地躲避自己;物天成見到自己時的奇怪說話;通天殿那不知何許人的天后雕像;鳴佩峰後山的禁忌;御泠堂與四大家族的關係又想知道溫柔鄉那尚未見過的索峰、氣牆與刀壘的主人是誰;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會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想再問問水柔清的情況一時千種念頭在心頭翻騰,竟不知從何問起。

他見花嗅香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好勝心大起。心道反正這許多問題一時也問不完,索性問一個最出他意料的問題。眼珠一轉,清清喉嚨:我的問題是你有多大年紀了?爲什麼我看你那麼年輕,就像容姐姐的兄長一般?饒是花嗅香千算萬算,也想不到小弦問出這麼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聽小弦說到容兒的兄長,不由想到兒子花濺淚,也不知蟲大師是否能將其找回?他生性灑脫,略略一呆復又哈哈大笑起來:我中年得子,如今已達知天命之年。四大家族的各掌門中,除了水柔梳尚不到四十,你景大叔和物二叔亦都已是年過花甲了。

小弦訝道:爲什麼你和水姐姐看起來都那麼年輕,而景大叔和物二叔看起來卻要老得多呢?花嗅香眉宇一沉:這算第二個問題吧?小弦耍賴似的搖搖花嗅香的手:當然不算第二個問題啦,你可說過要如實回答我的好吧好吧。花嗅香拗不過小弦,側起頭將臉湊到一朵花上,似在聞其香氣,望着小弦,眉目中滿是笑意,你可知我爲何名叫嗅香麼?小弦奇道:難道就因爲你喜歡嗅花香麼?花嗅香笑道:因爲斷根的花過夜即敗,所以我便只是嗅香而非摘香。這個答案你可滿意麼?

小弦恍然有悟。自從遇到花嗅香以來,雖見他常常嬉言笑語若毫無機心的孩童,但句句皆含有一種深深的玄意。有心聽他多說些話,故意搖搖頭:不滿意不滿意。你這個回答最多隻解釋了爲何自己看起來這般年輕,卻沒有說及其他人。物二叔先不必說,但至少我看景大叔也應該算是個愛花之人吧

花嗅香昂首望天,良久不語。小弦看花嗅香的神情肅然,心頭打鼓,不知是否自己問錯了什麼。人有所思,形諸於色。花嗅香沉聲道,我與水鄉主皆是袖手塵事、逍遙世外的性子,而景大哥與物二哥卻都視祖上遺命爲不可推卸的責任,自然要容易老得多了。小弦心中大奇:有什麼祖上遺命?花嗅香眼中暴起精光,旋即黯下:這個問題我已經可以不答了。小弦撅起嘴:不答就不答,我遲早會知道。花嗅香長嘆一聲:這件事你最好還是越晚知道越好。亦不多言,就此飄然而去。

小弦回到點睛閣的時候已是深夜了,景成像見他這麼晚纔回來也不多問,隨便囑咐幾句便匆匆離去。

小弦躺在牀上思潮起伏。這一日發生的種種事情逐一襲上心頭,只覺得這神秘的四大家族中實有太多難解的謎團,思來想去,小腦袋想得生疼,就連武功被廢之事都淡忘了。輾轉到半夜三更時分,仍不能入眠。

好不容易睡着了,在夢中似進人了花嗅香所講的四個故事中,猶見那挑水的高僧、荒野的棋抨、復仇的劍客、求道的過客最後卻是來到一座大山中,循着那渾若仙音的琴聲來到山頂,撫琴的溫柔鄉主水柔梳轉臉對他一笑,卻忽地變做了水柔清

第二天,小弦一覺醒來,竟已是日上三竿。

桌上放着一碗清粥,兩個雞蛋,卻不知景成像何時送來的,想是看他睡得香甜不忍打攪。小弦心想:景大叔雖然沒有完全治好自己的傷,對自己確實不錯。小弦正覺腹中飢火中燒,爬起身來幾口將一碗粥喝個底朝天,慢慢吃着雞蛋,尋思是否去溫柔鄉見見水柔清。突然想到昨日莫斂鋒既然來過,還與自己說了那些話,自然不會再阻攔水柔清來見自己,而她卻爲何現在還不來?或許她自有她的玩伴,本就看不起自己這個廢人一念至此,頓覺自卑。又想到昨夜花嗅香說起這幾日四大家族正忙於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會,只怕整個鳴佩峰上就只有自己一人如此清閒,又何必去打擾別人

似他這般正值情芽初萌的男孩子,本就敏感多心,加上對水柔清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在心頭作祟,不免疑神疑鬼一番,索性拿定主意要等她先來見自己。

只是他實在閒極無聊,翻了幾頁醫書便覺無味。望着對面的大書櫃,心想或許其中還有什麼可看之書,當下便去書櫃中一陣亂翻。抽出一本厚書,卻見其後的櫃面鑲着一根銅管,隱隱還有細微的語聲傳來,卻是聽不清楚。他雖知偷聽他人說話不合江湖規矩,終耐不住心中好奇,便擡張椅子墊在腳下,伏耳過去傾聽。原來那銅管正接在點睛閣數步外的通天殿中,卻是景成像以防有人擅闖通天殿所用,誰曾想鬼使神差地被小弦發現了書櫃後的秘密。

只聽一人低聲道:若是林青知道了這件事,只怕不肯干休,景大哥打算瞞着他麼?正是那英雄冢主物天成的聲音。

景成像的聲音緩緩從銅管傳來:這畢竟不是什麼光明磊落之事,我這幾日心中總在回想,實是愧意難當。屆時便將其中因果都告訴暗器王,若他不肯罷休,我接着便是。小弦乍然聽到林青的名字,再細細分辨物天成與景成像的語意,心中一震:莫不是四大家族要對暗器王不利?連忙凝神細聽。

銅管中又傳來物夭成的聲音:這樣也好,昨日水四侄女與花三弟都分別見了那孩子,依他二人的心性,必是對此事極度不滿,縱是景大哥不說,只怕他二人也會告訴林青。停了一下,又和言相勸道,景大哥也不必太過擔心,反正如今木已成舟,我想暗器王總不至於爲了一個孩子便與四大家族反目成仇吧

景成像沉默良久,方纔顫聲道:此事全是我一人所爲,與四大家族的名譽並無關係。最多也便是自廢武功謝罪物天成急急打斷景成像的話:景大哥乃家族之首,身懷天后遺命,何須因一個孩子而內疚至此?景成像長嘆道:我自問一生從不虧欠他人,惟有此事令我這幾日寢食難安。若是手下不明真相的弟子得知此事,更難服衆,這個家族之首實是愧不敢當。日後我若有什麼差池,便由你接管四大家族之事,務要承祖宗遺訓,盡心輔佐少主,以成大業

物天成亦是一嘆:我雖見那孩子容貌與少主相沖相犯,但對此事亦有頗多疑慮。何況憑少主的蓋世武功、雄才大略,這孩子亦未必真能給他帶來威脅。而我們這般逆天行事,是禍是福實難斷言你也不必多想,反正事已至此,悔之晚矣。景成像毅然道,我景家世代忠心耿耿,察承天后遺訓,絕計不容少主受到半分傷害

小弦聽到這裡,一顆心已驀然沉了下去,變得冰涼。他何等聰明,從這幾句話中已判斷出景成像竟是借治傷爲名,廢去自己武功,怪不得總覺景成像在躲着自己,原來竟是有愧於心。

小弦心念電轉,霎時明白了一切原委:難怪昨日莫斂鋒、水柔梳、花嗅香這三位四大家族中的重要人物都會蹊蹺地找上自己,定是知道了景成像的所作所爲想要做出補償:怪不得莫斂鋒要講述自身經歷,奉勸自己不能爭強好勝;怪不得水柔梳要用素心譜化去自己的戾氣,原來是要化去自己心中怨氣纔對;怪不得花嗅香要講那些故事給自己聽,原來是想用什麼宿命恩怨的道理點化自己他們原來是怕林青知道此事後與四大家族爲難!

小弦雖是修習過《天命寶典》,對世間萬物自有一種不縈於心的冷靜,但這個消息實是太過驚人,如晴天霹靂般將他對四大家族的種種好感一掃而空,更有一種被這些大人物玩弄於股掌間的憤怒。他自幼生長在民風淳樸的清水小鎮,根本料想不到這世間竟會有景成像這等人物:表面上對自己關切有加,暗中卻使出這樣的毒計。就是與那口蜜腹劍的寧徊風相較,也尚有過之而無不及,十足一個僞君子。若不是自己在無意間聽到這段對話,心中還會萬分感激他治好了自己的傷

小弦越想越恨,拼命忍住奪眶而出的眼淚,狠狠將手中的書砸在地上,又轉身將桌椅一陣亂踢,發泄着滿腹怨氣:什麼四大家族,全是些沽名釣譽、虛情假義之輩,對自己這樣一個小孩子亦是這般不擇手段他初嘗人心險惡,反是將景成像的用心想得加倍不堪。甚至連莫斂鋒、水柔梳、花嗅香等人的用意也懷疑起來,只道這四大家族的人皆是一丘之貉,如此對待自己,不過是讓自己安心留在鳴佩峰以做人質,下一步纔好對付林青。

桌上的粥碗落地,砰然粉碎,瓷片四濺。這響聲讓小弦稍稍冷靜下來,一個念頭由心底騰起:我定要從這裡逃出去,決不能讓他們再利用我,對林叔叔造成任何傷害

小弦想到這裡,更不遲疑,飛速穿好衣服,悄悄走出屋外。他知道通天殿離點睛閣相距極近,不足百步,若是從前門出去定會被人看見,當下便從點睛閣的後門閃出。

點睛閣後面本是弟子們的居所。所幸再過幾日便是行道大會,點睛閣弟子都去了通天殿,加上平日也無人敢擅闖鳴佩峰,竟無人守衛。

小弦穿過幾排房屋,被那道林牆擋住去路。林牆排列緊密,中間僅餘幾寸間隙,小弦雖然體瘦,卻也擠不過去。再看看高及數丈的白楊,縱能攀上,只怕亦會立即被人發現,當下便沿着林牆行走,欲找個可容自己鑽出的缺口。

一直走了近百步,方纔發現林牆上露出一道一丈多寬的出口,卻被一大叢荊棘封鎖起來。透過荊棘從縫隙望去,只見一大片的樹林,隱隱還有一條羊腸小路通往林間

小弦心中一動,知道這必是景成像所提及的後山禁地。他一心逃出鳴佩峰,心想這後山既然是禁地,四大家族的人應該不會來此處找尋自己。當下顧不得荊棘尖利,用手撥開一道可容自己鑽過的縫隙,幾經周折總算從這片荊棘叢中鑽了過去。他心思細密,怕被人發現自己逃人後山,重又用荊棘將縫隙填好,忙出了一身汗不說,尖刺還將一雙小手割得鮮血淋漓,連身上的衣衫亦被劃得七零八落。

小弦稍稍休息一會兒,望着前方那片黑沉沉的樹林,心頭亦是有些發虛,不知其中是否會有什麼毒蛇猛獸。可事已至此,斷沒有回頭的道理,將心一橫,便沿着那小路朝樹林中走去。

那小路蜿蜒而下,久未有人通行,鋪着厚厚的一層落葉,踏足上去如地毯般輕軟。小弦只恐其間有什麼蛇蟲,找了根樹枝一面探路、一面緩緩前行。棍頭點處,只覺土質甚爲堅固,撥開枯葉,其下竟也是以青石鋪就,不過比起前山那些青石板卻是厚闊了許多。

走了半里路的樣子,約摸已下到半山腰處,山風透林而入,更顯得林影憧憧,陰風習習。雖是白日午間,卻是越見荒涼。

小弦自小便在山野中長大,倒也不見驚慌,只是想到身上一點食物清水也無,也不知這裡下山還有多遠,路上若能找到果樹須得多采集一些果實;又想到身無利器,若是碰上什麼野獸就糟了正在胡思亂想間,恰好看到右手方有一根大木棒橫於兩枝樹椏間。那木棒約有兒臂粗細,一頭尖利,正是一件上好的防身武器。小弦心中大喜,便伸手去取。

剛剛走近那樹椏,突覺腳下輕輕一震,只聽得左側樹林間發出一聲響動。回首一看,卻是一塊重達百餘斤的大石驀然由林中拋出,帶着呼呼風聲直向小弦的後腦襲來

小弦大吃一驚,還好那大石雖是來勢兇猛,速度卻甚緩,只是大石封住了左方與後面,右邊又正好是一棵大樹,迫不得已,只好往前跨出一步。只覺腳下又是一震,那根橫於樹椏間的木棒也迎着小弦來勢射出,就似是小弦湊身往前撞上去一般。那木棒來速亦不很疾,只是若往後退,必和那大石相撞。小弦躲無可躲,還好動念得快,一矮身往右邊大樹一靠,以求避開木棒

尚未等他鬆口氣,大樹猛一晃盪,小弦腳下一緊,一根野藤驀然彈起,先收縮再拉扯,就如一個活套般正正箍在小弦小腿上。小弦一聲驚呼都不及出口,便頭下腳上地從那大石木棒交錯而過的縫隙中,被野藤倒吊而起。

砰砰砰連響三聲,頭兩聲是大石與木棒分別擊在樹幹上,第三聲卻是那野藤在空中斷裂,又將小弦重重摔了下來。幸好地下是厚厚數層枯葉,纔不至於有骨折頸斷之禍。即便如此,也將小弦摔了個七葷八素,眼冒金星。

這機關設計得極爲巧妙,大石與木棒來勢緩慢,全是障眼之法,那根野藤方是關鍵所在,竟是算好了中伏者躲避的方向,意在生擒。若不是那野藤年久朽壞,只怕現在小弦已被倒掛在半空中了。

小弦被摔人樹林深處,趴在地上,半晌未回過氣來。等了許久,看四周再無動靜,方纔緩緩爬起,揉揉摔得生疼的脖頸。他心知必是剛纔腳下踩到了什麼機關,可現在地上到處都是枯枝敗葉,根本看不出機關設在何處。他在林間呆立良久,眼睜睜望着數十步外的青石小路,竟是不敢隨便出腳。

你是何人?爲何擅闖後山禁地?一個蒼老雄勁的汽音驀然傳人小弦耳中。小弦只覺那聲音似是近在耳邊,擡頭四顧卻是不見半個人影。正要回答說自己乃是四大家族的弟子,轉念一想,此處既是四大家族的禁地,景成像又一再叮囑不得擅闖,誰知對擅闖禁地的本門弟子定下了什麼家法。當下住口不答,一心要將那人激出來。

好吧,你不說話便留在這兒吧。那人卻不急於現身,悠然道。小弦被那巧妙的機關震懾住了,心想寧可落入這人的手中,也好過困於這危機四伏的樹林內,連忙大聲叫道:那你先把我救出來,我便告訴你我是誰。你一個小孩子,倒會跟老夫講條件。那人口中嘖嘖有聲,看這路上腳步的痕跡,你應是從前山而來,若非本門弟子可不管你。小弦聽他口氣應也是四大家族的人物,口中含混道:外人如何能輕易到四大家族中

這倒也是。你是點睛閣的傳人麼?那人似是不再懷疑小弦的身份。小弦對景成像一肚子怨氣,如何肯認,連連搖頭。那人倒不着急,又不緊不慢地問道:莫非你是溫柔鄉的外姓弟子?

小弦心想讓他這般問下去,遲早會現出馬腳來,不答反問道:你爲什麼不猜我是蹁躚樓的人?那人嘿嘿一笑:花家子弟從來都是俊逸風流,若是有個你這樣的醜小子,只怕愧對祖先。小弦聽他諷刺自己長相醜陋,心頭大怒,又不知如何反駁,忽想到昨日剛從《老子》中讀到一段話,強忍着氣道:美之與惡,相去若何。前輩以貌取人,豈不有失風範。

那人似是呆了一下:看不出你這小孩還懂得不少道理。好吧,算是老夫說錯了,先給你道聲歉。小弦料不到他會直承其錯,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喃喃道:長相都是父母給的,我也是身不由己啊那人哈哈大笑起來:是極是極,想我當年雖是口上不說,心裡亦是非常妒忌蹁躚樓主花柏生的那張小白臉。

小弦奇道:蹁躚樓主是四非公子花嗅香呀,這個花柏生又是誰?那人一嘆:嗅香都做樓主了麼?花柏生老來得子,我上次見嗅香,他還是個三四歲的小孩子呢。小弦更是吃驚:那是什麼時候的事?那人沉吟一會兒,似在默算年份,又長嘆一聲:山中一日,人間千年。嘿嘿,這一閉關竟就是五十年的光景了。小弦已知此人定是四大家族中的長輩,聽他口氣比花嗅香、景成像等人至少高出一輩,卻不知爲何會在此處閉關五十年之久?這後山又爲何是四大家族的禁地?

正苦思難解,卻聽那人語氣忽冷:老夫已可確定你非點睛閣與蹁躚樓弟子,只怕水家女子也不會生下你這般相貌,你到底是何人?

小弦心想此人既然只記得數十年前花嗅香的模樣,怕是久已不見外人,自己倒不妨瞎說一氣或可矇混過關:前輩的眼光果然厲害,我是英雄冢的弟子。胡說。那人斥道,你若是英雄冢的弟子,如何會不識這遊仙陣?

小弦恍然大悟,他聽父親說起過英雄冢傳人皆是精通機關消息學,怪不得這人一口咬定自己不是英雄冢的弟子。口中猶強辯道:這裡到處都是落葉,教我如何能認得出來這便是遊仙陣法?好個嘴硬的小傢伙!那人失笑道,既然如此,那你現在知道了陣法名目,便自己走出來吧。只要你能走出來,老夫決不再爲難你。

小弦大是頭痛,想到剛纔差點被大石木棒擊中,又被莫名其妙地倒吊起來,如何還敢亂走,索性拿出耍賴的法寶:我學藝不精,早忘了這遊仙陣應該怎麼走倒要看你嘴硬到什麼時候?-,那人又是一陣大笑,好吧,老夫便告訴你:坎三離七,師六履一,轉小畜三步,再踏明夷二步,如此反覆便可走出這遊仙陣。聽他口音應是年齡極大,偏偏心性卻是半分不肯容讓,一意讓小弦自露破綻,口中所說的都是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若非精研機關術之人定是懵然不知。

哪知《天命寶典》原就出於老莊與易經之學,小弦自幼便對這伏羲六十四卦瞭然於胸,當下心中默算方位,按那人所說左轉右繞,果然平安無事地走回青石小路上來。

咦!那人一驚,原來你果然是英雄冢的弟子。小弦大是得意:前輩剛纔說只要我能走出來便不爲難我,你說話到底算不算數呀?

想老夫縱橫江湖多年,如何會與你一個孩子計較,答應的事自不會耍賴。那人傲然道,你小小年紀便如此精通本門機關消息術,倒是難得。不知你師父是哪一位?物天成還是物天曉?

機關消息術有什麼了不起?小弦聽那人誇獎,拍手一笑,我認識英雄冢主物天成。那物天曉是什麼人?是物天成的兄弟麼?他畢竟缺少江湖經驗,雖然有心矇混過關,但如此直呼物天成的名字,自然一下就讓人知道他非是英雄冢弟子了。

天曉是天成的師弟。那人也不急於揭破小弦,隨口答了一句,又問道,你這小孩子既然認識天成,必然亦知道這後山是四大家族的禁地,爲何還要擅闖?小弦語塞,眼珠一轉:可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是禁地,既然如此我這便下山,日後再來看望前輩。說罷急急朝前走去,心中卻想此番若是走脫,定是一輩子也不會再來這裡了。

那人沉聲嘆道:老夫閉關多年,這幫徒子徒孫越發不爭氣,竟然讓一個外人闖到後山禁地來,真是氣煞我也。小弦聽他口說氣煞,語氣卻是平淡無波、毫無生氣之意。忽想到他雖說不難爲自己,但若是叫來什麼徒子徒孫抓自己可是大大不妙,連忙道:前輩隱居多年,必是寂寞得很。通天殿正在準備行道大會,你倒不妨去看看熱鬧。

那人不語,只是嘿嘿冷笑。小弦看不到他的影子,那笑聲卻是近在耳邊,心中發毛,不知他打什麼主意。加快腳步,口中猶叫道:前輩既然說好不難爲我,若是叫人幫忙可也不算本事。那人哈哈大笑:老夫一世英名,豈會與你黃口小兒一般見識小弦才稍稍放下一顆心,卻又聽他續道,不過你竟然連行道大會之事都知道,若不問個清楚,豈不是讓人將我四大家族都看扁了?

小弦聞言大驚,又不敢往樹林中躲,只得一路飛奔,聽這人的聲音如此蒼老,只希望他人老體弱趕不上自己

只聽得那人一聲呼哨,一道黑影從天而降,一把將小弦抓起,抱着他在空中連翻幾個筋斗,直往數步外的一個山洞中撲去。其勢道之疾、速度之快,簡直不似人力所爲。

你小弦纔來得及吐出一個字,只覺得天旋地轉,耳邊呼呼風響,腦中一暈,下意識閉上眼睛,後面的話盡皆吞回肚中。

忽覺身子一沉,已踏在實地上。小弦這纔敢睜開眼睛,卻見已來到一個山洞中,面前一位老人負手而立。

那老人皓首童顏,一頭白髮披垂至腰,連眉毛都是花白的,只怕足有百歲高齡。上身裸露無衣,只在腰下圍着樹葉紮成的短裙遮羞,對照着他一頭白眉白髮,看起來不倫不類。

小弦心頭不忿,質問道:你爲何說話不算話?但見那老人一雙精光閃閃的眼睛如刀槍般刺來,連忙止聲。老人嘿嘿冷笑:你休要胡說,老夫如何會騙你一個小子?你看清楚,抓你來的是青兒,老夫可沒有出手。

小弦這才發現他旁邊還蹲坐着一隻猴子。那猴子個頭極大,一身毛髮零零疏疏,露出青白色的皮膚,腰下竟也如老人一般圍着樹葉,忽閃慫閃的眼睛正好奇地盯着小弦。小弦方明白剛纔抓自己來洞的,竟是這隻大猴子,怪不得在空中翻得頭都暈了。小弦鼻中哼了一聲:反正我總算見識了四大家族的假仁假義、口蜜腹劍、笑裡藏刀一時將能想出來的成語都用上了。

老人也不喝止小弦,由得他亂說一氣,臉上一片漠然、毫無表情。那隻名喚青兒的大猴子卻對着小弦咧開大嘴,魷着一口白森森的尖牙嘶嘶而叫。小弦嚇了一跳,不敢再說。

見小弦住口,那老人沉聲道:你小孩子懂得什麼?我四大家族最重承諾,老夫之所以讓青兒抓你來,還不是因爲你擅闖禁地,形跡可疑。你老實說,到這裡來是受何人主使?竟然還知道行道大會的秘密?小弦大聲道:沒有人主使我。若不是被你們四大家族逼得走投無路,我纔不願意到這來呢笑話!老人冷冷截住小弦的話,不屑地一聳肩,我四大家族縱不是什麼名門正派,卻也決不會欺負你一個小孩子。若不講實話,我也不打罵於你,便把你重新放在那遊仙陣中說到這兒,突想到小弦已懂得出陣之法,又厲聲道,你如何懂得伏羲六十四卦?莫不是偷學英雄冢的機關消息學,被人發現後慌不擇路才跑到這裡來?

小弦大叫:誰稀罕他們什麼機關消息學,自小爹爹就教過我伏羲六十四卦。老人目光閃爍:那我四大家族的人爲何要逼迫於你?小弦脫口道:他們一心要拿我做人質,暗害林叔叔和蟲大叔,還廢了我的武功

老人奇道:你林叔叔和蟲大叔是什麼人?小弦一挺胸:就是暗器王林青和殺手之王蟲大師呀。老人垂目想了想,搖搖頭:什麼暗器王?什麼蟲大師?沒聽說過。小弦心道你閉關五十年,當然什麼也不知道了。當下將暗器王與蟲大師的事蹟挑幾件說與老人聽。他心中本就佩服這二人,講得口沫橫飛,一臉自豪,倒像是說自己的英雄事蹟一般。

老人聽得幾句,又問起蟲大師的相貌,捻着長長的白鬍子哈哈大笑起來:老夫還道是誰,竟是小蟲兒這孩子,原來他在江湖上已闖出了這麼大名堂!唔,不錯不錯。小弦喜道:你認識蟲大師?老人微微一笑:他是老夫惟一的徒弟。小絃樂了:那就好辦了,我們原是自家人嘛。誰與你是自家人?老人卻是一沉臉,景成像若要對付那暗器王也就罷了,無論如何也不會對小蟲兒不利,你這番鬼話我如何能信?

小弦大急。他見這老人雖然像個野人般連衣服都不穿,但面目和善,也不似什麼陰險小人,而且又是蟲大師的師父,索性豁了出去,便將日哭鬼如何將自己擄走;到了涪陵城如何碰見林青與蟲大師;自己又如何中了寧徊風的毒手,被當做下給林青的一封戰書;如何在困龍山莊中逃出鐵罩;如何來鳴佩峰治傷,被景成像廢了武功;自己又如何偷聽到景成像與物天成的陰謀後逃到這裡這事原本複雜,但經小弦娓娓道來,倒也精彩紛呈,足足講了大半個時辰,才總算把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楚。

老人聽得聳然動容,料想他一個孩子斷不可能編出這樣的情節,已是信了七八分,又拿起小弦的手細細把脈,果然是內息散亂無可收束,口中喃喃道:這可奇了。成像那孩子自小厚道,如何會下這般狠手?何況你還是小蟲兒託付於他的。

小弦聽他將堂堂點睛閣主也叫做孩子,不由撲哧一笑。隨即想到自己的境遇,恨聲道:小時候厚道,長大可未必,若不是無意間聽到他和物天成的對話,我還一直在心裡感激他呢。對了,他們好像是擔心我對什麼少主不利老人聽到這裡,臉現驚容:他們如何講起少主之事?你詳細說來。

小弦記性甚好,將景成像與物天成那段對話記得十之八九,當下又對老人細細講述一番。老人一改從容不迫的樣子,越聽面上越是凝重,徐徐額首。

待小弦講完,向老人問道:那少主是什麼人?爲什麼英雄冢主說我與他容貌相沖?老人不答,喃喃自語道:天成精修識英辨雄術多年,應該是不會錯了。又望向小弦,冷然道,你也不用瞞我了。你的伏羲六十四卦不是傳於你爹爹,而是巧拙大師!小弦驚得張大了口:我可沒有騙你,確是爹爹教我的。老人看小弦神情不似作僞,又問道:你爹爹又是什麼人?與巧拙是何關係?小弦從小聽許漠洋說起巧拙傳功之事,便再轉述給老人。

老人聽完,面上陰晴不定,呆怔了良久,方纔仰天一聲長嘆: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小弦心中迷惑,呆呆望着老人。

跟我來。老人轉身往洞內走去。不待小弦答話,那隻大猴子似是聽懂老人話語般,不由分說一把抱起小弦,蹦蹦跳跳地跟着老人行去。小弦自然是拼命掙扎,但那猴子勁道極大,竟是不能脫身。

在洞中曲曲折折走了數十步,眼前忽然一亮。原來那山腹內別有洞天,竟是一個被四面山峰環繞着的山谷。山谷並不大,一條潺潺小溪從中橫貫流過,左邊靠山壁處有一大一小兩間茅屋。谷正中有一間小亭,內放一張石桌,幾張石凳,石桌上尚有一局殘棋。谷中林草滿園,芳香襲人,溪水清澈見底,偶可見大大小小的游魚穿梭其間,溪邊的小卵石被陽光曬得微微發燙,卻不硌腳,一踩下去便陷於溪邊鬆軟的草地中,令人只想赤足踏於其上;更有各種不知名的奇花異樹夾溪而立,迎風搖曳生姿。溫柔的陽光從葉片間隙中墜下來,映得滿地斑駁,渾若仙府。

小弦料不到這山洞中竟有這麼好的去處,心頭豁然一亮。看那陽光明亮,微風習習,野花搖曳,草地鬆軟,驚得大睜雙目,只恨不得在草地上翻幾個筋斗。那大猴子卻先是歡叫一聲,放下小弦躍至一棵桃樹上,隨即幾個大桃子便擲將了下來。

青兒!老人叫喚一聲,大猴乖乖地跳下樹來,跪伏在老人腳下。小弦見那猴兒乖巧,心中喜歡,忽想到水柔清,心想若帶着這隻也叫青兒的猴子到她面前大叫幾聲,保準氣歪她的鼻子。一念至此,不由面露微笑。

老人拍拍猴兒的頭,再打一聲呼哨,似是下了什麼命令。青兒一躍而起,往那大間茅屋中跑去,不一會兒手中捧着一個四四方方的油布包,恭恭敬敬地送到老人的手上。

老人拿起油布包,卻遞到小弦手上,悵然一嘆。

這是什麼?小弦奇怪地望着老人。老人做個讓小弦打開油布包的手勢,面色凝重,一字一句道:這件東西我保存了整整三十餘年,如今便交與你,希望你能善用。小弦看那表面油布顏色泛黃,果是年代久遠之物,按住滿腹疑惑,一層層打開已變得脆硬的油布包。布盡,裡面卻是一本薄薄的書冊,扉頁上四個燙金大字驀然刺人小弦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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