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得鳳靜輕笑了聲,他輕飄飄的將手上那本賬冊扔到地上,隨後手一揮,自有隨從雙手奉上另外一本賬冊。
“鳳家真賬目在此,祖父可過目。”他說着,瞅了鳳翊一眼,然後將那本所謂的真賬目送到鳳老太爺面前。
老太爺當即接過,趕緊翻開查看,果然和剛纔那本不同,並筆筆賬目清晰,銀兩去向分明,哪裡有半點虧損。
“孫兒手上向來有兩本賬冊,一本爲真一本爲假,便是防着有人假借名目之由,哪日想查咱們鳳家的賬,卻不曾想,那本假賬目就到了二弟手裡,也當真是巧的很。”鳳靜微揚了揚頭,眉目與生俱有的清愁都化爲薄薄的嘲諷向着鳳翊。
那神情,就和那日被搶去修繕水利之功時,他說,鳳翊,你就是一無是處的廢物之時,一模一樣。
鳳翊怒極反笑,他俊逸的麪皮上拉扯出更爲深邃的笑意,眼梢眯了眯,一腳踏地上那本假賬冊上就道,“我就說嘛,大哥掌家這麼多年,又怎會虧損了去,所以纔將那假賬冊收了起來,準備今天過後再說的。”
言語之間,半點不提那賬冊是如何到他手上的,鳳翊不提,鳳靜自然也不會主動說。
老太爺見是誤會一場,心頭那口氣舒了出來,也不想計較那麼多,畢竟今天祭祖還是正事。
遂將賬冊又還給鳳靜,板着臉,銀白鬍須抖動了下,“可得收好了,莫又失了去。”
“是,祖父。”鳳靜孝順地應了,將地上鳳翊踩過的那本和太爺手上那本一同給心腹隨從,囑咐放好。
小風波一場,來的快也去的快,閔王臉上露出玩味的笑容,他端着手邊案几上的青花茶盞,旋開茶蓋,漂了下茶湯上漂浮的茶沫子,淺淺地品了口,才笑着道,“沒事就好,鳳老還是快開始吧,要不然吉時可就過了。”
“好,好,好,”鳳老太爺捻了下自個鬍鬚,當即轉身朝着祖祠的方向理了理身上的長袍。
鳳靜落後一步,走到太爺左後方站立,跟着他步子,一步一步往祖祠裡去,自有那會誦祭詞的司儀開始咿咿呀呀地說唱了起來,內容無非就是緬懷先祖尋求庇佑而已。
上官注意力都在那邊,連孫落櫻喚了她好幾聲都沒聽到。
還是邊上的婢女悄悄拉了拉她袖子,她纔回過身來,便見一屋子的夫人姑娘都轉過頭來瞧着她,然她半點不覺膽怯,只提了裙襬朝孫落櫻福了一禮,問道,“妾身一時晃神,還請見諒。”
大方得體,雖容貌豔俗不惹同爲女子的夫人姑娘些歡喜,但好在不小家子氣,那骨子裡也自有份正經的樣子,便也不討人厭就是了。
閔王妃在心裡暗自評價了番,不露聲色,只看孫落櫻如何待這侍妾。
“一會太爺他們祭祀完先祖,便晌午了,十一姨娘便隨我跟前伺候着吧。”孫落櫻拂了下手裡的帕子,言語不鹹不淡,倒聽不出特別的情緒來。
“是,夫人。”上官又行了一禮,心如明鏡。
知孫落櫻是覺得鳳翊喚她過來,卻沒做過多的安排,也恐今日賓客衆多,多生事端,還不如將她
拘在身邊,總歸是眼皮子底下,不會出什麼大的事,待今日過後,鳳翊想起這回事來,也能念她點好來。
經上次兗州上官冒死去尋鳳翊那事,孫落櫻算是看明白了,這上官不同以往那些侍妾,也非尋常女子可比的,若真留在了鳳翊身邊,日後倒或許能成點助力。
有了這番計較,她便也待上官多了幾分真心,雖還是不喜鳳翊身邊有這麼個尤物妙人,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她是鳳家二房大婦,便得要有這點容人的度量。
閔王妃微有詫異地看了孫落櫻一眼,這旁支血親,雖從前沒過多的瞭解過,但聽說過這麼個人的,知其未嫁鳳翊之時,也是心氣高的,但今日,卻這般忍氣吞聲了。
在鳳老太爺的帶領下,鳳家主事的男人又從祖祠走了出來,場地裡正中的位置已經早擺好了個雙耳三足的獸頭爐,有下人點好了三根指頭粗細,尺來長的香,待鳳老太爺一出來便遞到他手裡。
太爺邊雙手擎着香,率先三叩九拜了下去,跟他身後的鳳家子孫一應照着做。
拜了後,太爺起身,緩步到香爐面前,將香穩穩地插了進去,三縷青煙盤旋而上,直入雲霄。
整個祭祀過程簡單不反覆,從頭到尾卻莊重無比,沒有人在這當口還面帶笑容,皆肅穆的很,就是來觀禮的諸如閔王等人也是如此。
末了,等太爺一揮手,這祭祀儀式便算是完了,鳳家人也可自行走動,日頭高掛,不多會就要說一起用午膳的事。
老太爺招呼着閔王,剩下的其他賓客自有鳳家其他人作陪。
閔王伸手一引,嘴角含笑謙讓着讓老太爺先行坐上位,這之際,便有下人匆忙跑進來,尋着鳳靜,耳根子這麼小聲幾句,鳳靜還未來得及吩咐下去。
便聽得鬧嚷嚷的吵鬧聲由遠及近,並很快就到了院門口。
“鳳靜,你出來!”來吵鬧的人中等身高,身形削瘦,頜下幾髯美須,但這會似乎氣極了,臉色漲紅,視線不斷在場中梭巡着,待看到鳳靜在人羣中,便衝的扒開人羣走了過去。
看着來人,鳳翊眼神微閃,他右手食指不斷摩挲着拇指指甲蓋。
此人並不是他人,正是之前鳳翊黑吃了對方私鹽的孫綏桂。
孫綏桂,幾年前不知何故曾被逐出孫家家門,但去年,此人一回京,便是讓孫家家主孫粥弼給請回孫家的,常年只做海外買賣,那些海外蠻子還就只認孫綏桂的東西,就算是尋常行商之人想撬牆角,那也是費力不討好。
若是以前,鳳翊不會將此人給放心上,但經過上一次私鹽之事,他纔算清楚,敢情這孫綏桂一直在鋌而走險做販賣私鹽的勾當,也難怪能掙那麼多的銀子。
“孫先生?”鳳靜眉頭皺起,臉上疑惑之色一閃而過。
剛走到主位邊的太爺和閔王也止了腳步,回頭看着,太爺更是臉色一點也不好,今好好的祭祀,偏生冒出許多無端之事來。
孫綏桂冷笑了聲,他也不管今都是些何人在場,只咬死道,“鳳靜,你吞了貨銀,今日當着衆多人的面,你該給孫某個
交代了吧?”
聽聞此話,鳳靜的眉頭皺的更緊了,他眸色生寒,厲聲道,“孫先生,話切不可亂說!”
“如此抵賴,是要孫某說出上次那批海貨運的何物你才肯認下不成?”孫綏桂幾乎是咬牙切齒的道,“鳳靜,鳳大公子,你可得想清楚了,孫某若說出來,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聞言,鳳靜沉吟片刻,他習慣性地捻着腰間繫的那塊紅玉墜子,就道,“上次的海貨,鳳靜早便撤回了人手,不是我運的。”
這當,站一邊的鳳翊吭聲了,“是我運的。”
哪想,孫綏桂半點不妥協,還只巴巴地認準了鳳靜不放,“是你也好,不是你也好,總歸是你們鳳家的人,現在吃了我的貨銀,便想推三阻四了不成!”
鳳翊氣憤難當地一拂袖子,當即高聲喊道,“來人,此人胡言亂語,給我轟出去。”
孫綏桂一拍案几,將茶盞都震地落到地上碎成片片,他伸手指着鳳靜就怨毒的道,“鳳靜,你吃了我那批私鹽海貨銀子,我孫某隻認和我畫下契約的人。”
私鹽!
所有人都敏銳地抓住了這兩個字,閔王更是神色一凜,看向孫綏桂的目光隱帶殺意。
鳳靜也怒了,眉目間的清愁剎那凝結爲冰刃,尖銳異常,“孫綏桂,你休得再次誣陷。”
孫綏桂冷笑連連,他伸手在袖子裡一掏,便摸出張契約來,高舉着道,“今個我孫綏桂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總歸販賣私鹽是殺頭的事,你鳳家百年名門世家都不怕,我一被逐出過家門的喪家之犬還擔心什麼。”
“是不是誣陷,這張契一看便知。”孫綏桂那架勢真是豁出去了,哪怕就是爲了銀子而死,他也要拉鳳靜墊背。
“呈上來!”金石的殺伐之音恍若刀劍相接的鏗鏘聲,閔王開口了。
自有下人才從孫綏桂手裡取了那契送到閔王面前。
閔王一掃,瞬間神色就像暴雨時節陰沉的下人的天氣,他順手將那契給鳳老太爺也看了看,緊接着又傳給鳳靜自個看。
只見白紙黑字上,清清楚楚地寫着孫綏桂的那批貨,皆由孫齊的海船運送,其中船上人手爲鳳靜安排,此批足量的貨,孫綏桂不得找第二個下家運送出海,落款處,是鳳靜的名字和私章印。
鳳翊站鳳靜邊上,他瞟了眼,也看的分明,這契他手裡也有份,不過簽訂的是他和孫綏桂的名字,但鳳靜手頭這張,他的名字那換成了鳳靜的了。
那私章紅豔豔的,根本不沒作假的可能。
鳳靜看了好半晌,某些往日的記憶劃過腦海。幾日前在書房,如夢曾纏着他說要看他寫自個的名字,完事後,還好奇地拿着他私章到處亂戳,這會,看見這張契,他便全然明白了。
他瞬間就明瞭這纔是今日的局,剛纔那賬冊之事只是試探而已。
他轉頭看鳳翊,兩廂視線相接,便如利刃摩擦而過,帶起點點的火花。
他垂手,便道,“名字是我名字,章也是我的私印,我無話可說。”
這話,便是將這事給認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