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桌子已拉開,棉被已收走。
奎元館客人上座的時候已經快到了。但現在樓上卻還是隻有他們四個人。四個人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就像是四個木頭人。
會喝酒的木頭人。
壺裡的酒就像是退潮般消失了下去,大家你一杯,我一杯,自己倒,自己喝,誰也不去招呼別人。
然後燕七、王動、郭大路就像是約好了似的,同時大笑了起來。
他們就算是白癡,現在也知道這次又上了別人個大當。
那黑衣人根本就不是官差,也不是什麼提督老爺派來調查金獅子和棍子的密探,他也是黑吃黑。
被人騙得這麼慘,本是很惱火的事。
但他們卻認爲很可笑。
燕七指着郭大路,笑道:“王老大說得一點也不錯,該聰明的時候你反而糊塗了;不但糊塗,而且笨;不但笨,而且笨得要命。”
郭大路也指着他,笑道:“你呢?你也並不比我聰明多少。”
林太平一直在旁邊靜靜地看着他們,等他們笑聲停下來,才問道:“你們笑完了沒有?”
郭大路喘着氣,道:“還沒有笑完,只不過已沒力氣再笑。”
林太平道:“你們認爲這件事很可笑?”
王動忽然翻了翻白眼道:“不笑怎麼辦?哭麼?”
這就是他們做人的哲學。
他們會笑,敢笑,也懂得笑。
笑不但可以令人歡愉,也可以增加你對人生的信心和勇氣。
“笑的人有福了,因爲生命是屬於他們的。”
林太平看來卻笑不出。
郭大路道:“你爲什麼不跟我們一樣笑?”
林太平道:“若是笑就能解決問題,我一定比你們笑得還厲害。”
郭大路道:“笑就算不能解決問題,至少總不會增加煩惱。”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何況,你若學會了用笑去面對人生,漸漸就會發覺人生本沒有什麼真正不能解決的問題。”
林太平道:“無論你笑得多開心,還是一樣被人騙。”
郭大路道:“你不笑還是一樣被騙了,既然已被騙,爲什麼不笑?”
林太平不說話了。
郭大路道:“你究竟有什麼問題?”
燕七道:“你爲什麼對這件事如此關心?”
林太平沉默了半晌,道:“因爲那人就是真的南宮醜。”
燕七道:“你怎麼知道?”
林太平道:“我就是知道。”
郭大路道:“南宮醜和你又有什麼關係?”
林太平道:“沒有關係——就因爲沒有關係,所以我纔要……”
郭大路道:“要怎麼樣?”
林太平道:“要殺了他。”
郭大路看看燕七,又看看王動,道:“你們聽見他說的話沒有?”
王動一動也不動。
燕七點點頭。
郭大路道:“這孩子說他要殺人。”
王動還是不動。
燕七又點點頭。
郭大路慢慢地回過頭,看着林太平。
林太平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郭大路道:“你剛纔已看見他?”
林太平道:“是。”
郭大路忽然笑了,道:“那麼你剛纔爲什麼不殺了他?”
林太平臉上還是一點表情也沒有,他臉上就像是戴上了個面具。
鐵青色的面具,看來幾乎已有點可怕。
他一字字道:“我已經殺了他。”
壺裡又添滿了酒,因爲王動吩咐過:“看到我們的酒壺空了,就來加滿。”
奎元館裡的夥計對王動很服帖。
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望着酒壺。
郭大路忽然笑了笑,道:“酒不是用眼睛喝的。”
燕七道:“我的嘴很忙。”
郭大路道:“忙什麼?”
燕七道:“忙着把想說的話吞回肚子裡去。”
客人已漸漸來了,這裡已不是說話的地方。
郭大路端起酒杯,又放下,道:“郭大少難得請次客……”
燕七道:“這次便宜了你,我們走吧。”
林太平第一個站了起來,王動居然也站了起來。
郭大路的手已伸到他面前。
王動看看他,道:“你想幹什麼?想要我替你看手相?”
郭大路勉強笑了笑,道:“不必看了,我是天生的窮命;最要命的是,只要我一想請客,袋子裡就算有錢也會飛走。”
王動道:“你想問我借錢付賬?”
郭大路乾咳了幾聲,道:“你知道,我昨天晚上乾的是件很費錢的事。”
王動本來想笑的,但看了林太平一眼,卻嘆了口氣,道:“你找錯人了。”
郭大路愕然道:“你的錢也花光了?”
王動道:“嗯。”
郭大路道:“你……你怎麼花的?”
王動道:“我昨天晚上乾的也是件很費錢的事。”
郭大路道:“你在幹什麼?”
王動道:“世上只有一件事比找女人更費錢,那就是賭。”
郭大路道:“你輸光了?輸給了誰?”
王動道:“這飯鋪裡的夥計。”
郭大路怔了半晌,忍不住笑了,道:“難怪他們對你這麼服帖,飯鋪裡的夥計對冤大頭總是特別服帖的,何況,你若把錢輸給我,我也一樣服帖你。”
王動道:“冤大頭不止我一個。”
郭大路道:“還有誰?”
王動看看林太平,又看看燕七。
郭大路跳起來,道:“難道你們的錢都輸光了?”
沒有人出聲,沉默就是答覆。
郭大路又一屁股坐了下去,苦笑道:“如此說來,這些夥計豈非全發了財?”
王動道:“他們也發不了財——他們遲早也會輸給別人的。”
郭大路慢慢地點着頭,喃喃道:“不錯,來得容易去得快,怎麼來的怎麼去。”
王動道:“但我們對人類總算也有點貢獻。”
郭大路道:“什麼貢獻?”
王動道:“錢流通得愈快,市面愈繁榮,人類就是這樣進步的。”
郭大路想了想,苦笑道:“你說的話好像總有點道理。”
王動道:“所以你也不必難受。”
郭大路道:“我難受什麼?我又沒有輸……”
王動道:“抱歉的是我們把你的錢也一齊輸了。”
郭大路怔住。
王動道:“破廟裡的泥菩薩陪人睡覺,也不會收錢的。”
郭大路的眼睛慢慢地變圓了,道:“你們知道?……你們早就串通好了的?
……偷我的小偷就是……”
他手指忽然直戳到燕七的鼻子上,大叫道:“就是你。”
燕七道:“答對了。”
郭大路一把揪住他衣襟,咬着牙道:“你爲什麼做這種事?”
燕七不說話,臉卻似有點發紅。
王動淡淡道:“他也是爲你好,他不想朋友得花柳病。”
郭大路的手慢慢放開,一屁股又坐到椅子上,手摸着頭,喃喃道:“天呀……天呀,你怎麼會讓我交到這種好朋友的?”
他忽又跳起來,咬着牙道:“你們既然知道四個人都已囊空如洗,爲什麼還要在這裡大吃大喝?”
王動道:“爲了要讓你高興。”
郭大路忍不住叫了起來,道:“讓我高興?”
王動道:“一個人請客的時候,總是特別高興的,是不是?”
郭大路雙手抱頭,道:“是是是,我真高興,真他媽的高興得不如死了算了。”
一個夥計忽然走過來,道:“王大哥不必爲付賬的事發愁,這裡的賬已算清了。”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想不到這裡總算有個良心好的人。”
這夥計臉紅了紅,笑道:“我本來的確想替王大哥結賬,只可惜有人搶着先把賬會了。”
王動道:“是誰?”
這夥計道:“就是坐在那邊角上的那位客人。”
他回過身,想指給他們看,又怔住。
那邊角上的桌子上還擺着酒菜,人卻已不見了。
郭大路走在最後面,走了幾步,又回過頭,拍了拍那送客下樓的夥計肩膀,道:“我有件事想問問你。”
這夥計道:“請說。”
郭大路道:“你贏了這麼多錢,準備怎麼花呢?”
這夥計道:“我不準備花它。”
郭大路瞪着他,就好像忽然看到個聖人似的。
這夥計忽又笑了笑,道:“我準備用它作本錢,再去贏多些,最近我手氣不錯。”
郭大路還在瞪着他,忽然大笑,笑得彎下腰,差點從樓上滾下去。
他大笑着拍這夥計的肩,道:“好主意,好主意,就要這樣,人類纔會進步,我代表天下的人感激你。”
這夥計還想問:“感激我什麼?”
郭大路卻已走下了樓。
這夥計嘆了口氣,搖着頭,喃喃道:“看來這些人不但是冤大頭,而且還是瘋子。”
以前有個很聰明的人說過一句很聰明的話:“被人當作冤大頭和瘋子,其實也是件很有趣的事,甚至比被人當作英雄聖賢更有趣。”
那夥計並不是聰明人,當然沒聽過這句話,就算聽過,也不會懂。
這句話其中的道理,本就很少有人能聽得懂的。
世上有兩種人。
一種人做的事永遠是規規矩矩、順理成章,他們做的事無論誰都能猜得出,都能想得通。
另一種人做事卻不同了,他們專喜歡做些神出鬼沒的事,非但別人想不通他們在做什麼,也許連他們自己都想不通。
王動就是這種人。
林太平也是。
但世上卻還有樣東西比這種人更神出鬼沒。
那就是錢。
你不想要錢的時候,它往往會無緣無故、莫名其妙地來了。
你最需要它的時候,卻往往連它的影子都看不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