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錢是男人不可缺少的,女人也是。
錢能惹禍,女人惹的禍更多。
除此之外,錢還有一樣和女人相同的地方:
來得容易,去得一定也快。
郭大路一向認爲自己是個很有原則的人,無論做什麼事都有原則。
他吃鴨子的原則是:“有肉的時候,絕不啃骨頭,有皮的時候,絕不吃肉。”
現在鴨子的皮都已被剝光了,剝了皮的鴨子看來就像是個五十歲的女人被剝光了衣服,忽然變得說不出的臃腫可笑。
柚子卻像是二十歲的女人,皮剝得愈乾淨,就愈好看。
很少人能從鴨子身上聯想到女人,郭大路能。
酒已喝下他肚子,錢已裝進他口袋的時候,無論從任何東西上,他都能立刻聯想到女人。
現在酒已喝完,珠寶也已分成四份。
郭大路眨眨眼,忽然道:“你們有什麼打算?”
什麼打算?誰也沒有打算。
燕七瞪着他,道:“莫非你有什麼打算?”
郭大路眼睛盯着只剝了皮的鴨子,道:“大家都已經憋了很久,今天當然都應該去活動活動,否則骨頭只怕都要生鏽了。”
燕七道:“我們的骨頭不像你,一有了幾個錢就會發癢。”
郭大路嘆了口氣,又笑了,道:“就算我是賤骨頭,反正我想去活動活動。”
燕七道:“你是不是想單獨活動?”
郭大路道:“嗯。”
燕七冷笑,道:“我就知道有些人只有窮的時候纔要朋友,一有了錢,花樣就來了。”
郭大路瞪眼道:“你難道沒有單獨活動過?”
燕七扭過頭,道:“你要走,就走吧,又沒有人拉住你。”
郭大路站起來,又坐下,笑道:“我只不過想單獨活動個一天半天,明天晚上我們再見面。”
沒有人理他。
郭大路搓着手,又道:“麥老廣既已被抓去,這裡就連家好館子都沒有了,我知道縣城裡有家奎元館,酒菜都不錯,好在縣城也不遠,明天我們就在那裡見面如何?……我請客。”
還是沒有人理他。
郭大路急了,道:“難道我連單獨活動一天都不行嗎?”
王動這才翻了個白眼,道:“誰說不行?”
郭大路道:“那麼明天你去不去?”
王動道:“你難道就不能把酒菜從奎元館買回來請我麼?”
郭大路道:“求求你,不要這麼懶行不行?你也該去買幾件新衣服換換了,這套衣服再穿下去,連你的人都要發黴。”
王動忽然站起來,慢慢地往外走。
郭大路道:“你要到哪裡去?”
王動道:“到麥老廣的牀上去。”
郭大路道:“去幹什麼?”
王動嘆了口氣,道:“到牀上去還能幹什麼?當然是去睡覺,你到牀上去難道是幹別的事麼?”
郭大路笑了,他的確是想幹別的事去,而且的確是在牀上。
他站起來,笑道:“你在這裡睡一覺也好,反正明天要到縣城去,也省得再回家還要來回地跑。能少走一段路也是好的。”
王動道:“答對了。”
郭大路瞟了燕七一眼,道:“你明天是不是也跟王老大一起去?”
林太平點點頭,燕七卻淡淡道:“我今天就跟你一起去。”
郭大路怔了怔,道:“可是……我……”
燕七也瞪起了眼,道:“你怎麼樣?難道一有了錢,就真的連朋友都不要了?”
郭大路一路走,一路嘆着氣。
燕七用眼角瞟着他,道:“你怎麼回事?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郭大路苦着臉,道:“好像吃壞了,肚子有點不舒服。”
燕七冷冷道:“我看你難過的地方恐怕不是肚子吧。
”
他忽然笑了笑道:“其實你什麼地方難過,我早就清楚得很。”
郭大路道:“你清楚?”
燕七眼珠子轉動,道:“有經驗的都知道一句話,叫‘單嫖雙賭’,我怎麼會不清楚。”
郭大路怔了半天,只有笑了笑,苦笑着道:“你以爲我撇開你們,是想一個人溜去找女人?”
燕七道:“你難道沒有這意思?”
郭大路不說話了。
燕七悠然道:“其實這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男人有了錢,哪個不想找女人?”
郭大路立即接着問道:“你難道也有這意思?”
燕七也不說話了。
燕七道:“老實說,跟着你,就因爲要你帶我去,我知道你在這方面一定很有經驗,是不是?”
郭大路“嗯”了一聲,忽然咳嗽起來。
燕七道:“像你這樣又風流、又瀟灑的花花公子,當然一定知道在什麼地方纔能找到最好的女人。”
他用眼角瞟着郭大路,又道:“大家既然是朋友,你總不能不指點我一條明路吧。”
郭大路的臉好像已有點發紅,喃喃道:“當然,當然……”
燕七道:“那麼我們現在該怎麼走呢?”
郭大路道:“當然是……先到城裡去再說。”
燕七又笑了笑,道:“其實你本該把王老大他們也一起找來的,讓他們也好開開眼界,我真不懂你爲什麼要瞞着他們。”
郭大路一點也不想瞞別人,他本覺得找女人並不是什麼丟人的事。
找不到女人才丟人。
他瞞着別人,只因爲他根本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纔找得到女人。
他根本還沒有找過,就因爲還沒找過,所以纔想找,所以纔想得這麼厲害。
縣城好像很快就到了。
一進城,燕七就問道:“現在我們該怎麼走呢,往哪條路走?”
十步之內,必有芳草。
郭大路乾咳了幾聲道:“往哪條路上走都一樣。”
燕七道:“都一樣?”
郭大路道:“哪條路上都有女人。”
燕七笑道:“我也知道每條路上都有女人,但女人卻有很多種,問題是哪條路上纔有你要找的那種女人?”
郭大路擦了擦汗,忽然間計從心上來,指着旁邊一家茶館,道:“你先到那裡去等着,我去替你找來。”
燕七眨着眼,道:“我爲什麼要在這裡等,難道不能我們一起去嗎?”
郭大路正色道:“這你就不懂了,這種地方都很秘密,愈秘密的地方愈精彩;但若看到陌生人,她們就不肯了。”
燕七嘆了口氣,道:“好吧,反正你是識途老馬,我什麼都得聽你的。”
看着燕七走進茶館,郭大路才鬆了口氣。
誰知燕七又回過頭,大聲道:“我在這裡等你,你可不能溜呀!”
郭大路也大聲道:“我當然不會溜的。”
他的確不想溜,只不過想先將行情打聽清楚,好教燕七佩服他。
“像我這樣又風流、又瀟灑的花花公子,若連這種地方都找不到,豈非要叫燕七笑掉大牙,而且至少要笑上個三五年。”
他用最快的速度轉過這條街,前面的一條街好像還是和那條一模一樣:有茶館、有店鋪、有男人,當然也有女人。
“但哪個纔是我要找的那種女人呢?”他看來看去,哪個都不像,每個女人好像都很正經。
“幹這種事的人,臉上又不會掛着招牌的。”
郭大路站在路旁,發了半天怔,自己鼓勵自己,安慰自己:“只要有錢,還怕找不到女人?”
他準備先去買套風光的衣服再說。“人要衣裝,佛要金裝”,穿得風光些,至少先佔了三分便宜。
奇怪的是,買衣服的鋪子好像也不太容易找。
他好不容易纔
找到一家,忽然看到有個人在裡面選衣服,竟是燕七。
“這小子居然沒有在茶館裡等我。”
只聽燕七在裡面笑着道:“要最好看的衣服,價錢貴點沒關係,今天我與佳人有約,要穿得氣派些。”
郭大路皺起了眉頭:“難道這小子反而先找到路了麼?”
看到燕七滿臉春風的樣子,郭大路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既然你不仁,我又何妨不義,現在你總不能說我溜了吧。”
他決定連衣服都不換,決定撇開燕七了。
“姐兒愛的是俏,鴇兒愛的是鈔,我既俏又有鈔,換不換衣服又何妨?”
這條街上也有茶館,一個人手提着鳥籠,施施然從茶館裡走了出來。
這人年紀並不大,但兩眼無光,臉色發青,一臉疲勞過度的樣子,而且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他是幹什麼疲勞過度的。
郭大路忽然走過去,抱抱拳,笑道:“我姓郭,我知道你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你,但現在我們已經認得了。”
他做事喜歡用直接的法子。
幸好這人也是在外面混混的,怔了怔之後,也笑了,道:“郭朋友有何見教?”
郭大路道:“人不風流枉少年,這句話你想必也有同感。”
這人道:“原來郭兄是想風流風流。”
郭大路道:“正有此意,只恨找不着入天台的路而已。”
這人笑道:“郭兄找到我,可真是找對人了。但要風流,就得有錢,沒有錢是要被人打出來的。”
郭大路被人打了出來。
他忽然發現姐兒並不愛俏。
姐兒愛的也是鈔。
郭大路並不是個好欺負的人,絕不肯隨隨便便挨人打的。可是他又怎麼能跟這種女人對打呢?
他膀子上被人咬了兩口,頭上也被打出了個包,現在他一隻手摸着頭上的這個包,一隻手還在摸着口袋。
口袋是空的,比他的肚子還空。他明明將那份珠寶放在這口袋裡的,現在卻已不見了。
早上吃的鴨皮,現在都已消化得乾乾淨淨,酒也早就變成了汗。
等到天黑時,汗都流乾了。
郭大路找了個破廟,坐在神案前,望着那泥菩薩發怔。泥菩薩好像也正望着他發怔。
他本來已計劃得很好,準備先舒舒服服地吃一頓,再舒舒服服地洗個澡,他甚至已想象到一雙玉手替他擦背時的旖旎風光。
可是現在呢?
現在替他擦背的是隻臭蟲,也許還不止一隻,他坐着的蒲團就好像是臭蟲的大本營,好像全世界的臭蟲都已集中到這裡,正一隊一隊地鑽入他衣服,準備在他背上開飯。
郭大路一巴掌打下去,只恨不得一巴掌將自己打死算了。
“我這人難道是天生的窮命?就不能有一天不捱餓的?”
他忽然又想到了朋友的好處。
“我爲什麼要一個人單獨行動?爲什麼要撇開燕七呢?”
想到他們現在一定在大吃大喝,他更餓得幾乎連臭蟲都吞得下去。
“一個人的確不該撇開他的朋友,無論想幹什麼,也得跟朋友在一起,除了朋友外,世上還有什麼值得珍惜的呢?”
郭大路忽然變得又珍惜友情,又多愁善感起來——無論誰又窮又餓的時候,他都會變成這樣子的。
幸好明天又要和他們見面了,但他只希望時間過得愈快愈好。
“我這麼樣想他們,他們說不定早已忘了我,王動一定早已呼呼大睡,燕七說不定正在跟他的佳人打情罵俏。”
想到這裡,郭大路又不禁長長嘆了口氣,忽然發現自己實在是個很重友情的人,覺得自己對朋友,總比朋友對他好。
於是他又覺得安慰,安慰中又帶着點傷感。
這種心情使他暫時忘記了別的。
他忽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