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勝美在牀上躺得渾身痠痛,才懨懨起身開燈,打開手機來看。毫無疑問,無數未接來電,大多數是王柏川打來,也有安迪的一個電話。短信也是王柏川發來,請求見面解釋。樊勝美動手一條一條地刪去。又將王柏川的號碼從通訊錄裡刪除。纔打開安迪發來的短信,是一張照片,安迪幫她辦完銀行對賬卡之後發照片爲證。對賬卡翻開到對賬單上,空白處壓身份證和銀行卡,妥帖明白,一目瞭然。樊勝美看着鼻子一酸,還是外人,竟是外人,依然是安迪。
她連忙打電話去表示感謝。安迪正好與包奕凡回到家打算入座吃遲到的午餐。
“噯,正要找你,電話一直打不進。幫我訂三個週二的房間好不好,三個美國來的客戶,要有上網,寬大的辦公桌,同一樓層。一個房間只兩天,另兩間可能要一週。需要你幫忙安排。”
樊勝美立刻下牀記錄下來,“嗯,記下。需要特殊待遇嗎?”
“沒有必要,只是公務性出差。你的對賬卡身份證之類的,需要快遞給你嗎?我小長假結束纔回海市。”
樊勝美一愣,怔怔地落下淚來。“不,不用了,已經用不着了,嗚嗚……”外面關雎爾餓得睡不着,起牀梳洗。正好聽到樊勝美嗚嗚地哭開了。她立刻想到早上樊勝美喜出望外出門買房,難道中途出了什麼變故?她看看緊閉的小黑屋房門,不敢敲門,輕輕地又縮回自己的房間。但房子隔音不好,她依然很清晰地聽見樊勝美的哭。
“怎麼了?”安迪也立刻想到買房。
“做了……做了……”樊勝美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道:“做了件最讓人無地自容的事。我需要好好想想,可我真無法集中精力想這件事,我腦袋裡很亂,那種天崩地裂的亂。我說不清楚,我感覺支撐我這麼多年的力量消失了,我很茫然,我不氣憤,真的,沒生氣……我也說不清,我心裡很亂。最近如果王柏川找你傳話或者什麼的,都別答應他,別理他,別告訴他我在做什麼,讓我想清楚了再說。”
“好。需不需要我通知22樓其他幾位拒絕小王?”
“要,很要。尤其小曲。你的事我會辦好,別擔心。我掛了。”
安迪倒也罷了,在她眼裡樊勝美本就是邏輯混亂,經常做事亂七八糟。但在同一屋頂下的關雎爾卻傻了,愣愣地看着樊勝美的方向無語。等醒悟過來,連忙翻看手機,見裡面果然有一條王柏川的短信,要求她見了樊勝美后通報消息。關雎爾猶豫了會兒,將短信刪除,手機扔一邊起牀。問題是曲筱綃也急切地想從她口中得到有關樊勝美的消息,也發來短信千叮嚀萬囑咐。關雎爾不知怎麼回答。
她輕手輕腳地去洗手間,經過樊勝美屋子的時候,裡面飄出一句,“小關,爲什麼要戀愛,爲什麼要結婚?”
關雎爾一愣,“好像時間到了,就該了吧?”但這話說出來,自己也覺得不對勁,又立刻改口,“因爲愛?”
“真的因爲愛?”
關雎爾不禁想到剛剛早上看的日出,不由得微笑,肯定地道:“因爲愛!”
門裡門外完全兩種表情,門裡的樊勝美坐在那兒悵然若失。“因爲愛?”
邱瑩瑩午覺醒來,見看護正靠牆上也打瞌睡。她沒吵看護,自己緩緩坐了起來,反手拉來一隻枕頭墊身後。看護立刻醒過來。“唔,剛隔壁你那親戚來找你。讓你醒來後找她。”
“啊?”邱瑩瑩毫不掩飾自己的緊張與興奮,“大姐,請幫我擰把毛巾。我換件衣服吧?這件睡衣好皺。”
看護笑道:“是你以後的婆婆吧?我幫你把頭也梳了。”
一頓手忙腳亂,整出一個乾淨清爽的邱瑩瑩。看護這纔去隔壁叫應母。應母客氣地請看護在應勤病牀邊就坐,說她要與邱瑩瑩單獨談會兒。看護當然巴不得沒事做。
邱瑩瑩終於等來應母,見到應母臉色不佳,似是心事重重,她的笑容也當即僵了。
寒暄過後,應母開門見山。“小邱啊,我們商量一件事。雖然我們這邊躲過了,安心養傷,可那邊老家,應勤爸對付得很辛苦。那家人很鬧,沒日沒夜,也不知哪來這麼好精力這麼多時間。可我們不能再要這種人家的女孩兒啊,應勤爸已經決定是你。幸好應勤爸有能耐,他們要打架,我們也打架,他們要談判,我們也會。我們想,這樣吧,你這邊的醫藥費誤工費什麼的,就別通過警察問他們要了,算作我們談判的一個籌碼,讓應勤爸談判時候跟他們扯。你的醫藥費之類的都我們來。前面的,請你朋友算一下交給我個數字,我去銀行拿錢給你朋友,後面的直接我來付賬單。你看呢?”
邱瑩瑩幾乎是想都不想就點頭答應。還需要問嗎?應勤爸都說了,以後就是一家人。“好,我立刻跟朋友們打電話。”
“很好,你是個爽快孩子。再商量一件事。這回你們兩個一起受傷,雖然都有醫保,可自己還得付不少。又加上各種護理費,誤工費,營養品,還有我們來去的路費誤工費,還有——可能得賠償那家人點兒錢,我們經濟上壓力挺大。我打算這幾天我辛苦點兒……”
“嗯,我理解了,這個護工也辭了吧。我現在好得很快,有些事可以自己做起來了。我又不是什麼嬌小姐的,自己能行當然自己做了。”
“乖孩子。我這就跟她去說,當場跟她把工資結清了。”
應母給邱瑩瑩倒了一杯水,拍拍她的頭,走了。邱瑩瑩等應母一走就笑了,這麼有商有量,共同分擔,真的像一家人了。她喝了一口水,心裡美滋滋的。
過會兒,護工獨自過來,笑嘻嘻地道:“你要開始苦了。”
“沒關係,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謝謝你這幾天辛苦。”護工只是意味深長地一笑,收拾了東西就走。
邱瑩瑩則是開心地打電話向姐妹們彙報。她不敢打安迪和曲筱綃的,可惜樊勝美的打不通,只有與關雎爾說。
關雎爾正仔細地寫自己的經歷,聽了邱瑩瑩的彙報,目瞪口呆。她看看樊勝美的房間,不打算打攪樊勝美。“你……這麼大的事,要不要跟你爸媽商量一下?不僅應家認可你,你家也得認可了應勤,才能談接下來的事啊。”
“沒那麼嚴重,關關,你就是太謹慎,應勤家是可以信任的,他們家都是實在人。”
“行,我祝福你。你的醫藥費我這就算一下,安迪把單子都放我這兒呢。我算好了裝訂好,找時間去你那兒交給你。這件事需要你督促一下,這些錢是安迪出的,能儘快還她就儘快還,借錢還錢不能拖。”
“是的,我看見應媽媽就跟她講。還有啊,你要打好腹稿,回頭我可要審你看日出的事兒,不要瞞我哦。”
關雎爾呵呵一笑而過。另一屋裡,樊勝美聽得清楚,但她什麼都沒說,只心煩氣躁地點了根菸,到外面走廊吸去了。
曲筱綃的電話幾乎是壓着邱瑩瑩的而來,“剛纔跟謝哥哥打電話?都成熱線了,你們。快,告訴我,樊大姐怎麼樣?”
“我纔剛睡醒,沒見她回來啊。”
“沒回?人沒在?靠!我難道賭輸了?”
關雎爾裝傻,“你又怎麼了?我問你件事,不,請教。忙嗎?佔用三分鐘。”
“忙,我跟客戶喝茶,借上廁所來打聽樊大姐的事,你說我容易嗎?兩分鐘,快說。”
關雎爾飛快說了邱瑩瑩那邊剛發生的事。曲筱綃聽得連白眼都懶得翻,“那死妞,我們仁至義盡了。你別管閒事,趕緊算賬,回頭找時間把賬單給送去,其他我來對付。我們別的不管了,只管把安迪的錢要回來。”
“爲什麼我有很不好的預感?”
“你找我難道就打的好主意嗎?還不是你想使壞又不敢,你這僞君子。我沒時間了,再說。”
關雎爾臉紅,她自己都沒好生掂量呢,就被曲筱綃一語戳穿了。她趕緊翻出賬單算賬。又心存僥倖地想到,曲筱綃這麼忙,自然是沒時間找去謝濱的戶籍所在地。此人沾事必搗亂,還真不敢惹她。
而曲筱綃則是一個電話打去邱瑩瑩的家裡。她有從邱瑩瑩手機裡偷出來的邱家電話,她已經不耐煩,她仁至義盡的最後一招是把邱家父母叫來,把邱瑩瑩移交給他們,從此她們22樓全體全都甩手不管了。她早就想這麼做,都是其他人婆媽攬事。
曲筱綃處理完22樓的私事,正拔腳往客戶那兒走,又一個22樓的電話進來,若不是安迪的,她都不願接。“安迪,說好,邱瑩瑩的事別跟我說,我忙。”
“小樊的事……”
“啊……有消息了?怎麼樣,買了沒有,王柏川寫她名字沒有?快說,快說。”曲筱綃立馬又靈活地縮回洗手間,八卦神馬的茲事體大,必須優先。
“具體不知。她心情不佳,最近如果王柏川拜託你約她,請拒絕。”
“我爲什麼要幫她?王柏川是我客戶,我毫不猶豫幫王柏川。”曲筱綃一轉溜眼睛,就開心地笑了,“我猜得一點兒沒錯,我賭贏一千,安迪,你準備好錢。一定是樊大姐想憑美貌在合同里加個名字,我們王柏川可不傻,人都沒結婚,怎麼能讓你摻一腳,鈔票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都是一分一釐辛苦賺出來的,白給?做夢!我纔不幫樊大姐這種人。做撈女也得有點眼光,要傍就傍大點兒的款,像我像包總都行。像王柏川那種辛苦掙錢的,傍出一萬來,他就要你一生一世爲他做牛做馬了,何況買房合同裡寫名字。傻!咱不摻和,咱看戲。88,你別亂好心。”
這回是曲筱綃掛了安迪的電話,她是真忙。安迪原本並不知道樊勝美與王柏川鬧的是哪一齣,聽曲筱綃一講,覺得可能性挺大,她不禁做個鬼臉,剋制了自己心中的各種八卦。她還是盡責地給邱瑩瑩打去通知電話,可那邊電話一直佔線,她便罷休了。她看看坐陽臺上曬着太陽喝酒發呆的包奕凡,雖然包奕凡剛纔賭氣地說讓他獨自想想,她已經給了十分鐘,不打算多給,便拿着酒瓶拉開陽臺門。
包奕凡看看安迪,道:“我不想蒙你,不在你面前掩藏我的想法,最好你別因此以爲我衝動。你知道他現在到海市,會去哪兒嗎?”“知道,幾樓幾室都知道,你媽帶我去過。”
“所以你想想我的感受。”
“這件事我還真很能理解你。你想想我媽是怎麼瘋的,我從小經歷的無數不堪豈是你能比的。但你想過沒有,你爸出軌已經害得你媽性情大變,甚至失去性命。我只記得當我漸漸有錢的時候,每天想的是怎麼花錢買兇處置那些我生命中出現過的惡人,因天高路遠,只好發泄在工作上,老譚說我當時幹活緊張時候兩隻眼睛會殺人。我不敢回國,怕真的殺人。直到後來慢慢剋制下去,這一路很難。我知道難,所以我很擔心你也受困於報復心理,你的報復很猛烈,殺傷力更強,更有快感,也更有魅力將人吞沒。然後,你打算變成你媽還是我媽?我只是非常不願看到你爲了一個差勁的人變成你我的媽。你必須剋制,你不能爲了別人毀了你自己。”
“你早這麼說就好了,我還以爲你同情他。”包奕凡終於放下酒杯,抓住安迪的手。
“從給你媽做司機,看見你爸與其他女人在一起那一刻起,已經把他打入另冊。這是我最不能容忍的人種。”
“你沒跟我提起過。”
“有你媽在,我不用多嘴挑撥關係了。總之,我只爲你。”
包奕凡看住安迪,終於起身,擠坐到安迪的椅子上,緊緊擁抱在一起。“我們快點結婚,省得每天提心吊膽你會離開我。我現在很脆弱好不好?結婚!不答應不放手,讓對面鄰居都看見。”
“哎,我不舒服,有心理障礙。快放開。”
包奕凡伸手遮住安迪的臉,“丟臉的是我,行了吧?我答應聽你的,你也得聽我的。結婚!”
安迪忽然靈光一閃,“你房子寫我的名,公司寫我的名,哈哈,做到就答應。”
“行。房子最容易。公司的,等上班拿章程給你,你自己看着怎麼改吧。”
安迪不禁爲樊勝美感喟,人跟人境遇是如此不同。“我不是……我真擔心肚子裡的孩子,如果有……”
後面的話被包奕凡止住了,“這是我們兩個人的孩子,是好是壞都是我們共同承擔。你太理智,知道嗎?你經常理智得讓我懷疑你不愛我,隨時會離開我,放棄我。”
“沒有。我昨晚到現在雖然討厭你,可沒想過放棄你。”
“有討厭就有放棄。”
“沒有邏輯必然。”
“有。要婚姻保障。”
“放開,太光天化日了,周圍都是眼睛。”
“答應了才放。”
“答應。有條件。”
“真不容易,色相都押上了。我還以爲我的智慧已經掩蓋色相的出色,可最終還是得靠色相。什麼條件?”
“哈哈。包子,我最喜歡你的心態,狂,無所謂,大而化之。所以你想,我昨天多痛心。你還對我吼。”
“女同志,注意不要動手動腳,這兒是光天化日之下,我們還沒扯證,你還沒提條件。”
安迪才發現自己真的光天化日之下情不自禁伸手撫摸包奕凡敞開襯衫處的胸口。她不由得尖叫起來,可都不等包奕凡伸手捉住她的手放回原處,她自己又堅決將手放回,“哼!”才發現老包說得沒錯,必須結婚,心底纔有名正而言順之浩然之氣升起。“包子,有個條件,無論我以後變得怎麼樣,都別嫌棄我。即使離開我,也一定要先安置好我。”
“別胡說。”
“不是胡說,這是我唯一的擔憂。我曾寫委託書和遺書給老譚。我們在一起的前提是你必須先答應,我將委託書和遺書改爲你是第一責任人,你得背起我這個大包袱。你有選擇權,你選擇否決我也不會不快。”
“我答應。但我答應是因爲你的擔憂,我不相信這種情況有可能發生。”
“這是科學。”
“去他媽的,未得到循證,都不算。以你的邏輯,誰都要擔心,開車的有多少車禍率,他生癌我也有高几率,我媽中風致死我也很可能一頭栽倒,還有無數可能。要不要我也先寫遺書給你?瞎操心。”“可是我怕,想到過去殘存的記憶,我經常被嚇醒,你也知道我晚上一定要開着燈纔敢睡。我天天提心吊膽,不敢將息。”
“別怕,即使有那麼一天,也得把現在的每一天過得好好的,以你的能力過十倍於他人的充實日子。等真有那一天,我第一件事是在你牀頭掛上條幅:我曾比你們任何人光輝。怕什麼,沒什麼大不了。”
安迪一想,好像是這麼回事,又好像不是這麼回事,可有一件事是對的,過好現在每一天。再想想,似乎也不是那麼恐懼了,雖然還沒找到終極解決之道。
但,有人分擔,如此甚好。“好吧,真託付給你了。”
“我很願意。”包奕凡嘆息,他是真的放下心頭最大擔憂。她終於肯示弱,肯託付。不像以前,即使說起過去種種,依然高傲地擡着下巴,一種“我自會料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距離感逼人而來。軟弱,卻真實。
安迪打不通邱瑩瑩電話的時候,邱瑩瑩正好接到來自應勤的電話。她等了好幾天的電話。
“邱瑩瑩,你好嗎?還痛嗎?”
“啊,你……怎麼會。”邱瑩瑩完全想不到電話裡傳來的是應勤的聲音,如此親切,聞之哽咽。
“我媽去洗衣服,這回總算手機落下忘帶了。你好嗎?”
“我好,好多了,聽見你的聲音更好了。你呢?你比我嚴重多了,那天多虧你保護我,你真是個男子漢。”
“這是我應該做的。我到那天才心裡清楚明瞭一件事,我要保護你,以後都要保護你。”
“真的?你怎麼纔想明白啊,也是我不好,也是。”邱瑩瑩哭了起來,她一哭,應勤就不知所措了,只會在電話那頭沉默。“所以你媽媽不喜歡我,這麼久都不讓你給我電話。我一定爭取這幾天讓她改變對我的印象。”
“我媽最先有成見,但既然我爸決定了,她也不會再反對。你們慢慢來吧,來日方長。我真想看看你。對了,我發照片給你,你收彩信。就是我現在的照片。你也拍一張給我看。”
“我,你等等,我立刻過去看你。”
“啊,你行嗎?”
“我上回想救你,還一個人從這兒跑去前面那家醫院了呢。你等我,有點兒費勁。”
“我想見你。”應勤激動地喊起來。“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此話,絕對可以媲美最佳止痛藥。邱瑩瑩猶如神助,比較順利地跳下病牀,扶牆慢慢往應勤的病房走去。不料,走廊上便接到一個電話。她一看電話顯示,臉都嚇黃了,是爸爸來電。
“瑩瑩,你受傷了?”
邱瑩瑩毫不猶豫地道:“沒有啊。”她嚇得捂住心口,爸爸怎麼知道的?
“沒住院?”
“沒啊,好好的,誰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