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思濤獨自來到晉州市,這裡的權力蛋糕早已經分得精光,他單槍匹馬,孤身一人,怎樣才能達成一種新的權力平衡?這纔是他最大的難題,自然也是最大的考驗。不僅僅是他,現在官員升遷,不再像改革開放初期那樣,一個幹部如果調到另一個地方可以帶一大羣過去,現在基本上就是孤劍走天涯,孤身闖天涯,最難的,就在這個權力控制。
散佈在別人手裡的權力,如同散佈在沙漠中的沙子,想捏沙子卻從手指縫隙中滑過,滿地的黃沙泥土,卻很難堆積起來,所以纔有聚沙成塔這麼一說,聚沙成塔都很難,更不要說用沙子泥土堆出一座高樓來,但是將沙子泥土通過一定的方式凝結在一起,就會量變達到質變,就能建起一處處高樓大廈,而怎樣將散落着的這些分散的權力以及權力的擁有者串聯起來,拿捏成一股力量,這是曾思濤要做的事情……
曾思濤閉着眼睛,其實根本沒有睡着,在車上有人輕聲的說道豐雲快到的時候,他才睜開了眼睛。
公路出口處停着幾輛小車,除此之外還有一輛警務開道車。豐雲市四套班子成員,在市委書記江和平、市長李在緒率領下,站在出口迎接。雖然春天到了,但是每年一度的倒春寒,讓這幾天晉州的天氣有些冷,十幾個人頂着寒風站在路邊,似乎是在蹺首以待。
曾思濤的目光只是透過窗戶看了一眼,看見在寒風中的衆人,心裡也是覺得有點不耐煩,但是臉上的神情絲毫沒有任何變化。
坐在曾思濤後面的林峰其已經繃起的弦此時繃得更緊了,這個高規格的歡迎儀式,讓林峰其暗吃了一驚。這不是頂風作案嗎?下來之前,曾書記親自待他,要姜秘書長下通知,不準搞迎來送往,是他們沒有收到通知,還是姜秘書長根本就沒有通知?
不過這樣的念頭也僅僅是一閃而過,這樣的通知,姜玉璽絕對不會不通知,而下面的地方領導,收到這樣的通知,卻如收到燙手山竽,往往不知所措。幾乎所有的領導下去,都會提前打招呼,說不準迎接。下面如果真的不迎接,他們又會覺得自己沒被尊重,暗中給你記一筆。許多地方領導因此覺得,與其讓領導留下不好印象,還不如現場挨一次批評。
曾思濤偏過頭,對林峰其說,你去叫和平同志上來。
聽了這話,林峰其立即站起來,到了門口。這一瞬間,一路上的苦惱頓時消失無蹤。他知道,市委書記的第一秘是姜玉璽,如果姜玉璽在車上,下去與市委書記接觸的事,就應該由姜玉璽來完成,姜玉璽不在,自然應該由陪同的副秘書長簡文熙具體安排。現在,曾思濤卻叫他下去,這是否說明,他打了自己一巴掌,又扔過來一顆糖果?既然要扔一顆糖果,那就說明,他還是要用自己的。
改變行程的事情,曾思濤是和姜玉璽商量過的,但是獨獨沒有通知林峰其,曾思濤也是看看林峰其的應變能力怎麼樣……
汽車緩緩停下來。林峰其下車,迎着江和平等人走過去。前來迎接的人中,有些林峰其以前就認識,比如市委書記江和市長李在緒。有些見過但沒有太多的交往。比如市委副書記陳紅中,常務副市長楊書凱,至於人大主任、政協主席,林峰其完全不認識。接任曾思濤的秘書時,他臨時抱佛腳趕功課,抱着幾大本通訊錄,將市委、市政府以及各區縣主要領導的名字死記硬背過一番。可畢竟人數太多,能夠記住的,還是一些主要領導,那些二線領導,印象自然就不深了。
江和平領頭快步走過來,準備和林峰其握手林峰其想,書記坐在車上呢,自己和市委書記握手,市長握不握?市長握了,副書記副市長握不握?這麼一路握下去,給人的感覺,自己不成首長了?這個手如果真的握了,說不準人還沒有回晉州,叫他回報社的通知就下來了。當了這麼多年記者,也認識不少官場人士,這個分寸他還是知道的。他並沒有伸出手,而是在隔着還有幾步的時候,便說,曾書記說他不下車了,直接走。
幾位領導同時站住,準備轉身上車的時候,林峰其又說:“江書記請上面包車吧。”
江和平和李在緒小聲地說了幾句,然後兩人分開,李在緒向自己的小車走去,江和平轉身,向麪包車走來。經過林峰其身邊的時候,小聲地問“書記的情緒怎麼樣?”
林峰其立即明白了。對於這次路迎,江和平冒了很大的政治風險。他想通過林峰其的觀察來評估一下,事情會嚴重到何種程度。
但是林峰其卻微微的愣了一下,這一路,曾書記突然改變計劃,他心裡就像懸着一塊巨石一般,有些惶惶然,哪裡還會注意別的?再說,他畢竟才當秘書不久,不會看領導的臉色觀察領導的表情。對於江和平的問題,他根本回答不出,但是曾書記把到下面調研的第一站放在豐雲,想來對江和平也不會有什麼惡感,在稍稍愣了一下之後也輕聲說道:“應該還可以吧。”
江和平給了已給謝意的表情之後,兩人就往麪包車走去,林峰其略略拉後一點,待江和平上了車,他才跨上去。剛上車,車門還未完全關上,就聽到曾思濤說:“和平同志,你告訴我,是你這個市委書記說話不起作用呢,還是我這個市委書記說話不起作用?”
在林峰其看來,曾書記是發火了,但這火發得很溫柔,聽上去,像是在開玩笑。
江和平自然知道曾思濤的意思,連忙走到曾思濤身邊,低下頭,弓着身子,說,是我的錯,我向書記檢討。
曾思濤說說道:“你站在這裡幹什麼?低頭認罪?人家峰其還要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呢,你這樣站着,怎麼開車?”
因爲江和平站在走道上,攔住了林峰其的路,林峰其只好站在他的身後。整部車子,只有他們兩個站着。林峰其突然覺得,江和平應該是異常尷尬的。這種尷尬,不僅是因爲受到了曾思濤溫柔的批評,還因爲曾思濤在暗示叫他坐下。
曾思濤實際上很不喜歡這一套,但是下面這些官員,對迎來送往極其重視,最怕的是一點點禮節上的差錯,影響了自己的仕途官運。也難怪他們如此謹小慎微,處於縣一級,上面隨便哪個部門來個人,都是他們的領導,他們的工作,也就是每天迎來送往,見的人多了,誰能保證每一個細節都不出問題?如果僅僅因爲接待時的一句話,就影響了自己的政治前途,那實在太不值了。偏偏官威難測,一個官員就是一種偏好,誰能搞得清哪個官員喜歡哪一種風格?下面只好採取以不變應萬變的方法,寧可做過火受到批評也絕對不能因爲沒做到位而被某領導記在心裡。
他初來乍到,下面的人對他的行事風格也不太瞭解,求穩妥,也是人之常情。而且之前的領導都這麼做,在他屁股還沒有坐穩之前,在晉州的行事規則不是由他主導之前,他也不能表現得太獨行特立,該入鄉隨俗的時候還是得學會變通,所以他雖然言語之間帶着批評的味道,但是實際上卻是給了江和平很大的一個面子,曾思濤的意思是讓江和平在他旁邊的位置上坐下,坐在這裡,是一個很高的待遇了。江和平顯然頗善於應付這種場面。點點頭說道:“我離書記近點,更有利於作檢討。”
待江和平坐下之後,曾思濤問江和平:“你們是怎麼安排的?”
江和平說道:“書記坐了幾個小時的車,現在時間也不早了,我考慮先休息一下,由我和李在緒市長彙報一下豐雲的情況,然後吃午飯。視察安排在下午。我們選擇了七個點,不過下午的時間會很緊,七個點不可能都看,具體選哪幾個,由書記定。”
曾思濤考慮了一下,說道:“不需要休息了,我們抓緊時間,先去看看豐雲的科技園吧。”
豐雲方面事前得到了通知,做好了安排。可市委書記就是市委書記,曾思濤一句話,下面的計劃就得變。聽曾思濤說直接去科技園,江和平立即拿起了手機,撥通了李在緒的電話,僅僅說了一句:去科技園,便掛斷了電話。
豐雲的科技園是豐雲市市委書記江和平從京城跑回來的項目。但初期建設資金就被晉州市裡挪作他用,搞石東昇主導的政績工程,使得江和平傾注滿腔心血的科技園幾乎變成了空殼子,這也是江和平和那邊開始離心的根本原因。
正是科技園奄奄一息的這幅模樣,眼看着科技園就要成爲鏡中花水中月,江和平纔對小城鎮綜合配套工程試點那麼上心,巴巴的上門請求他能出面幫忙在京城爭取一下。
曾思濤也詢問了一下,豐雲由於準備沒有人家充分,條件也不及人家,幾乎已經出局了,這個事情基本上已經定案了,要推倒了重來,實在太麻煩,並且從項目的規模上來說,還是科技園更大一些,所以曾思濤讓江和平跑了一趟京城,拿下了科技部中小型創新科技產業開發的這個大項目,在見識了曾思濤的能量以及敏銳的目光後,江和平的心也逐漸發生了改變。
科技園交通很便利,區位優越,距晉州市區僅四十公里,距離晉州國際機場僅三十多公里,距火車站五公里。
下了高速,又驅車從國道拐入去往科技園的公路,剛剛進了路口,就見前面黑壓壓站了一羣人,彩旗飄飄,橫幅一道接着一道,曾思濤就微微皺眉,市政府只來了一輛車。自己輕車簡從。江和平搞出這麼大陣仗。江和平能幹是能幹,未免有些浮誇。
曾思濤也能理解,倒是沒給江和平臉色。下車和顏悅色的和各級幹部握手問好,在一衆幹部陪同下,曾思濤視察了園區,聽取了江和平“政府搭臺、企業運作、科技依託、羣衆受益”的工作彙報,豐雲市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科技園管委會主任何明勳對科技園的情況進行了詳細的講解,曾思濤聽得連連點頭。
豐雲市市長李在緒臉色就有些不自在,甚至有些後悔自己來迎接曾思濤地多此一舉,豐雲市可以說是江和平的天下,他這個市長來到豐雲後,不但沒能起到制衡江和平的作用,反而成了有名無實的空架子,爲了團結着想,今天又巴巴跑來迎接曾思濤,卻不想從頭到尾,自己好像都成了擺設。?心裡正不得勁兒,曾思濤突然就轉頭笑眯眯看向他:“在緒,科技園是在你主政以後規模才越來越大的,你可要盯好嘍。”
大家就都笑,李在緒也跟着笑了幾聲,心裡總算舒坦了些。”
考察結束,已經接近十二點,科技園自然要安排吃飯。可是,原計劃是在市裡吃飯,餐廳早就安排好了,大家準備乘車回豐雲市裡吃飯,但是車纔到一剛剛到市區,曾思濤就讓羅衛軍停車,
見曾思濤要下車,一衆人也跟着下了車,曾思濤看到一個地方在賣盒飯,江和平、李在緒等人陪着他,卻不知道他要幹什麼,沒想到曾思濤直直的走到賣快餐的窗口,問裡面賣飯的女服務員:“這飯多少錢一盒?”
女服務員看見這幫子人一個個都人五人六的,不像是吃盒飯的主,有點不知所措。李在緒有點惱火,聲音大了點,說道:“問你話呢,這盒飯多少錢一盒?”
女服務員大概也知道這夥人身份特別,不敢回答,只是伸出一個手指,朝上指了指,上面有價格牌,分別是四塊、六塊、八塊三種規格。
曾思濤看了看菜,還比較豐盛,也比較較衛生,說道:“給我拿一份六元的。”
女服務員於是拿了一盒飯給他,曾思濤接過,說完轉身就走。
陪在身邊的人頓時傻眼了。他們之所以不在開發區吃飯,一定要趕回這裡,關鍵在於市委辦公室早已經做好了統一安排,這間酒樓二樓的所有房間,已經被市委包了下來,中午只招待曾思濤一行,其餘的客人,一律不接待。人家料都已經下了,客人也都攔在外面了,如果不回這裡吃,肯定還得付人家錢,那就是一筆大浪費。
曾思濤走了兩步,突然停下腳步說道:“裡面中午安排的酒席就招待從京城和省裡來的那些專家吧,尊重知識尊重人才,豐雲會有更大的前途。”
曾思濤說完,也不管他們的反應,還是江和平反應快,說:“給我也來兩份六元的。”
女服務員雖然被這些人給弄得有些莫名奇妙的,但是看見他曾思濤沒給錢就走,伸出一隻手,指着曾思濤說:“哎,同志,你還沒給錢呢。”
曾思濤愣了一下,才這反映過來了,
李在緒也反應過來了,指了指身後的人說:“你記住,這些人人手一盒,完了一起結賬。給我也來一盒。”
一眨眼,不但盛在盆子裡的飯菜都光了,連那裡堆着的盒飯全都拿完了。門口還站着不少人站在那裡等。
林峰其也沒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見曾思濤拿了一個盒飯走進了餐廳。
曾思濤什麼話都沒說,見旁邊有空桌,便坐下來。林峰其不知所措,傻傻地站在曾思濤身邊。
好在江和平此時拿着兩隻盒飯過來,遞了一盒給他。林峰其接過,感激地衝他點了點頭,說一聲謝謝。江和平在他耳邊小聲地說,計劃可能有變,你抓緊時間吃一點,不然,可能沒時間吃飯了。說完,也不等他反應,便開始吃盒飯。
不過,曾思濤沒有像江和平想象的那樣,他在那裡細嚼慢嚥,吃得很慢,不是他講究,而是要給下面這些人吃飯的時間,他是第一個拿到飯菜的人,再吃塊快一些,其他人都沒得吃了。——他一放筷子,誰還會再吃?
不過他就是吃得再慢,這畢竟也就是快餐,最多半小時也就結束了,曾思濤將筷子一放,問江和平:“下午怎麼安排的?”
江和平立即說:“下午三點去下面王家鎮的農業示範園。”
曾思濤問道:“路上要走多長時間?”
江和平忙回道:“如果出市區不堵車的話,半個小時能到。”
“三點出去,到那裡已經三點半四點了。現在就走,路上也可以休息嘛。讓服務員再準備幾份盒飯吧,估計正經安排生活的人還沒吃飯。皇帝還不差餓兵呢……”
江和平聞言微微一愣,豐雲市委辦和市府辦兩位主任等一大幫辦公室人員在酒樓那邊,計劃一變,善後工作,便有一大堆。他和李在緒這些人,自然不過問這類小事,最苦的是這些做後勤工作的。
曾書記雖然不按照常理出牌,但是對於下面的人還是比較體恤的。嚴格而不苛刻。
當然江和平更清楚,曾書記這般做,肯定是有計劃的,一定有很特別的考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