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錢卓然眉尖微揚, 端着茶碗, 往後一仰, 整個身子靠在了高背椅上, 好整以暇地道:“所爲何事?”
其實如此姿態到並非是錢卓然刻意擺架子, 而是他畢竟年紀不小了, 站班一站就是將近一個時辰, 後面又與季銘商議稅改之事,如今好不容易回到了戶部這個自己的地盤,自然整個人便放鬆了許多。
“下官來此, 乃有兩事。”
顧雲浩答道:“一則乃侍郎大人先前所言侍從之事,下官已有人選,乃是原翰林院的院侍, 爲人辦差皆頗爲謹慎。”
對於一個小小侍從的事, 錢卓然很顯然並不放在眼裡。
他實在覺得這件事不必專門來回稟。
“此事你拿主意就是,另再知會你們司陸安寧一聲便是了。”
錢卓然低首吃茶, 垂下的面龐上帶着幾分不悅。
很顯然, 他是不滿顧雲浩這位新入部的官員沒眼色。
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拿到面前來說, 實在有些低了他戶部左侍郎的身份。
只是錢卓然爲官多年, 自是喜怒不形於色的, 那一絲不耐剛浮出眼眸, 瞬間便消散了。
畢竟他雖是侍郎,但也分管部裡的內政,此事顧雲浩來回稟一聲也是沒錯的。
而且這顧雲浩乃是右相門下弟子, 他的冠禮, 錢卓然還參加過呢。
“謝過侍郎大人。”
顧雲浩拱手謝道,隨後又說:“再有一事,下官初來,亦是知曉稅改乃是部中大事,而田地清理丈量,卻又是重中之重,然各地瞞報田產之事頗爲嚴重,咱們戶部雖一力清理丈量,然只怕仍是力有不及。對此,下官有一建議。”
要知道他們戶部雖然有二十三司,數百人,然而丈量全國土地的話,卻還是人手不夠的。
而且,戶部的官員,也是不可能會親自走到田間地頭去丈量的。
故此,這個田地清理工作,基本上都是下令各地自行開展,而戶部的官員卻是到各省督查而已。
只是這樣一來,這個清理工作必然還存在一些弊端。
畢竟能瞞報田地的都是那些手握權勢的世家大族,在如今這個形勢之下,對於在一方爲官的地方官員來說,對於那些盤踞各地的士族也還是心有忌憚的。
要知道尋常主理地方政務的知縣不過是七品官,就算是爲知府、知州,也不過是四品、五品,對於京中的這些大佬來說,還真是未必將這些地方官員看在眼裡。
若是在田地清理過程中,自然會有一些高官爲了保障自己家族的利益,從而脅迫地方官員在清理過程中作假。
而許多地方官員本就勢孤,甚至有人爲了尋求靠上,則是很容易藉着田地清理之事向朝中的高官們投誠,藉此攀附的。
如此的話,田地瞞報必然還是會存在的。
那麼他們的稅改,他們清理丈量田地的效果,便會大大折扣。
這顯然不是顧雲浩所願意見到的。
而且,若是稅改效果不顯的話,元化帝也未必會滿意,那麼不論是施行此事的戶部,還是作爲提倡者的顧雲浩,都是沒有好果子吃的。
顧雲浩的話一出口,便引起了錢卓然的興趣。
作爲戶部左侍郎,錢卓然又分管全國田地,如今華朝上心清理田產,這自然是他總負責的。
“說來聽聽。”
錢卓然並未直看顧雲浩,而是垂目看着手裡茶碗中的水,漫不經心地說道。
“是。”
顧雲浩應了一聲,又道:“以下官愚見,此事根本仍在一個‘勢’字,如今咱們戶部稅改乃是大勢所趨,有些人即使心有不滿,也無力反對,只得另想辦法,在清理之時做些手腳。”
“我華朝幅員遼闊,咱們部裡雖是人手有限,無法親理此事。然下官卻以爲,地方上若真膽敢做些小動作,不過是以爲即便出了什麼事,咱們戶部亦無權問責地方罷了,且又以爲以攀附上某些人,便可借其權勢,無懼戶部罷了。”
錢卓然知曉顧雲浩說的乃是實話。
雖然現在稅改乃是整個華朝的大事,不允許其中出現絲毫差錯,但這許多時候,其實只加劇了他們戶部官員的負擔罷了。
對於一些地方官員,特別是那些老油子來說,素日都是秉持‘天高皇帝遠’的想法慣了,如今即便是朝中下達了聖諭,他們也並不會很放在心底。
這類官員,反而更是看重那些盤踞地方的世家大族們,生怕言行得罪了當地的權貴。
畢竟世家在地方上經營多年,在加上家中有人在朝中爲官,漸漸在地方上極具聲望勢力,官員到地方爲官,亦是要先上門拜拜‘山頭’,說句不好聽的話,這些世家大族在當地絕對比皇帝更有影響力。
稅制改革,擺明了是對着世家們而去的。
若是有人藉着權勢,向地方官員施壓,那即便他們戶部盯得再緊,也免不了出現許多齷蹉之事。
最重要的是,他們戶部如今雖然如日中天,在朝廷各大衙門中最爲勢大,但終究是對官員的升遷貶謫沒有什麼影響力。
在對地方官員的約束和影響上,他們戶部不僅不如吏部,就是連糾察彈劾百官的都察院都不如。
因此,錢卓然近來也是在爲此事操心。
“那以你所見,該當如何?”
雖然心下亦是爲此事焦慮,但錢卓然慣會掩飾,聽聞顧雲浩的話之後,仍是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
“大人以爲,若是易地而處,可行得通?”顧雲浩試探地說了一句。
聞言,錢卓然目色一閃,隨即便眯了眯眼,放下手中的茶碗,整個身子也坐直了起來,道:“易地而行,雖然是一個好點子,然名門勢大,即便官員們易地爲政,只怕收效也未必能達到預期。”
“再則,咱們華朝疆域遼闊,只州府一級,便有上百,更何論縣之一級,若是皆官員易地爲政,只怕會出現亂政之象。”
顧雲浩提議的讓基層官員交換轄地去開展田地清理工作,這樣一來,你清理我轄域內的田地,我清理你的轄域。
如此的話,自然是心裡負擔要少一些,畢竟又不是自己的地盤,這純屬去別人地盤挑毛病一樣,自然沒那麼多顧忌。
而且即便世家的權勢再大,他能脅迫住一位官員,但清理的次數多了,概率自然就要低上一些。
這顧景源確實是個心思活絡的,但總歸還是未看透這官場……
瞟了顧雲浩一眼,錢卓然心裡暗暗嘆惋。
還是太年輕了,若是再過些年,歷練歷練,說不定真能在此事上成爲自己的左膀右臂。
顧雲浩不知錢卓然的心底的想法,但聽聞他方纔所言,便知這位侍郎大人並沒有心思採納自己的建議,便又急忙解釋道:“侍郎大人,下官以爲,如今於稅改之前行易地爲政之事,需得與以往不同纔可。”
說到這裡,顧雲浩頓了頓,見錢卓然似並無異色一般,方纔繼續說道:“下官以爲,如今可向陛下建言,官員易地而處互相丈量轄內田地,以三次爲佳,每三縣爲一組,互相監督、互相丈量覈對。”
聞言,錢卓然眉尖微動。
三個縣的知縣互相丈量麼?
那豈不是等於每一個縣的田地都要被丈量三次?
這樣確實可以降低世家大族們對田地之事的影響力,畢竟也不是每一個世家都有實力,可以讓三個縣的知縣都俯首領命的。
這個官場雖然黑暗勢力,但官員們都是文人出生,也有不少硬骨頭的。
見錢卓然面上似有贊同之色,顧雲浩心裡大振,提着的心也稍稍安定了些,繼續說道:“再則,若是能奏請陛下,將各地清理之事作爲官員升遷考量之一,那想必更是事半功倍。”
“若是三縣之中,有一官員量察出瞞報之事,是否可建議吏部酌情提拔半級,如此一來,想必地方官也沒幾個不動心的。”
說完這些,顧雲浩心裡鬆了口氣。
還好錢卓然並非是個執着於規矩之人,不如他的這些話是斷然不敢多說的。
畢竟於規矩制度而言,官員的升遷是有吏部考量的,而且也從沒有說挑別人毛病能升官的。
但顧雲浩心知,在此事上,這纔是對付地方上最有效的做法。
即便那些世家的權勢再大,但對於好不容易科考爲官的官員來說,最高的追求,自然還是升官。
錢卓然顯然也是被顧雲浩這個說法給驚到了。
不得不說,這個法子確實是個最有效的法子。
但如此一來,會不會有人指摘他們戶部手伸的太長?
要知道,官員的考覈任用,那可都是吏部的事啊。
本來因着新政稅改之事,他們戶部已經是烈火烹油,就連他們戶部這些官員,壓都是被人高看幾眼。
畢竟明眼人都知道,只要稅改一結束,他們戶部絕對居首功,部裡一衆官員只怕都會因此得到不少好處。
不僅身爲尚書的季銘肯定能內閣拜相,就是爲侍郎的自己,說不定都能再升一升。
因此,在這段日子以來,多得是人眼紅看不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