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戶部熟悉了兩日, 顧雲浩便書信一封, 讓巴九送去了翰林院, 交予趙啓。
雖然趙啓只是一個院侍, 在翰林院並不起眼, 但顧雲浩還是有些心虛。
畢竟他也是從翰林院出來的, 現在進了戶部沒兩天, 就這麼反過頭去讓翰林院的院侍到戶部跟隨自己,總歸是覺得有些怪怪的。
挖牆腳什麼的,還真不是他的特長。
這日, 戶部散職之後,顧雲浩並未急着回家,反而牽着馬在朱雀街慢行。
到了明月樓, 將馬交予夥計牽至後院, 顧雲浩則獨自上樓。
“顧大人。”
及至二樓的雅室,就見趙啓早已等候在此。
“快坐。”顧雲浩點了點頭, 擡步進入雅室, 臨窗坐下, 便又招呼趙啓。
兩人坐定之後, 原本侍立在一旁的巴九退了出去。
“不知大人今日邀趙某來這明月樓, 可是有何吩咐?”趙啓率先開口問。
顧雲浩思忖了片刻, 還是直接了當地道:“現下我在戶部那邊尚缺一個幫手,不知你可有意?”
聞言,趙啓不禁愣住了。
“大人, 在下斗膽問一句。”
想了想, 趙啓問道:“如今稅改,戶部權勢更甚,想要入戶部的讀書人數不勝數,不知大人爲何看上了在下?”
趙啓這話其實是一句實話。
因着稅改之事,戶部在六部中的聲望極高,就是元化帝也明顯更爲看重戶部一些。
而且現今戶部尚書季銘主持新政,歷來主持新政之人都必得是大權在握的。
季銘現在已經主政兩部,又是兩朝閣老,只怕隨着新政稅改的繼續推進,或許在不久的將來,這位季閣老便會內閣拜相。
稅改之後,戶部的所有官員自然都成了有功之人,更進一步是必然的。
而作爲戶部的侍從,也是參與了稅改的,若是能在部裡表現的不錯,即便見不到季銘這位大佬,但要是放低要求,取得某些五品郎中的賞識,倒是一件比較容易的事。
要知道稅改之後,那些戶部的正五品郎中,基本都會官升一級,今後前途無量,能攀扯上點關係,對部裡那些侍從讀書人們絕對是件好事,說不定還有助於今後的科考。
當然,假使能入了錢卓然跟唐守忠這兩位侍郎的眼,那更是意外之喜了。
因此,從目前來看,戶部的侍從絕對是各個衙門裡前途最爲光明的,許多讀書人想要歷練或是攀關係,都會選擇戶部。
“你這話雖是不錯,但如今戶部水深,稅改之事不容有失,即便招人入部,也是要看品性。”
看着趙啓,顧雲浩嘴角一揚,眼中帶着幾分笑意,說道:“而我,相信你。”
聽到這話,趙啓目色微動,胸口的起伏也明顯了些。
他顯然是有些沒有想到的。
這位在儒林士子中頗有聲望的年輕狀元郎,居然會真的看重他這麼一個還未中舉的秀才……
在這個時候,趙啓也不得不承認,顧雲浩這話,確實讓他很有滿足感。
“大人,在下敢問一句,你當初殿試的文章,到底乃是爲何?”
趙啓問出了自己心中壓着已久的疑惑。
作爲本朝最年輕的狀元郎,又華朝數年來第一個‘三元及第’,顧雲浩會試、殿試的文章,趙啓全都拜讀過了。
在一面感嘆顧雲浩的文采之時,趙啓也更是爲之喝彩。
特別是殿試一文中言及的新政之事,讓人只覺心神大振。
然而在敬佩之後,趙啓心中還是存有疑惑。
殿試‘不以規矩’那一策論,不知這位狀元郎是爲了迎合元化帝心思,還是藉着殿試將自己的政見上達天聽?
“兩者皆有。”
顧雲浩毫不掩飾,然而卻還是有些沒有想到趙啓會如此在意此事,轉而問道:“只是何來如此一問?”
這時,趙啓卻直直地站起身來,對着顧雲浩恭敬一禮,道:“在下雖是不才,無法在舉業上更進一步,然也盼着能以微薄之力爲我華朝百姓做些事,大人殿試一文振聾發聵,在下願追隨左右,爲大人所驅使。”
顧雲浩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趙啓已然全部明白了。
爲何殿試乃至被點中狀元之後,這位原本風光無限的狀元郎,會被翰林院陳凱元指派去修撰《南巡起居錄》,又爲何在戶部風波漸起的時候,右相孫惟德會那般大張旗鼓的爲他舉辦冠禮。
原來自殿試一文之後,這位看似前程似錦的‘三元及第’的狀元郎,實際一直處於危局之中,爲一衆世家大族所憎惡。
然而在這樣的危機之中,顧雲浩還是從未改變初衷,直到他入宮面聖之後,元化帝方纔下令改良邸報,開始稅賦改制。
雖然這一切並未放到明面上來,但趙啓在翰林院跟隨顧雲浩了一段時日,幾經推敲,便猜到了這位狀元郎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在弄清楚這些之後,趙啓心中滿滿的歎服。
雖然眼前這位少年比他還小上許多歲,但這一絲也不影響他對這位少年的敬意。
但顧雲浩卻是不曉得趙啓心中所想,見着他突然如此鄭重,也還是有些詫異:“博彥,這乃是何意?”
趙啓,字博彥。
“在下願隨大人去戶部,然卻並非爲戶部之人,只盼今後亦能隨大人左右。”趙啓說道。
這時,顧雲浩也明白過來了。
感情這趙啓是要追隨自己,身爲他門下的幕僚,而並非乃是戶部的侍從而已。
這個顧雲浩倒是知道的。
本朝官員,基本都愛養些門客幕僚,然而卻並非每一個官員都會如此。
第一種養幕僚的,乃要麼是官階較高的官員,或是爲政一方的官員,比如他的老師江程雲,還有他們越省的提學李霖越,門下都養了些幕僚。
對於這些爲政一方的官員來說,幕僚的作用更大程度上是幫助他們處理政務。
畢竟在這個時代,集權比較嚴重,許多事情並非一個人能忙得過來的,因此便需要幕僚或是師爺來幫忙處理。
第二種就是家裡特別有錢有勢的,這個就如前世看的小說《紅樓夢》裡面的賈政,那賈政不過跟顧雲浩一樣,乃是一個從五品的員外郎,官階不高,也不需爲政一方,但門下還是養了不少清客幕僚。
對這一種情況來說,幕僚的作用主要是爲了裝點門面,以及偶爾半點閒事。
很顯然,顧雲浩跟這兩種情況都是搭不上勾的。
一則他官階不高,只是從五品,手頭也沒多少忙不完的政務。二則他乃是農家苦孩子出身,好不容易中了狀元,但也沒什麼積蓄,家裡也纔算剛剛脫貧奔小康,自然是沒有條件養幕僚的。
需知養幕僚,那並非是給些銀子生活費那般簡單。
而是幕僚的住所、家中親族,都需得一肩挑的負擔起來。
“博彥,此事只怕……”
然而顧雲浩話還沒說完,便被趙啓打斷道:“在下家中雖並不富貴,但自給有餘,並不需要大人關照日常之事。”
說到這裡,趙啓又頓了頓,繼續說道:“當然,若有一日,大人高升了,再論及此事亦可。”
這其實就是眼下不預備給顧雲浩增加負擔,只待日後有條件了,他們再如尋常官員跟幕僚那般相處。
趙啓都已經將話說到這個地步,顧雲浩也自然不會再多言其他,忙起身攜着他坐下,道:“博彥如此相待,我顧某何德何能,今後若能如博彥所言,某必不忘君。”
這話明顯是已經同意了。
趙啓暢然起身,正式的行禮道:“趙博彥見過東翁。”
“咱們此番之後,雖是賓主,然我亦是希望莫要如此客套。”
顧雲浩還是有些不習慣趙啓如此客氣恭敬,便道:“聽聞博彥方纔所言,亦是有心於新政之事,如此志同道合,又何必來言賓主,咱們只論知己纔好。”
聽聞此話,趙啓又是感動又是震驚。
他乃是讀書人,雖然有些才學,但終究還只是個秀才而已。
然東翁顧雲浩卻乃是‘三元及第’的年輕狀元郎,又是新政之策的第一個倡導者,還是右相孫惟德門下得意弟子,如此人物,他是從未想過能與自己引爲知己的。
“多謝東翁擡愛,在下明白了。”
趙啓並非是個故作姿態之人,見着顧雲浩如此相待,心中感念之餘,也不多言其他,只重重地點頭應下。
“博彥,以你的才學,應當早已中舉纔是。”
顧雲浩想了想,還是說出心裡的疑惑:“只是爲何卻似對科考並不上心一般?”
趙啓並非一介庸人,學識頗佳,即便未必能取中進士,但考上舉人還是有可能的,而且這趙啓年紀又不大。
但是在翰林院相處的那一段時間裡,顧雲浩只覺這趙啓好似對科考並不上心,因而對此事一直存着疑惑。
“東翁不知,前些年,在下家中祖父爲人誣告,雖是使了銀子並未判重刑,然卻還是羈押了半年。”
趙啓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雖然本朝改制,若並未爲官,又非犯重罪,不會因此剝奪功名,但此生亦是無法參加科考的。”
原來是這麼回事……
似察覺到了趙啓眼中的落寞之色,顧雲浩將手邊的茶碗移至他的面前。
“博彥,往事已過,咱們只待來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