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已經快到午時, 此時大朝會早已經散了。
尋常散職之後, 元化帝一般都是在紫極殿處理政務、召見大臣。
顧雲浩身着翰林院從六品官服, 在內侍的引領下, 一路心緒滿懷的入了大明宮, 經朱雀門、太和門, 去往紫極殿。
及至殿外, 那內侍含笑一句“顧大人請”便不再說話,只退到一邊去。
聞言,顧雲浩點頭道了聲謝, 便擡步上前。
行至外殿,卻見元化帝身邊的內侍總管許斌亦是立守在此。
對此,顧雲浩還是有些詫異的。
畢竟這位許斌大太監乃是自元化帝還是齊王之時, 便在身旁伺候, 可謂是元化帝頗爲寵信之人,御前的一應事情平時也都是由這位許斌在打點, 眼下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居然讓這位許內侍也退守門外?
心裡疑惑, 但顧雲浩面上卻絲毫不顯, 只含笑上前與許斌道:“許內相, 在下翰林院顧雲浩, 前來面聖,煩請通稟一聲。”
本朝太監內侍們雖然常在皇家跟前侍奉,但卻並無什麼實權, 加上內廷對這些宮人們管控頗爲嚴格, 故而也不存在什麼宦官掌權之事。
只是許斌畢竟跟在元化帝身邊伺候已久,乃是元化帝信任之人,平時顧雲浩他們這些大臣也都頗爲客氣的稱之一聲‘內相’。
許斌見顧雲浩如此說,自然也不會擺譜,亦是笑道:“顧大人請稍候。”
言罷,許斌便轉身進內,不過片刻就復又出來道:“顧大人請進。”
聞言,顧雲浩笑着道了聲謝,又理了理身上的官服,見並無什麼失禮之處,便深吸一口氣,擡步而入。
一進屋子,只見元化帝懶懶地靠坐在御案之後,案上雖然堆滿了奏章。
殿內顯然並非僅是元化帝一人,御案一側侍立的那位年輕官員不是季航更是何人。
見着季航在此,顧雲浩便知道今日之事的緣由,當下心中更是感念這位好友。
難怪今日元化帝會突然召見,想來是季航在御前說起了什麼,方纔提醒了元化帝吧?
心裡明瞭,顧雲浩卻是恭敬上前,跪拜行禮:“臣顧雲浩,叩見陛下。”
“顧卿起身。”
元化帝好似心情不錯,聲音中也帶着幾分溫和之意,說道:“今日召你前來,是當日殿試之事,你思慮的如何了?”
見着元化帝如此開門見山,顧雲浩目色一閃。
當初新科進士面聖,元化帝在文武百官面前提及他殿試文章之事,也曾要他多加思慮。
顧雲浩雖然心裡期待着這位帝王能採納自己的意見,但卻也沒想到元化帝會這般突然召見問及此事。
不過關於新政之事,他是一直都在思考,故而也是成竹在胸,不懼元化帝詢問。
而且眼下殿內除了季航之外,並無旁人,說起話來也方便許多,不必擔心今日所言之事會被傳揚出去。
不過雖然心中有了打算,但顧雲浩還是頓了頓,卻是並不着急回話,只面帶難色。
“陛下,自前次面聖得陛下示下之後,微臣亦是反覆思量,只是卻見識有限,怕是目光短淺,說些不合時宜之言,還望陛下只作笑言,恕臣無知。”
畢竟元化帝現在已經是帝王,顧雲浩還是覺得應該把醜話說在前頭。
萬一自己新政的思路並不被元化帝所喜,惹得龍顏大怒,發落了自己那就太冤了。
而且就算是元化帝讚賞他的見解,但在皇帝面前也不能顯擺聰明和才幹,反正低調一些總是沒有錯的。
元化帝見他如此說,卻是一笑,說道:“無礙,此處就朕與你們君臣三人,你只管直言就是。”
“是,微臣謹遵聖諭。”
顧雲浩恭敬一禮,隨即面色一正,說道:“陛下,微臣自前次面聖之後,日思夜想,仍是以爲新政當以稅制爲先。”
“我華朝沃野千里,良田無數,然這近二十年來,雖各地官田有所增加,但在田畝稅賦上的收入卻一年少似一年,無他,不過豪門大族仗着權勢,兼併隱瞞田地之事越發嚴重罷了。”
說到這裡,顧雲浩瞧瞧地看了一眼元化帝,見他面上雖不露喜怒,但眼中並無怒色,也不由暗暗鬆了口氣。
看來這些事情元化帝也是早就心知肚明的。
此時,顧雲浩愈發肯定了元化帝的心思。
看來這位年輕的帝王,早就有了要動那些世家大族們的意圖,難怪會對新政這般上心。
“陛下,據臣所知,我朝去年的百姓較十年前增長不少,而最近這兩年,每年更是新添數百萬人,然田地有限,若如此下去,只怕百姓愈發不易生存。”
言及至此,顧雲浩心中一緊,心緒也沒那麼平靜,臉上也皆是沉重之色。
畢竟眼下豪門大族們隱瞞兼併土地嚴重,而官田也每年都有增加,那麼能讓百姓們掌握的田地就更少了。
加上人口的每年遞增,那麼今後的老百姓想要有一塊屬於自己的田地就更是難上加難,長此以往,多數的百姓只能依靠租種田地過日子,從而成爲那些豪門大族們的佃戶,一直受盤剝下去。
顧雲浩乃是農家子出身,最是清楚田地對百姓而言有多麼重要。
在這個農耕的時代,可以說沒有自己的田,就意味着世世代代難有翻身的機會,只得一直貧苦的生活着。
就如他們家,若不是家裡開始有那二十畝田,他跟顧雲濤根本就是沒有條件去讀書認字的,更何談科舉入仕改換門庭了。
若是能改制稅賦,遏制豪門世族兼併田地,那麼百姓們獲得田地的機會就更大,肩上的重擔自然就要輕上一些。
自然,這個乃是顧雲浩心中的最主要目的,但對於身爲帝王的元化帝而言,僅僅憑着這一項,卻是不足以動心去施行新政改制稅賦的。
因此,顧雲浩又連忙繼續說道:“陛下,如今我華朝田地,良田沃土一分爲三,其三中有一乃是官田,剩下大多爲士族豪門所有,而百姓所有田地大多都較爲貧瘠,若不加以遏制,只怕不久之後,我華朝糧食價格再難受朝廷控制。”
“微臣所知不多,然卻也聽聞一些傳言。”
說到這裡,顧雲浩微微垂頭,雙眼輕輕一眯,道:“如我朝禮部左侍郎徐景徐大人,據稱便在閩地有良田無數,閩地良田十有其四爲徐大人所有,更是開了一家八閩糧莊,這八閩糧莊又與多家糧莊互有往來,想必徐大人一句話,便可令閩地糧價隨之升降。”
“陛下,若我華朝各地都是如此,一遇災年,或是需對蠻族用兵,難免會因此影響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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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罷,顧雲浩復又恭敬地跪拜下去,一臉誠摯地伏身拜道:“微臣所言句句屬實,還望陛下三思,恕臣無狀之過。”
果然,聽聞顧雲浩這些話,元化帝眼中明顯多了幾分幽暗之色。
而立在一旁的季航,此時亦是心驚不已。
他萬沒想到顧雲浩會在這個時候提及徐景之事。
雖然他們這些陵江書院的學生對徐景都沒什麼好感,但他們都還僅僅是初入官場的小卒。
而徐景在朝多年,他一直以爲顧雲浩會如他一般一步一步登上高位之後,方纔會跟徐景對上,沒想到這位好友竟然會在此時就向徐景下手,而且還將此事與新政聯繫到一起來。
“愛卿起身罷。”
元化帝沉默了片刻,復又笑道:“愛卿一心爲公,又何過之有。只是卿雖是在殿試一文中言及改制稅賦,朕令戶部清算,即便丈量田地按畝收稅,僅可增加稅收三百萬兩,又怎能如你文中所言,使得國庫充盈?”
顧雲浩立起身來,忙躬身回道:“陛下容稟,眼下我朝田地士族所佔十之有三,官田十之有三,百姓所佔十之有二,而剩餘十之有二乃士族瞞報,如今丈量之後,按畝而言,能增賦三百萬兩不假,然以微臣所想,改制稅賦,卻並非僅清理瞞報田地而已。”
“說來聽聽。”元化帝笑道。
“是。以微臣所見,我朝歷代聖人皆心繫百姓,素來輕徭薄賦,百姓所擔之稅賦不到前朝一半。”
顧雲浩應了一聲,先將華朝歷代君王誇讚了一番,隨即說道:“然我朝建朝數十年,百姓大多不知前朝過往之事,不知我朝君王一片愛民之心,只言稅賦繁重。”
說到這裡,顧雲浩立馬就又道:“只是微臣本爲農家子出身,自然曉得我朝稅賦並非繁重,只是稅類太多,因而百姓誤解罷了。”
“若是將所有稅賦攤派到田畝之中,只按田畝收稅,如此一來,百姓一年只需交稅一次,自然不會妄言誤解,而各地收稅也輕鬆了許多。”
顧雲浩說完這話,便悄悄地觀察了下元化帝的神色,見他似有所思,只覺整顆心都提了起來。
其實他雖然言及是爲了不讓百姓誤解朝廷,實際更是爲了讓那些百姓們免收底層官吏的盤剝。
自爲官以來,顧雲浩對一些往事的記憶更加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