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鯉捱了一頓暴打,滿臉鮮血和塵土,後腦腫着好幾個大包,已然暈了過去。楚月獲皺了眉,心想那兩人在他面前雖不夠看,卻也是練家子,竟然聯手起來欺負一個半大孩子,還下了重手,也不知道傷沒傷到筋骨?他把阿鯉打橫抱起來,心想這孩子可真瘦,輕飄飄地沒什麼分量。
月隨人走,將兩人的身影拉得老長。阿鯉靠在楚月獲的懷中,像一隻可憐的小貓,纖長濃密的睫毛簇簇抖動,像蛾子扇動翅膀,迷迷糊糊中,他低吟了幾聲,輕聲喚道:“阿孃…….”。
楚月獲暗自苦笑,道:“我可不是你娘。”
然而那少年像是找到了溫暖的倚仗似地,臉使勁往他肩頭貼了貼,伸手緊緊環住了他的頸。
行至琳琅別苑,楚月獲叫醒了門子,進了院落,也沒驚動其他人,將阿鯉放在牀上。把油燈移至牀邊矮几,將他破損髒污的衣服鞋襪脫了下來,檢查他身上的傷。
少年青澀的身體上佈滿了青青紫紫的淤傷,楚月獲細細看過,都只是傷及皮肉,算不上太嚴重。只是頭部受到了重擊,暫時暈厥,另外就是右腳腳踝扭傷,腫得老高,怕是好一陣子不能利索地走路。這孩子真瘦,但是筋骨卻是長得極好,像是有些拳腳底子。楚月獲搭住他的脈搏,去驗他是否有內傷。
一探之下,倒是頗爲意外,這個孩子竟然是強力靈根者。他冥神再探,進入他的靈元深處,先是看到高山白雪,金玉滿地,莽莽蒼原,又見春花秋月,四時轉變。忽而月升日落,天地驚變,烈火疾風燎盡原野,那高山之上,冰雪消融,奔涌下來潑天大浪,將一切掩蓋吞噬。楚月獲的靈元懸於那濁浪之上,擡頭看天上黑雲涌動,閃電裂空,混沌之中,鬼哭陣陣!在閃過九道驚雷後,一切歸於混沌,像是萬物寂滅,歸於虛無。
楚月獲召回元靈,身上驚起一身涼汗。靈根分五行,每種靈根所呈現的靈元之境各不相同,比如說火靈根者,通常呈現火山、火原等景象;水靈根者,呈現的是大江、大河、冰山雪原。靈根越強大,顯示出來的靈元之境就越壯麗。如此怪異的靈元之境卻是匪夷所思!
“嗯,痛…..”阿鯉皺着眉,咬住嘴脣,十分難受的模樣。
燈火搖曳,忽明忽暗地映照少年昏睡的臉,他長眉緊蹙,眼睫在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他忍不住伸手撫平他緊蹙的眉,黯然地想:如果那個孩子沒死,現在也應該是這般年紀了吧。
楚月獲去澡堂提了桶熱水到房內,用乾淨的毛巾蘸了水,爲他擦拭頭臉身上的髒污。又取了隨身帶着的傷藥,細細塗抹在他的傷處。待藥膏稍幹,扯了一條薄被爲他蓋上。
做完這一切,楚月獲鬆了一口氣,深深的倦意襲來。扯了兩條長凳拼在一起,硬邦邦地躺了上去。
長夜深沉,他又做起了那個久遠的夢。夢裡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鋪天蓋地地飄灑下來。那雪真大啊,真大啊,好像可以把一切苦痛和不堪掩埋。他拖着寒月刃,在大雪紛飛中走向那個年青的男子。男子靠在峽谷邊的巨石旁,大雪在他身邊打着旋兒,像是一朵朵晶瑩的花。他嘴角噙着笑,像是在欣賞這一片晶瑩的雪景。
男子望向他,微笑了一下,說道:“阿珩,你看這雪真美。”
他鼻頭一酸,說道:“嗯,很美。”
男子微笑着向他招手,他走過去坐下,依偎在他的身旁。兩個人一起看着眼前的雪景,誰都沒有說話,只餘一片白茫茫的安寧。沒有寒冷,沒有悲傷,沒有生死別離,他靠着男子沉沉睡去,沉沉睡去,似乎睡了很久很久,像是漂浮在溫暖的雲裡。
“阿珩,我要走了,你一個人也要好好活下去。”
他被這句話驚醒,卻沒有睜眼,他知道只要一睜眼,就會看到他一臉痛楚,滿身血污,正是他臨死的模樣。他在無數個相同的夢境裡,反覆看過他傷痛累累的樣子,如今他只願看見他安靜美好的模樣。
直到沙沙的腳步消失,他才睜開眼,白茫茫的天地間,又只餘下他一人。
餘他一人,他又一次,在蒼茫的塵世中孤身一人,踽踽獨行。
油燈將熄,昏黃如豆。牀上的少年從昏睡中醒來,發現自己被剝得只剩下條褻褲,躺在高牀軟枕之上,頓時又氣又惱。側頭看到方桌那頭的長凳上背對他躺了一個人,看身形好像是那個粉面青年。他屏身靜氣地下了牀,環顧四周,看到牀邊的針線籃子裡放着一把鋒利的剪子,寒着臉拿起剪刀,躡手躡腳地向那人靠近。才繞過桌子,那人忽然挺身起來,一看,卻是先前船上的那位公子。
“醒了?”楚月獲撐着長凳,目光落到他手中的剪子上。
阿鯉驚訝道:“怎麼是你?”
他只記得今晚收工後,因爲擔心雲香姐,匆匆趕去周老爺子的住處照應。在路上卻遇到一直糾纏他的變態帶着兩個大漢在暗處襲擊他。他拼盡全力也沒能擺脫,被打暈了過去。醒來後發現自己沒穿衣服,還以爲着了那變態的道。
楚月獲說道:“看你暈在路邊,就把你帶回來了。”
阿鯉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莫非那禽獸當街就剝了他的衣服,事後再把他往街上一丟了事?咬着後槽牙擠出一句話:“我就這樣光溜溜地被你撿回來的?”
楚月獲指了指櫃子說道:“你的衣服收在櫃子裡頭。”怕他誤會,又補充道:“你受了傷,爲你上藥只好脫了。”
阿鯉舒了一口氣,將剪子放到桌上。
“那幾個人爲什麼打你?”
阿鯉眼神陰鬱,說道:“我也不知道。”他實在難以啓齒,說他被一個下流的斷袖看上了。
楚月獲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大約再過一個時辰就要破曉,指了指牀鋪說道:“趕緊睡覺。”
兩條板凳短窄,楚月獲身量頎長,懸着小半截身子,看起來很不舒服。
阿鯉搖頭道:“我睡這裡,你睡牀上。
楚月獲笑了笑:“無妨,我習慣了。”
阿鯉過意不去,堅持與楚月獲換睡的地方。
“你身上有傷,睡不得這冷板凳。”楚月獲枕着手臂躺好了,閉上眼道:“莫再吵我睡覺。”
好一陣子才聽到窸窸窣窣的響聲,阿鯉爬上了牀,抱腿坐着,看着楚月獲的背影。油燈燃盡,月光從窗外透進來,照在楚月獲的身上,好像將他浸在一片水澤中。
月光照着楚月獲,卻把他籠在黑暗裡:“多謝!”
“不用謝。”銀輝中的那人輕聲回道。
破曉時分,楚月獲醒了過來,盤腿冥神片刻,洗漱後到院子裡晨練。朝陽初升,楚月獲收刀入鞘,調息時看到東面牆的薔薇開得正好,密密實實實地爬滿了半面牆。碧綠的葉子中探着無數花朵,紅彤彤地帶着清晨地露水,嬌豔欲滴。他看着這花開得熱鬧,便是多看了兩眼,隨口道:“薔薇花落秋風起,荊棘滿亭君自知。”
他怡然自得地賞着花,阿鯉靜默地倚在門口看他。金紅的晨光清爽爽地照在他身上,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勁裝,襯得他長身玉立。他有好看的修眉,笑起來彎彎的柳葉眼,側臉是溫柔的曲線,一直蔓延到秀麗修長的頸。半束着的柔亮的長髮如瀑般垂落,像一匹上的好錦緞。阿鯉去過了很多城鎮,見過了很多人,卻沒一個有他那般好看。
可這個人是誰?自他們在船上相遇,這位公子看他的眼神,分明是把他認做了故人。可是任憑他絞盡腦汁思前想後,也沒能想起曾和他有過舊識。
那這位公子又是怎麼知道他的耳朵上曾經有三個耳洞?
男子左耳穿洞,是迦羅族的習俗。這位公子找的或許是迦羅遺部呢?不,不對,他身上雖然有迦羅族的血統,卻沒有迦羅族的特徵。或許那天他摸他的耳朵,只是個巧合。
他心緒複雜地看着花前之人,而花前之人忽然轉頭看向他,在絳金色的晨光中,招呼道:“阿鯉。”
阿鯉回道:“恩公,早安。”
楚月獲笑道:“我的名字不叫恩公,我叫楚月獲。”
阿鯉也笑了起來:“楚公子,早安。”
兩人坐在院中說話,照阿鯉的說法,他父親在青州的大水災中染上瘟疫病故,後在逃難的途中與母親失散,一個人流落到香茅鎮上討生活。
這時阿鯉看到院子裡來了一個高大壯實的男子,方頭大臉,濃眉虎目,長得很是精神,大大咧咧地衝楚月獲打了招呼,道:“楚公子,早安。還要不要再練練,我陪你比劃比劃。”
“不了。你天天起得這樣晚,可不要怠惰成習慣纔好。”
“容我得閒幾日,以後加緊練回來。”
壯實男子轉向阿鯉,誤把他當成院內當差的,說道:“小兄弟,勞煩給我們端壺茶水來喝。”
楚月獲說道:“他不是院子裡的,他叫阿鯉。”
又對阿鯉說道:“這是林正風,你可以叫他林哥。”
阿鯉恭敬地對林正風行了個禮,叫道:“林哥好。”
林正風見對方是個長得極周正的孩子,心裡先有了幾分好感,笑問道:“楚公子,哪來的小子?”
楚月獲將昨晚之事大概地說了一下。
林正風將蒲扇般的大手掌一揮,對阿鯉說道:“那些欺負你的人你可認識?林哥爲你去討個公道。”
阿鯉心頭一暖,說道:“不認識,夜黑也沒看清長相。多謝林哥好意,我日後小心些就好。”
楚月獲心想,看他昨夜反應顯然是被糾纏已久積怨頗深,這番說辭只爲不多惹事端,恐怕對方是個有來頭的。覺得這孩子無依無靠,着實不易,又是個一個有天賦的,便有心帶他回容與院。
“阿鯉,你若願意,便隨我去容與院吧。”
不是命令,不是施捨,更像是真誠地相邀。
林正風驚得睜圓了眼,指着阿鯉問楚月獲:“你要帶他去容與院?”
楚月獲頷首道:“阿鯉的靈根非凡,是個好苗子。”
容與院麼?是紅塵之境中修仙之人擠破腦袋都想要進去的地方,出類拔萃者可以通過選拔進入臨淵門,成爲雲顛之境的上修士。
阿鯉驚訝過後,神色黯淡地拒絕道:“多謝楚公子,我在這兒日子過得不錯,皇城天高路遠,我還是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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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他這樣的人,能安穩度日已是奢望,哪有資格去想滿身榮光,破境飛昇之事?
林正風一掌拍到他肩頭,怒其不爭地勸道:“小子,你可知容與院多少人想進都進不去的?莫要這般沒出息!”
阿鯉垂了眼簾,自嘲道:“承蒙二位高看,我是個蠢笨的,沒什麼大志向,就想攢夠錢去尋我阿孃。”
阿鯉的反應出乎意料之外,楚月獲心道可惜,卻也不勉強。想着請霍寒託杜三公子關照這孩子一二,讓他可以平安度日。在用過早飯後,給了他一些銀錢,差林正風送他回百嬌閣。
離別之際,楚月獲將一封信函送到阿鯉手上,道:“日後若遇到什麼難處,可以去容與院找池院長。”
阿鯉眼眸深深,把信函折起來放在貼身的衣袋裡,忽然認真說道:“楚公子,您是個好人。”
楚月獲被他沒頭沒腦的話逗得一笑,瀟灑地揮揮手,道:“阿鯉,再會。”
“楚公子,再會。”阿鯉向楚月獲行禮作別,被林正風拉上了馬。行了一段,回首見楚月獲依然站在院旁青柳之下若有所思 。目光交匯間,楚月獲對他笑着再揮了揮手。
這個人笑起來真暖,十里春風都不及他。
阿鯉心想:如果自己的不是惡運纏身,恐拖累旁人,跟着他走好像也不錯。
誰知道呢?人生本就是由無數個選擇組成。如果那天他不是好心佇足救了那個人,如果他沒有和母親回到青州,如果那天他從神皇廟逃了出去,如果,如果,世間本就沒有那麼多如果。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