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晉終究還是婉拒了褚萬旭公的盛情邀請,沒有隨他赴洛陽開府相佐,裴居道有一句話說得很對:表面溫和謙遜的丁三郎,其實內心頗爲驕傲自負。?
即使沒有了友人相伴,日子依舊過得很快,吏部“銓試”的通知,不久便下達到了各位新晉舉子手中。?
這份考試,從某一方面來說,其實要比科考更爲重要,通過禮部統一考試的登第者,只能說是具備了“從政資格”,而你如果要想正式出仕當官,就必須得經過吏部的“銓試”,按照大周制律,一切官員不論是通過何種渠道獲得出身,都必須通過銓選來最終選拔。?
這些方面的知識,還是韓泰熟悉一些,閒談時他不厭其煩把自己知道的東西告訴丁晉,甚至還帶着他拜訪了吏部幾個員外郎,詢問今年銓試的大致情況。?
這些人或許是看在韓家的情面,或許是看在精美貴重的禮物上,對二人倒是非常客氣,熱情地招待一番,對於他們提出的一些問題,能解答的便開口,不能的便一笑帶過,丁、韓兩人也沒有指望從他們口中得到明確幫忙的信息,這是官場的規矩,能做不能說,所以客套交談一番,便很快告辭,不要久留惹人家反感。?
丁晉隨後還看望了“座師”竇昭,竇昭可能已是默認了他正式門生的身份,講的雖然也是官面話,但片言隻語間還是透露出這件事自己會出面爲他活動,讓其暫且放心的意思。?
這一日,便到了銓試之期,丁晉等人結伴來到皇城吏部辦公大院,由專門的書吏登記後,帶着衆人進入寬大的“選堂”,堂中已經坐了一些各科舉人,等待着唱名應試。?
說是考試,其實更像是後世的面試。“銓試”的內容主要分爲:身、言、書、判四項,這四項有一項不合格或者四項總分太差,便要慘遭淘汰。?
丁晉等人找處空塌坐了下來,和其他舉人一樣靜靜地等待着點到自己的姓名,按照考試規則,先考“身”項,每次唱二十人入內房進行選拔,過關者等待下一項考覈,淘汰者便會被要求離開選堂。?
吏部辦事人員的效率還算不錯,很快便輪到丁晉所在的組,丁晉和管同分在一組,聽得唱名後,兩人有些緊張站起身來,韓泰,裴居道兩人輕聲恭祝他們好運,兩人拱手謝了,隨着其餘十八人,進入內房。?
“身”項考覈,爲吏部銓試第一試,但負責考覈的往往並不是吏部官員,而是幾名領了聖旨的名望大臣聯合做裁判,考試時,幾名大臣端坐堂首,舉人每20人爲一組,排好秩序後進去。?
大臣們照着名單念一個,下面唸到之人便應一聲。全點過後,大臣們商量一下,得到共同意見後,又開始唱名了。先唱三個,這三個都是優等錄用;再唱八個,這八個人全沒挑上,叫作“八仙”;剩下的九個,不再唱名,都以二等補用打上標籤,算是這一項勉強及格的意思。然後,20個人全退出去,再換一組進來。?
可能有朋友要有疑問了,這二十人都是新科進士,憑什麼根據分得優等二等,又憑啥理由剔出“八仙”八個倒黴蛋呢??
憑相貌,這就是“身”項的考覈標準。全看你爹你媽給你怎樣造就了。搽潤膚霜美容膏也沒有用,大臣們看臉型和身材。概括起來是八個字:“同田貫日身甲氣由”,創造性地運用了漢字的象形特徵——?
“同”,就是長方臉;“田”,就是四方臉;“貫”,就是頭大身直體長;“日”,就是長短肥瘦都適中,又站得端直,不是羅鍋。凡適合以上四個字的,都入選。?
而另外的“身”,就是體斜不正;“甲”,就是大頭小身體;“氣”,就是單肩高聳;“由”,就是小頭大身體。凡不幸滑入這四個字的,都落選。現在,大家該知道爲何那些倒黴的落選者要被叫作“八仙”了:站在一塊兒,便是一個個李鐵柺扶張果老的模樣了。?
說完標準,再說丁晉等人的考覈,這一組很快選拔完畢,其中丁晉得了個“優等”,而管同雖然相貌不俗,可惜身材太過高大,站在那顯得有點背駝,幸好不是太明顯,勉強得了個二等及格。?
隨後,韓泰、裴居道兩人也先後進去考覈,都得了個“優等”,韓泰氣度風雅,站在一組中猶如鶴立雞羣,而裴居道能得優等可能是得益於那一把美麗的鬍子。?
咦,瓊華院五進士,好像今日缺了個許晝?沒錯,這傢伙雖然高中進士,但平生志向只在風流瀟灑、美酒佳人,很是懶得做官,中了進士也便向老爹交了任務,讓他再來銓試當官卻是休想,這幾日也不知躲在哪裡風流快活去了。?
“身”項考覈完畢,接着便是“言”,顧名思義,“言”:就是聽口語表達,近似今人求職時和主考官之間的互問互答交流。?
這個要比“身”項容易得多,畢竟人長得漂不漂亮那都是沒奈何的事情,而這些士子既能夠高中及第,一般都是富有才情能說會道之人,肚中有貨好說話,天南地北海侃一番,沒準便能蒙哄過關。?
這一項,丁晉四人都順利通過,唯有裴居道侃侃而談時,因爲鄉音濃重,普通話不太標準,得了個勉強及格,將近三十歲的人,硬是被生生嚇出身冷汗。?
“身、言、”兩項雖然首先考覈,但最關鍵、得分最大的還是後兩項:“書、判”。?
國家選拔人才,可不是爲了得到一批百無一用的官僚蠢人,其本意,從古到今,無非是爲了能吸收一批使政府機器高效運轉起來的“專門人員”,從此出發,朝廷官員最重要的才學還是“辦公能力”,通俗點說也就是“業務能力”。?
“書、判”,便是看你能否寫兩篇書法端正、文理優長的應用性公文,科舉登第者,或是通曉經義,或是詞賦優美,或是能講一通如何治國安邦的大道理,但真有當過“公務員”履歷或因家庭環境而熟悉這套東西的,畢竟不多,所以本朝的科考幾乎每年舉辦,每一榜的諸科錄取名額有多至數百人的,但接下來能通過吏部銓試而得授官的極少。?
說來丁晉的機緣也是千萬中難得其一,如果依着靈魂融合前他的情況,號稱“書呆子”的丁晉怎麼可能會擁有“辦理政務”經驗??
屠夫的兒子自然沒有那般見識,但“丁雲”卻是在後世看了太多歷史文獻,對於銓試所出的幾道簡單“文案”,有的是精彩大論來應對,不過他的性情歷來不喜歡太過出風頭,於是仔細斟酌着湊了兩篇公文,很容易便通過了歷來被舉人們稱爲“鬼門關”的書、判兩考。?
出來後,同院等人的考覈也已完成,韓泰會不會通過,丁晉根本想都不用想,鄉考,科舉,銓試,朝廷制定了這許多考覈來欲認真地選拔出真正的人才,但據他暗中觀察,最起作用的還是“關係”一項,才華重要,關係更重要。?
裴居道的“書、判”兩項答得比較精彩,雖然前面有勉強合格的“言”項,但歸納總分,還是很驚險地通過了銓試。?
他的公文之所以作的高分,說起來還是得自家庭影響,居道的父親裴季庚歷任彭城縣令、振州長史,叔父裴季康是溧水縣令,堂哥裴幼文任振州刺史府主簿,在這種環境中耳濡目染,自然要佔點便宜,故其兩則判文被擢爲甲等,也是考官認定其實有政務才能的緣故。?
而最不幸的就是管同管異之了,管同“身”項得了個候補選用,“書、判”兩項又作得昏頭轉向,雖然文詞華麗但公文要得不是用詞優美,文章再是漂亮也沒用,最後被鑑了個不合格。?
管同出來後,和丁晉等人招呼都沒打便掩袖而走,看他面紅耳赤的樣子,或許是想起了前兩日和許晝爭吵時,被許晝罵了句“有才無能”,當時還憤憤不平,此時羞慚不已,再無勇氣面對熟悉的衆人。?
除了管同外,丁晉在吏部看到的悲歡之事還有數樁,管同算是那不走運的倒黴之人,也有那僥倖之人,卻也會用哭泣來發泄自己內心的緊張和喜悅,比如一位白髮蒼蒼的老進士,在得知自己銓試通過後,當場痛哭失聲,卻又喜不自勝。?
後來丁晉勸慰老者時,才知道此人乃是景泰年間的進士,出生於“無名位”的布衣家庭,從小發奮學習,歷經三次挫折二十五歲時登第,也可算是年少得意,可惜其後十四次參加吏部考試都被淘汰,平日在城門邊上以寫字賣畫爲生,困頓長安幾十年,徒浪費半生光陰,淪落爲極其落魄之人,想不到臨到衰老不堪時卻會偶然通過,怎能不傷感激動??
老進士最後嘆道:九品之位其可望,一畝之宮其可懷!當日奢望的便是得個九品之官,擁有一畝之地的官舍便足夠了,現在等到老了才願望達成,雖然遺憾但也知足了!?
丁晉聽了爲老者感嘆不已,但卻無法理解這種“堅持”,一件事情失敗了無數次,既然知道其希望渺茫,爲何不盡快想着走其他的道路,把精力放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面,卻像是走入了牛角尖中,讓執念糾纏着自己,毫無希望地走下去,一直偏執地走下去,即使像老者這樣,僥倖地最後成功,但自己的人生已經消耗了大半,最美好的時光一去不復回,他們到底又圖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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