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管、陳二人的到來,場面有些尷尬,雖然有丁晉熱情的招呼,裴胖子寬厚的微笑,氣氛還是顯得冷淡。
丁晉見狀笑道:“都愣着作甚?來來來,大家都坐下烤火。凳子不夠,我去拿來。”
管、陳二人坐了下來,陳亮略顯尷尬,管同卻是臉帶不屑,以他的心性,原本不想趟這渾水,但既然對方似乎看不起自己,他便更要裝作驕傲,氣勢上絕不輸於別人。
許晝嘴角挑起,帶着放縱不羈的冷笑,拍開酒罈泥封,將清綠沉香的液體,緩緩倒入矮几上精緻的酒壺中,自斟自飲起來。
元秀殷勤地爲韓泰、裴居道等人倒滿酒樽,臨到管同、陳自明處卻是不理不睬,徑直給自己倒了,美美喝上一口,吱吱出聲。
裴居道苦笑搖頭,拿過酒壺親自爲管、陳二人倒上,笑道:“管兄,陳兄,咱們同住一處即是緣分,來,乾了這杯,請隨意。”
伸手不打笑臉人,裴居道話語真誠、禮數周到,管陳二人臉色好了很多,也便舉杯和他碰了,一口飲盡。
美酒入肚,絲絲暖氣上涌,激憤的怒氣也便消解許多。
清純的酒香中夾着濃郁的肉香,香飄數裡,惹得人不禁口舌大動,卻是那炭火上的肉片快要熟了。
注意到陳自明眼睛亮亮地向這邊偷瞅,顏射一邊把鮮嫩的肉片攤在火炭上方架着的鐵板上,一片故作驚訝道:“哎呀,韓兄疏忽,卻是忘記帶來筷子。自明兄,可否請去幫忙拿數雙便筷?”
陳亮這次倒沒推脫,很乾脆地答應一聲,便待回屋拿去。
旁邊正和許晝低聲笑談的韓泰聞言,溫聲道:“陳兄且慢,請拿兩雙乾淨些的筷子,最好是沒用過的,多謝。”
他是個潔淨性子,平日講究慣了,容不得半點髒污。
陳亮爲難道:“這驛舍之內,哪裡會有多餘的潔筷?”
顏射故意調笑他道:“陳生怎地如此拘泥不化?這院中沒有,可以去前街店子購得數雙嘛。”
聽得花錢,陳自明遲疑起來,長安城什麼都好,就是物價太貴,一般粗筷那嬌貴子韓泰未必肯要,店鋪碗筷偏又十雙起賣,若要購得幾副精筷,起碼要花10文大錢以上,想到這裡,他立即心疼不已。
韓泰看他尷尬,溫聲道:“沒有就罷了,只消拿來幾雙舊筷湊合用吧。”
此時,丁晉搬凳出來,聞言道:“自明兄,請去屋子把我那盒筷子拿來用吧。”
陳亮聞言更加心疼,急道:“使不得,使不得,那可是三郎你花費700文購的暖木彈筷,豈不糟蹋了。”
丁晉笑道:“無妨,無妨,買來目的就是拿來使用,須不得那麼多講究,晉還須搬兩張凳子,就勞煩陳兄去拿了。”
那奢貴的筷子,原本是丁晉高價購來,準備回去孝敬岳丈大人的。鄭老旦附庸風雅,最愛收藏這些稀罕物事,丁晉投其所好,在長安的一處珍玩店子見了便覺得甚好,於是咬牙買了,卻沒想今日報廢在此。
陳自明心疼得很,猶豫衡量了一番,還是覺得用掉別人幾百文購買的東西,遠遠比自己花費十文錢要划算得多,於是轉身回屋拿筷。
顏射鄙視道:“丁三郎那等氣度開闊之人,卻有這樣貪錢計較的同窗,可笑可嘆。”
管同恥笑,悠悠道:“背後傷人,閣下卻也不是甚氣度開朗之人。”
如要鬥嘴,顏射又怕得誰來,其臉皮之厚,也不是管同所能想像,聽得侮辱,根本不惱,嘻嘻笑道:“怪俺嘴快,卻是忘了此處還有一隻斤斤計較之徒。聖人云: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也,恕某家剛纔失禮,請原諒則個。”
“甚麼得罪?是不是該罰一大杯了?”丁晉搬了凳子回來,只聽到半截話。
管同面色鐵青,氣得握着酒杯的手都在顫抖,深吸兩口氣,硬生生把憤怒壓在心中,不再言語。
那邊,陳亮也自從屋中拿筷出來,把精緻的暖筷分給衆人,丁晉、裴居道熱情帶頭敬酒,表面氣氛還算過得去。
“咦,此木炭是什麼木材燒製,竟然絲毫沒有煙火之氣?”喝到半響,裴居道指着炭火奇道。
韓泰笑道:“此乃終南山之普通山木,究其無煙無味,不過是煉製方法精細講究罷了。”
衆人聞言,不禁被勾起了興趣,丁晉忙按住韓仲宣欲倒酒的手掌,笑道:“話說一半故意賣弄,恁地無賴到底。快快從實招來,以滿足大爺們的好奇之心。”
韓泰笑着接道:“這乃我韓家不傳之秘,今日卻要敗壞在你們手中,也罷,便說與你們聽。”
“此燒炭之法,講究得是‘選材,火候’四字:木料雖是普通山木,但必須選取紋路細密,結實沉重的五年之木,新伐後不超過一個月,再須選取其中水分充足者,此爲選材;
選材後,把其木料切割成塊,堆放在隔絕外界的地窖中,以周圍牆壁中溫火加以緩緩烘乾,此爲粗燒;待其乾燥炭化後,再以超高烈火猛力灼燒,以精煉其炭魂,如此,反覆數日後,便能得其無煙之炭。不過此種煉法,百不存一,計算花費,卻也不在那些精料貴木之下,,勞力傷財,我一向是不贊同的。”
衆人聽得如癡如醉,想不到一小小煉烤木炭之法,其中也有這多講究道理,無怪乎先賢稱之‘術業有專攻’,如是外行,只怕想破腦袋,也是無法窺探到其中內在的。
元秀讚道:“韓兄府上不虧是京兆大族,炭火之法卻也這般講究。了不起,了不起。”
韓泰嘆口氣道:“區區小技,何足稱道。說來慚愧,我偶然之中曾見聞過府中那些辛勞的燒炭役僕,只爲主人半旬所用,他們便需在酷熱骯髒的地窖中辛苦數日。如不是今日佳朋相聚,把酒言歡間不免因煙火之氣掃了雅興,我也是羞於把此炭料拿出使用。”
見韓泰臉色羞慚,元秀馬屁不想拍在馬尾上,尷笑數聲收了言語。
管同冷然道:“韓兄府上的下僕儘管辛勞污垢,卻也總算能混個衣食無憂;你等又豈知那些獨獨依靠伐木燒炭爲生的人家,又是何樣度日艱難?哼哼,諸位怕是想不到吧?”
聽得韓仲宣、管同語中對炭僕的同情,丁晉心中若有所悟,懵然間緩緩吟道:“
賣炭翁,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
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
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
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
牛困人飢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
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
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
一車炭,千餘斤,宮使驅將惜不得。
半匹紅綃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
隨着他的長吟,衆人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副淒涼的景象:一個賣炭的老翁,在終南山裡一年到頭地砍柴,燒炭。
他滿臉灰塵,完全是煙熏火燎的顏色;兩鬢花白,十個指頭就如烏炭一樣黑。
賣了些許炭,得到一點錢,拿來做什麼用呢?也只不過是爲了身上的衣裳和家人口中的飯食。可憐他身上的衣服破舊又單薄,但擔心炭價太低,卻只盼望天氣更加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