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鬧的幾人剛來到房前,卻見房門自動打開,丁晉笑着出來道:“裴兄,是誰要受罰一罈烈酒?”
領頭的正是大胖子裴居道,“振州三子”中的顏涉和黃仁善果然也在,剛纔那陣猥瑣的笑聲正是現在還笑眯眯的顏涉所發,黃仁善依然是老樣子,一副冷冷的酷哥模樣,此外,還有三個長袖羅衫的年輕士子,也正帶着好奇的神情打量着丁晉。
“此人便是你等一直誇獎的洪州貢生丁晉?恩,相貌倒是堂堂,不知腹中可有才華?裴兄和黃仁善兄弟可是把你誇到天上去了。”
其中一位身穿錦繡竹紋儒衫的年輕人指着丁晉笑道,此人神態傲慢,笑容自信,說話率性,偏又不給人絲毫厭惡感覺,單看氣度鳳儀,便是那種放在人堆裡鶴立雞羣,埋在土裡也閃閃發光的“人中俊傑”。
丁晉笑道:“廖獎了,休聽得他幾人胡說,俺腹中沒有文采,卻能裝下幾斤濁酒,請問幾位貴客,剛纔所說烈酒又在何處?”
其中一位最多十七八歲的小貢生故作驚呼道:“哎呀,不好,沒想到又來了位酒中豪客。這廂幾頭酒蟲廝混一起,喝醉了,卻要讓我這個旁外人受累,不行不行,你們須得給我加些酬勞才行,否則再酒醉了,我只消得把你們擱置在外面不管便是,看看幾個才子裸睡街頭,羞也不羞。”
顏涉哈哈笑道:“好你個元秀元本才,小小年紀,便一股腦兒鑽到了錢眼中;貪些錢物倒也罷了,上次借你兩貫大錢,卻不成想一夜間便在芬芳樓揮灑貽盡,才子風流,莫能勝你。”
揭老底的一句話當場便讓元秀紅了臉,他畢竟年幼,雖然出入青樓紅粉、食髓知味,但畢竟臉皮薄嫩,如何能是顏涉等花叢老手的對手?不過是一場紅塵遊戲,在他,卻是少年純情勃發、不能自己,認真得很,所以也最怕別人提起此事,頓時便臉紅耳赤,心中更是惱怒得很。
還是裴居道年長忠厚,忙出言爲元秀解圍,順便爲衆人介紹道:“來來來,閒話再談,吾來爲各位人中龍鳳介紹一二。這位丁晉丁三郎,想必各位都已熟悉得很,我們振州三兄弟整日磨叨的就是他,三郎文采出衆倒也罷了,在場各位有誰不是一州一府之俊秀,服得誰來?倒也不用真正計較考量個孰優孰劣。丁三郎真正讓裴某佩服,且願意傾心結交的是他那開闊的見解和廣博的學識。麟州驛站一夜交談,不過聊聊數個時辰,卻讓我等驚佩不已,到如今,我才相信這世上真有‘生來知之者’也啊!”
這番話,裴居道發自肺腑,且他生性忠厚寬實,歷來不喜誇大阿諛,在場衆士子和他交往多日,莫不清楚,於是更能聽出其話語中的驚歎佩服之情,也就更加對丁晉這個少年好奇起來。
丁晉暗道慚愧,鄜州驛站結識裴居道三人,互相心生好感,殷殷交談,海闊天空一路聊去,卻是丁晉自怪病甦醒後,最意氣風發的一次傾吐。
其中很多見識和道理,都夾雜了“丁雲”後世人的思想,丁晉說出口時,自覺只是很有見解,頗合自己心意,卻沒想到一席傾談,竟然能折服振州三士子,卻是無心插柳之舉,更擔不得裴居道如此誇獎尊佩之辭。
丁晉苦笑道:“裴兄如此讚我,折殺丁晉也。諸位切勿再像稀罕動物般看着我,快快進屋,我初來乍到,剛入驛舍,卻是還沒地主的‘覺悟’,這個主人當得實在不夠格。”
衆人大笑,這才發現一頓閒聊打趣,做主人的忘了請客人進屋,做客人的卻也忘記了身處何時何地。
丁晉微一拱手,請衆士子陸續進屋,除了振州三子外,還有小貢生元秀,並驕傲士子,和一位面如冠玉、身負雍容華貴之氣的年輕文生,這年輕人進屋的時候,溫和地對丁晉笑了笑,神情親切,態度大方,舉止得體,盡顯一派大家風範。
衆人進了屋,這番折騰喧鬧,卻是把正悶悶不樂躺在裡間歇息的陳亮驚了出來,裴居道把他重又介紹給跟隨自己而來的衆士子,陳自明心中煩悶,卻又見到曾經諷刺過自己的振州三人,於是態度冷漠,大模大樣地在上首位置坐了,冷冷看着正對他臉顯不屑的顏涉。
丁晉禮貌地請衆人坐下,這纔在下首座位坐了,笑着道:“裴兄,快請爲大家介紹一下這三位風采過人的大兄吧。”
裴居道呵呵笑着正要開口,那驕傲士子已經朗聲道:“剛纔丁生說到盡地主之誼,卻是讓我等羞愧。我乃京兆府貢生許晝是也,這位乃京兆貢生韓泰韓仲宣,要提地主之誼,卻是該我們來表示一二。不過小弟是窮人,這等彩頭卻須着落在韓仲宣韓大才子的身上。”
裴居道好笑道:“行,此事先且記下,一會便去吃酒聽曲,韓兄這頓卻是跑不了得。”
溫和士子韓泰摸着鼻子無奈笑道:“我也沒說逃跑,今日有幸得識幾位大才之士,一頓酒菜又算得什麼。”
衆人撫掌稱妙,顏涉笑着接道:“韓兄出身京兆世族大家,豪氣干雲果然不同反響,如能,且將我等日後飯食一併包下,吾諸人也犯不着再嚼那些難以下嚥的粗俗菜物,且如何?”
冷冰冰的黃仁善忽然出言接道:“大善!”
許晝狂笑道:“有菜有酒,怎能無美女相伴?早聽得韓府內有百位俏麗歌姬,更有肌膚勝雪,乖巧聰慧的新羅婢數人,敢問韓大官可能帶領而出,讓我等一飽眼福?且勿回答不可,獨樂樂豈能如衆樂樂乎?”
衆人鬨笑,韓泰性子溫和,爲人和善,任憑你等調笑卻也不惱,微笑道:“許大狂人如要上好美酒,我或許拼着被老爹責打,也要偷偷拿出共衆兄弟品嚐;卻若觸動了幾位長輩的寵愛之婢,小弟這身姣好皮囊,卻是要或不要?”
他這番託推之詞卻又被狡詐的許晝抓住了把柄,立馬道:“韓兄說話果然算數?罷了,罷了,上好美酒快快請拿來,美婢不要也。”
旁邊,顏涉也趕緊幫腔擠兌韓泰,韓仲宣苦惱地直搖頭,最後無奈答應明日送來美酒兩壇纔算罷數。
丁晉看着他無可奈何的表情暗中好笑,細細體會這個人的性子,覺得這位似乎出身大家豪門的年輕人頗能相交,爲人溫和沒有貴族子弟的盛氣凜然,不端架子,不擺臉色,談笑間便送出兩壇價值千金的珍釀,且難能可貴的是不落一絲俗氣。
裴居道大笑着制止衆人的鬨鬧:“且住,且住,你等再要肆纏,咱們的元小兄可要發火嘍。三郎,來來來,我再給你介紹一位小才子,這位就是來自襄州的貢生,我們瓊華院最年輕的士子—元秀元本才。”
衆人看向那小士子元秀,卻見果然如裴居道所言,此刻正陰着臉,神情不樂,卻是剛纔裴居道介紹到一半,逢着許晝、顏涉對韓泰開玩笑,這樣一打岔便疏忽了對他的介紹,把他冷落一旁,顯得分外尷尬,元秀又是個小性子的人,這便生氣起來。
丁晉繼承自丁雲的思想中,許多這樣人物的記憶,卻是世間最難應付的一種人,爲人無所謂好壞,但心胸一味偏激狹窄,如果得罪,必將依着個人感情行事,陰損起來,比“正宗的壞人”都要惡劣卑鄙,所以是最不能得罪疏忽的。
想到這裡,丁晉忙殷殷站起來,走到元秀身邊,拱手施禮笑道:“元小兄如此年輕,卻已博學多才,敢爲科舉大試,丁晉深感佩服,剛纔多有怠慢,這廂賠罪了。”
丁晉禮儀周到,語氣真誠,剛被冷落的元秀臉子上漲足了光,便覺得丁晉這人看起來很順眼,忙也站起來笑着道:“丁兄多禮了,剛纔不過是元秀玩笑之態罷了,今日逢着大家高興,小弟便想着居中調策,開開大家悶子,卻是讓丁兄信以爲真,慚愧!”
顏涉笑罵道:“元本才你個奸猾小鬼,對也是你,錯也是你,卻是把我們當猴耍了。不行不行,既然你也感慚愧得很,那便不能輕易罷了,等會必要灌你三大杯不可。”
元秀瞪了顏涉一眼,拉長聲調道:“怕你個瘦鬼乎?有何不可!”此人雖年幼,卻擅長圓滑柔佞,一句無厘頭的調笑,便讓衆人再次鬨笑,氣氛轉爲熱烈。
諸士子中,大概數裴居道年最長,性情也最寬厚,笑道:“大家都已認識了,我等都是居於這瓊華院中的貢生,年紀又相彷彿,文采心性也相近,短短時間乎便已熟悉,日後互相幫襯,共同提攜,望異日大考,都能有個好前程。”
丁晉好奇問道:“裴兄,我等便是居於這院中的所有貢生嗎?”
裴居道解釋道:“這通善坊驛舍分有大小宅子一百一十處,其中八十有五處爲各科考生居住,只怕不下五、六千人;而咱們這所宅子名爲瓊華院,有兩進六套房間,現在住着九位貢生,不過韓泰兄府第就在不遠的平康坊,他是每日必要回去住的,不過只是在這裡應個景罷了。”
丁晉腦海裡飛快地計算了數遍,還是感覺有誤,疑問道:“此處你我等人不過八個,又怎來九人之數?”
韓泰笑着溫聲解釋道:“還有一位管姓貢生卻是日間出去辦事,未同來。”
旁邊,許晝不滿道:“那人休提,一貧寒愚夫而已,落魄窮困倒也罷了,誰又真得看輕於他,整日做些矯揉造作姿態,偏還裝作眼高於頂,我卻是不屑與他爲伍。”
韓泰苦笑,相比剛結識的裴居道、丁晉等人,他和許晝算是老朋友,這個人愛憎分明,喜歡的便無所顧忌,厭惡得也很難敷衍容忍,言行率性,難免給人“狂士”感覺。
他這一罵卻是把同樣看起來不像富貴出身的丁晉、陳亮,元秀三人包了進來,再者,振州三子也只是小康人家,對豪門貴族同樣缺乏好感,這樣一來,心中對許晝未必沒有意見。
韓泰爲人溫和,又有意想結交這幾位年輕俊傑,於是解釋道:“那右廂小房住的是一位魏州來的士子,名喚管同,字異之。原來是和許晝兄同住,性格似乎有點偏怪,和許兄頗鬧了點尷尬,爲人也是不喜熱鬧的,所以大家和他往來的比較少。許兄言及他,也便難免有些賭氣。”
元秀也冷笑道:“管同管聖人嘛!那些嘔心齷齪事,卻也不能怪得許晝兄任性,換了是我,只怕拳腳也上去了。此人嚴迂陳腐,爲人又故顯清高,說什麼‘視錢財爲糞土,功名利祿爲浮雲’,卻又來趕考科試,整日忙忙碌碌四方奔走,爲得便是博取世譽,哼哼,我也是不喜他爲人的。”
振州三子笑笑,他們剛來數日,和那管姓貢生沒什麼交往,談不上什麼認識,且又不喜背後說人,於是便沒有出言談論。
此時,自衆人進屋後,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陳亮忽然出聲道:“高雅的真名士,自然不落流俗,不爲人理解,卻也未必是旁人嘴中的齷齪小人,我倒想見見這個魏州管異之。”
聽到這突忽的話,衆人啞然,許晝嘿嘿冷笑,雙眼上翻,對陳亮的話根本不屑一顧,那少年元秀卻似受到莫大侮辱般,臉色漲紅,狠狠瞪了陳自明一眼,暗自記恨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