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司”的令史們還算熱情地接待了丁晉,一位“員外郎”親自出面爲他介紹了述職的程序,然後由一位“書令史”帶着他按照嚴格的步驟,一一將程序完成。?
這些程序,多是爲防範有人冒名頂替而作的檢查和核對,因爲地方官員數年一次大述職,述職完後,要面臨重新分配工作,所以到時候往往要發給新的“官員告身”,如果這些“告身”被不法之徒獲取,將會給朝廷帶來很大的麻煩和不可預測性。?
驗證的辦法,第一步是調出存放在吏部檔案庫中的官員個人履歷,也就是丁晉等人當年參加詮試時,吏部爲他們每人所做的“行狀”:裡面有個人的鄉貫戶籍、三代名銜、家口年齒、出身履歷,科考成績,銓試優劣等等,其中,對於此時檢查最重要的是官員的容貌特徵描述,如雲“長身品紫棠(膚色),有髭鬚,大眼,面有若干痕”,或雲“短小無髭,眼小,面無斑痕”,再或雲:“面白無鬚,兩眼突出”。將這些重要的外貌特徵和本人一覈對,如果看不出什麼大問題,那就算通過了第一步驟,進入下一關。?
下一道關是讓官員回答問題。負責的令史會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有些是“行狀”中記錄的東西,有些是這幾年任職中,經歷過的事情,可以看出,這一關的目的還是覈對身份,以確保不會出現錯誤。不過世界上的事很難有萬無一失,尤其是對於諮詢不發達的古代,出現官員冒名頂替並最終成功的例子,也不是一個兩個。?
過了這一關,官員的身份也就大體上覈對完成,然後就是讓丁晉進行“小詮考”,也就是檢查一下爲官幾年來,你的學識、能力有沒有懈怠、有沒有長進。有些人一當官,便得意忘形、忘乎所以,以前的學問扔了,當官後也沒有掌握業務能力,結果一被測試,卻是百無一用,這樣的官員,即便“評定文書”中誇獎得如何之好。也是要被刷下來的。當然,在崇尚“人治”地政治制度下,這個表面嚴格的規定,施行不久就往往流於形式。?
既然“詮考”前面加個“小”字,自然是和當初的複雜“詮試”不盡相同,“身、言、書、判”四項中。只考“書”項,一般是“主考令史”隨便擬個題目,讓官員就爲官數年來的感悟、心得、體會,臨場發揮寫一篇圍繞這個題目的文章。這種考試,既考官員的應變能力,更考究官員的實際治政能力,肚裡沒有貨,吹也是吹不出來的。?
很顯然,高九淵在吏部還是很有人緣地。那個“主考令史”看罷丁晉的“評定文書”。便擬了個與他政績評覈中最優秀的一項有關的考題。筆墨紙硯由小吏奉上,丁晉面色端正,略一思索,便揮毫而就,“主考令史”看過後,不禁點頭稱是:這丁某人所做。確實是言之有味、切中厲害的好文章。?
考試結束,今日述職也就只剩下了最後一個步驟:填寫“腳色”。?
“腳色”類似“行狀”,也是個人履歷的俗稱,不過和“行狀”不同地是,“行狀”是個人的“起始記錄檔案”,而“腳色”是數年一填寫,對於那些“一年三遷”的幸運兒,很可能是一年數填寫,而且“腳色”是由官員個人填寫。然後交給吏部有司保管。?
“腳色”。大概含有“你是什麼腳色”的意思,上面有多種項目。如姓名、籍貫、年齡、出身、社會關係、政治面貌,有無獎懲記錄等,其中,獎懲記錄是最重要的,如系“懲類”,又得說明哪些是屬於工作上的錯誤,哪些是屬於品行上的問題,哪些是屬於政治上站錯隊的性質。任滿候選的人,都得老老實實地把“考覈評語”填寫在“腳色”上。?
述職完成後,那位“員外郎”再次出現,告訴丁晉,回去耐心等待朝廷旨授。丁晉知道這是正常現象,吏部司及整個吏部,並沒有對七品及以上官員地任命權利,他們通常所做地,只是將優秀的候選官員名單,上交給中書、門下兩省,最後由政事堂宰相及天子,裁決官員升遷任免。?
所以。這需要一個過程。急也是急不來地。因此丁晉笑着向這位員外郎道謝後。告辭離去。?
接下來幾天。丁晉準備拜訪一下諸位好友及幾位師長、前輩。?
他首先去了自己地座師及數次出手幫助自己地恩人--竇昭府邸。竇昭現在掛了個從三品“銀青光祿大夫”地榮銜。所以府邸門口是禁止行人馳馬而過地。到了這裡。甭管你是皇親國戚、還是親王尊貴。都得下馬錶示尊敬。?
丁晉和隨從丁翼牽着馬兒走到門口。只見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地門人坐在大門上。說東談西。丁翼上前微笑道:“幾位大哥請了。洪州丁晉欲拜見恩師道真公。還請大哥們幫遞個帖子。”?
說完。一張拜帖下面夾着兩吊銅錢。遞了過去。?
幾個門人頓時喜笑顏開。遇到這種會來事地主。就是讓人心情愉快。於是馬上道:“貴客請門房歇息。小人馬上去給你稟報。”?
不一會,進去稟報的門人帶回一位衣着錦繡的中年人,正是丁晉曾見過的那位竇府管家。管家對丁晉印象還挺深,這些主人身邊的紅人都是機靈應變之輩,什麼人得主人重視、什麼人惹主人討厭,什麼人能得罪,什麼人要巴結,都是看得一清二楚,從剛纔老爺知悉這位丁官人上門拜訪的高興神情,他自然知道眼前這位在主人心目中的地位。?
管家熱情地笑道:“丁大人駕到,我們老爺非常高興呢,現在正在沐香更衣,請貴客先到書房喝杯熱茶,請!”?
丁晉不敢怠慢,對這位家奴身份地管家依然是恭敬地施了一禮,微笑道:“那就有勞大管家了,您老先請。”?
管家呵呵笑着,當前帶路。丁晉兩人跟隨在後,不一會,來到竇府專門用來會見尊貴客人地西書房,丁翼自留在門外等候。?
進入房內,管家熱情地請丁晉坐下,然後吩咐清秀的小婢女端上煮沸地香茶,又怕丁晉一個人坐着閒悶,陪着他說了一會話。直到外面有小僕通知:老爺過來了。?
丁晉聞言,忙迎到門口,恭敬地半躬着身子迎接恩師,竇昭一身華服,面帶笑容地走了進來,慈祥地對他道:“青雲。自幷州來京,一千三百里,可辛苦乎?”?
丁晉恭聲道:“欲見恩師,心情激動,不覺辛苦。恩師大人在上,請受學生一拜。”說完,恭敬地扶竇昭坐在上位,大禮跪拜而下。?
竇昭也不和他客氣,高高興興地受了。在這個極重師長的時代。叩拜磕頭之禮,本也尋常,可丁青雲便能做得這般真誠,這般自然,讓受者心情愉悅地感覺自己很受尊重。?
施禮完畢,丁晉長身而起。瀟灑地坐了下來,竇昭暗暗點頭,感覺這位得意門生漸漸有了些豁達廣度的風儀,這是心中涵養的外在表現,已完全脫去當日初見時地青澀和不尚自信。?
竇昭打量丁晉的同時,丁晉也目光飽含尊敬地看着自己的座師,數年不見,竇昭的面容有些清減,畢竟是將近六旬的老人。如果不是錦衣玉食地補養着。恐怕會更見蒼老。想到這裡,丁晉思念起了家中的老夫母。這次上京侯任,因爲趕得匆忙(官員述職有時間限制),加上南北距離實在遙遠,竟然無緣回去看望爹孃,自己不孝如此,想起來實在慚愧不能自抑。?
而在對面竇昭的眼中,丁晉神情先是恭敬,而後顯出一絲難以掩飾的傷心和慚愧,於是疑慮問道:“青雲何故如此悲傷?”?
丁晉心情激動,倉促被問及下,眼泛淚花,照實說道:“不敢隱瞞老大人,晉剛纔看到恩師面容些許清減,心中實在擔憂,及至想到家中老父也已垂垂老矣,而學生爲自己私,既不能侍奉恩師於座下,又不能奉養爹孃以堂前,實爲不忠不孝,所以慚愧至極、羞愧落淚。”?
竇昭聞言,不禁很是感慨,他年輕地時候,曾和韓三原、元律師兩人在終南山立志修道,人稱“終南三友”。結果老母病逝,他也沒有來得及趕回去見母親最後一面,後來身入仕途後,一路青雲直上,做到了萬萬人羨慕尊敬的三品之官,卻終究沒有機會盡一二孝道,心中未嘗沒有慚愧遺憾之情,今日被丁晉一番話,重新勾起往日記憶,感嘆的同時,對這個學生的感情,也更加複雜起來。?
“青雲,可去吏部報道?”沉默了一會,竇昭收拾心情,岔開了話題。?
丁晉也知道今日不是感傷之時,於是強裝歡笑道:“已去過了,幸有一摯友幫忙,事情辦得很順利。”然後將述職的過程,大致和竇昭講了下。?
“好,那就耐心等待朝廷任命吧。”竇昭說完,覺得年輕人或許會心急難耐,於是安慰道:“青雲,以你資歷,此正當朝廷用人之際,想來將或接受重任,切勿急躁,這幾日就在長安城訪朋會友一番吧。”?
丁晉恭聲稱是,又覺得剛纔自己失態可能影響老人的心情,於是開始挑些竇昭喜歡地風花雪月、琴棋書畫之道,或闡述己見,或好奇詢問,漸漸勾起竇昭的興趣,不一會,老人已滔滔不絕地爲自己的門生,開始講解起厚積一生的對此類事物的知識和感悟。?
竇昭此人,雖在偶然的機會中,身入仕途,其本身卻是一個淡薄政治之人,他以瀟灑、逍遙、才學之名稱譽京城,愛好詩詞書畫、香茶、名曲,自得其樂。如果換成有人慾和他談論治國方針、爲官之道,那是絲毫也提不起半點興趣,而丁晉投其所好,再加本身也有點才學,言語更是能點到其心中癢癢處,竇昭不禁講得興高采烈、忘乎所以。?
當竇昭講到自己最喜歡的書畫之道時,丁晉哎呀一聲,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情:自己竟然險些忘記了給座師的禮物。於是,笑着對竇昭說明情況,喚門外守候地丁翼進來,從他攜帶地包囊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副畫軸,在書房正中央的樺木大桌上緩緩鋪開。?
隨着畫軸的慢慢展開,一副詩意畫的全景漸漸顯露在兩人眼中。畫中,明月在一角照耀,佔據大半地方的是大片的修竹幽篁,在夜月地照耀下,似乎能看到翠綠的光輝,在幽幽的竹林半掩處,一位長衫儒服衣帶飄飄如仙人的雅士,正端坐在地上,撫琴獨嘯,背後叢竹修篁間隱約透露出館舍檐角,顯示“竹林深處有人家”的寂靜飄渺之感。?
竇昭目光灼灼地看着畫卷,久久無語,半響,才緩緩吟出畫卷上角的小詩:“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好畫,好詩,詩好,畫更好。”他目光下移,看到畫卷左下角署名爲“雲水貪僧”,不禁嘆笑道:“果然是這位高僧手筆,修竹氣同賢者靜,這是他的胸中之竹,也只有他那種放逸情懷的心胸才能畫出如此意境之美。哎,老夫浸研半生畫技,不可謂心血傾耗,可在真人面前,也只能無奈藏拙,人自有天分才學,看來終是強求不得,不可強求呀!”?
丁晉想了想,有些不同意竇昭的想法道:“黃檗大師地畫,學生也認爲是精品佳作,不過他地作品一味重之飄逸,雖得自然之美,卻和恩師的厚重之態不同,只可說,各善所長、各有千秋吧。”?
這幾句話,丁晉說得雖然不是太專業,不過竇昭還是聽得很高興,哈哈笑道:“能被青雲將老夫和雲水僧相提並論,不管如何,老夫也該滿足,哈哈,這幅畫就卻之不恭收了。”?
丁晉也笑道:“恩師受禮,學生不亦樂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