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一時間寂靜如死, 所有人都被那句誅殺首惡所震驚了。
廢太子縱然有千般不是,到底也還是皇帝的親生兒子。所謂虎毒不食子,安王如今逼皇帝殺子……這可不是瘋了麼?
梓敬捱了打卻不護痛, 反而更揚起了臉冷笑道:“怎麼?皇兄如今知道捨不得了, 知道心疼了?這倒是讓臣弟大開眼界了!畢竟, 臣弟從前還以爲皇兄是沒有心的呢!”
“梓敬!你瘋了不成?”不等皇帝開口, 懷烈便忙端起長兄的架子, 搶先出聲斥責,“還不給陛下請罪?”
梓敬看了懷烈一眼。他當然知道懷烈的意思,懷烈死了一個妹妹了, 不希望再死一個弟弟——止損,也是人之常情。梓敬沉默了一下, 看了看身後衆臣, 皇帝緩緩坐下, “衆卿先都殿外候旨罷。”
衆臣聽見梓敬說要殺太子的時候就已經想走了,此時皇帝一打發, 自然忙不迭地退了出去,唯恐走遲了一步就要被這位沒溜的安王爺拖累了。薛昭鴻有些擔憂地看了一眼梓敬和懷烈,似乎想說什麼,但朱弛發現的早,一見他有意開口, 便立刻拽了拽他衣袖, 示意他離開。
薛昭鴻看了看朱弛, 猶豫了一下, 到底還是低下頭退了出去。
“我一直以爲, 我說了那麼多,陛下應該知道姐姐的心意了。或者, 最起碼該知道自己以前都做錯了。但我沒想到,我這輩子真能見到一個心如鐵石的人,真能見到一個……完完全全以自己爲中心的人。陛下只記得姐姐臨死還要逼你廢除太子,卻不肯記得她爲了你毀了自己的一輩子。她大半輩子都在爲你着想,而你直到今天都還是爲自己想。”梓敬笑了笑,“多可憐的姐姐啊,多失敗的姐姐啊。被未婚夫賣給叛臣,被繼母算計,倒也罷了。姐姐跟我說過,這事兒她其實不那麼恨薛昭鴻。因爲她覺得,說到底,最後那句我願意下嫁是她自願說的,沒人逼她。爲了弟弟,或者說爲了報君恩,她沒什麼好顧惜的。”
“她恨薛昭鴻,是因爲她不願意恨陛下,不願意相信是陛下自願決定違背承諾,殺了她的丈夫和兒子。十幾年,她自欺欺人十幾年,不過是爲了讓自己不恨陛下,讓自己相信她的弟弟不過是被逼無奈罷了。她不願意在失去了丈夫、兒子之後,再失去同母的弟弟。我想這樣的心情,大概就和大哥剛纔制止我的時候的心情是一樣的——失去的太多了,所以不願意再承受哪怕一丁點的失去。又因爲怕失去,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讓、縱容,但可惜,姐姐命不太好,沒等到自己弟弟幡然醒悟、轉過頭來報答她、補償她的那一天。她如今也永遠都等不來了。而且不但如此,她弟弟還反咬一口,說她臨死還要逼他廢儲。陛下,如果你是旁觀者,你是不是也會覺得這個弟弟還不如沒有呢?”
懷烈警告似的看了梓敬一眼,然後上前一步,拱手一揖,“臣有話說,請陛下先讓梓敬出去跪着,冷靜冷靜。”
皇帝冷冷地看了懷烈一會兒,“朕給王兄這個面子。”他揮了揮手,“梓敬出去,無詔不得離開。”
成維知道眼色,立刻便上前去請梓敬,梓敬倒也不爲難他,拂袖而去了。
“王兄如果是怕朕殺了梓敬,那就不必說了。朕不殺自己的骨肉,但也不殺自己的手足。”皇帝面色陰沉,語氣森冷。懷烈似乎不爲所動也不畏懼,“那臣不說梓敬。臣跟陛下說說容川。”
皇帝沒說話,更沒阻止懷烈,只是專心致志地看着他。懷烈想了一會兒,不知怎麼突然笑了,“剛纔陛下說小時候,容川曾陪陛下罰跪。臣想,後來的事兒陛下大概有不知道的地方,所以想把它補全了。”
“如果陛下還記得,那就該知道,當時容川並沒被允許和陛下一起走,相反,皇父傳見了容川。接下來,就是陛下不知道,而臣,親眼目睹的。”懷烈說起來似乎還有些懷念,“當時皇父問容川說,你爲什麼要陪着太子跪呢,這事兒本和你無關的。容川說,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跪了,也許我覺得我陪着他跪,就能讓他感覺好點兒。皇父卻說,你是不是因爲他是太子,所以才親他近他?容川說,也許我是。”
懷烈停住了,他擡眼看見皇帝臉上有一絲憤怒,然後才繼續說道:“皇父說,朕還活着,你就敢討好儲君無視朕躬?這樣目無君父,不忠不孝,朕即使不殺骨肉,也大可以立刻就銷你的玉牒,將你逐出宗室,並不許後世君王將你重列爲親。”
“那時候容川才十歲,十歲的小丫頭罷了。臣家的閨女,十歲的時候還憨頑憨鬧的呢,但容川那個時候就說,逐便逐,銷便銷,反正我就是隻知道有弟弟,不知道有父親,只知道有儲君,不知道有天子。她說,皇父自稱是我君父,但爲君而不愛臣子,爲父而不慈子女,此等不仁不慈之君父,我爲何要忠他孝他?爲何要眼裡有他?當時皇父勃然大怒,便問容川,朕如何不仁不慈,你倒說說。”懷烈看着皇帝,輕聲問道:“陛下可知道容川是怎麼說的麼?”
皇帝只是搖搖頭,“王兄別賣關子了,直接說了便是。”
“容川說,天子意圖無故動搖儲位,欲去嫡而立庶,是爲不仁。父親偏愛寵妾,欲爲妾未生之子,而廢除原配之妻嫡子,是爲不慈。皇父如今偏愛皇貴妃,以至於聽聞她腹中大約是一皇子便欲改儲另立,這就是不仁不慈。再說,皇貴妃的孩子還未出世,如何能確定太醫所斷便是準確無誤?若是有錯,而陛下又已然尋藉口廢除太子,那便是做了天下人的笑柄。即使無錯,那也是因庶而無故廢嫡,同樣要受天下文人口誅筆伐。刀筆吏,最可畏。陛下今日欲行廢立,未知明日或許便要爲人廢立。”
皇帝有一絲動容,但不知又想起什麼,隨即又有些疑惑之色。
“臣當時從旁聽着,也覺得容川瘋了。她怎麼敢說出這樣的話呢?”懷烈笑了一下,心知皇帝是因爲太知道壽康的性子,所以纔不信她也有那樣剛烈的時候,“而且,臣也不願意相信自己的皇父是那麼一個偏愛寵妃,以至於要爲這麼個女子亂朝綱的昏君庸主。但當時皇父的樣子,的確無法讓臣說服自己說,容川說錯了。也許臣這樣說着,空口無憑,陛下也不會相信容川還有這樣烈性的時候。但請陛下好好想想,當初皇父駕崩,容川可有過一滴眼淚麼?皇貴妃離宮,容川那樣心軟的人,爲什麼也決不肯說一個字要留她?”
“因爲她日日在後宮,所知道的東西遠比我們這些略長大些便止步於內宮的皇子多。其實想想也是,不過就是背書背錯了幾個字罷了,數落兩句還不夠麼?爲什麼竟至於讓太子罰跪一個時辰呢?還不就是聖眷已衰,父愛不再?而且這些事兒,其實皇祖母也都知道,所以皇祖母格外痛恨皇貴妃。”
一個太后,何必爲了一個妃子跟自己兒子過不去呢?不過就是寵愛些,但就算封了皇貴妃又怎麼樣呢?當時沒攔住,後來金冊金寶俱下,又何苦還喋喋不休呢?
還不就是爲了一個儲位麼?太后不但是太后,還是一個母親,一個母親怎麼肯讓自己的兒子爲後世文人恥笑呢?一個母親又怎麼能看着自己的兒子被一個宮婢迷惑,作出廢嫡這樣昏亂之事呢?所以她要跟皇貴妃過不去,一直過不去。
但還好,皇貴妃生了一個女孩兒。女孩兒好,女孩兒就算有通天徹地的本事,最後也是個相夫教子的命。
皇帝許久都沒說話。懷烈似乎有些傷感,“可惜當初皇祖母不讓我告訴陛下,她說,這種事兒啊,說出來呢,會讓陛下怨恨皇父,不好。可惜,她老人家沒想到,陛下雖然沒怨恨皇父,卻也不知道自己姐姐還曾爲自己這樣仗義執言過。陛下,人說一個女人,人生在世有三大不幸,少時喪父,中年喪夫,晚年喪子。容川呢,雖然喪父喪夫喪子,但她從來沒把第一個喪當成不幸。我想,她甚至會覺得那樣的父親,沒也就沒了,沒什麼好傷心的。其實也是,有一個會因爲寵妃和生母衝突,結果得了傷寒棄羣臣的君父,的確算不得是什麼很值得驕傲的事兒。陛下說呢?”
“皇祖母自己也從未說過……”皇帝似乎笑了一下,“朕不知道姐姐的那番話,但卻知道皇父當年那番心思。畢竟,做太子的人,有幾個能對於危險毫不知情呢?”
若非如此,也不會有‘此生,承堪寧負天下,也不負姐姐。承堪寧殺盡天下人,也不會讓姐姐受半分委屈’。
“但即使如此,陛下也還是會對容川臨去前的所爲耿耿於懷麼?陛下,容川逼陛下廢太子,又何嘗不是在成全陛下呢?太子覬覦皇位,意圖對陛下不敬,於容川而言何易於當日皇父意欲易儲?容川肯冒犯君父爲陛下說話,如今則是用性命給陛下一個堂皇的理由廢掉一個心懷不軌的太子。同樣都是爲了陛下,爲何陛下卻態度迥然不同呢?”
“陛下,容川待陛下從未變過,但陛下卻變了。”懷烈不知道壽康最後到底是怎麼想的,但他知道皇帝希望她是怎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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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敬和衆臣在外頭候了許久,纔看見成維從裡頭出來,“安王爺,陛下說命梓敬親自爲姐姐扶棺,送姐姐去烏蘭託羅海。出殯之日,朕將親自送姐姐出城。”
梓敬沉默了一會兒,“梓敬代姐姐,謝皇兄隆恩。”
姐姐,您安息了罷。來生,終於再也不必見這些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