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瞪着梓敬, 卻突然覺得自己無法反駁。過了許久,他才冷冷地道:“去請循王,再召集在京一品文武, 朕有話跟他們說。”
不必皇帝張嘴, 衆文武也知道今兒這趟是爲了什麼。所有人都悄悄地去看梓敬和一同被叫來的循王, 以及最近正閉門讀書的薛、朱, 人人心中都在想, 如果太子倒了,這潑天富貴又該輪到誰了。
然而,“朕今天叫衆卿家來, 是爲了說說皇長姐的事兒。”
衆人一愣,相熟的人私下裡偷偷交換了一個眼神, 心中都道, 這算什麼呢?人都死了, 如果是要議論喪儀,那隻管叫了禮部的人來便是, 何必如此興師動衆?如果不是……那想必是要借題發揮,說說太子了。但怎麼說呢?是要說太子已經誅殺安貴兒,此事就算完了?還是要說太子失德,天怒人怨,今要廢黜?如果是後者, 那不必說, 就算此時不牆倒衆人推, 也肯定不會有傻瓜站出來扶一把——那不是要把自己放在天下文人的對立面, 等着衛道士們來口誅筆伐自己麼?但若是前者……那可就不太妙了, 陛下要犯糊塗維護兒子,他們這些做臣子的可該如何自處呢?
難不成還昧着良心和願望也跟着保太子麼?
“皇長姐留下遺書說, 當年耿氏逆賊逼她發誓,如死後不冠耿家姓不入耿家墳則下十八層地獄萬劫不復。衆卿以爲此事該如何是好?”
衆人的眼皮子狠狠一跳,誰也沒吭聲兒——包括薛昭鴻。不過,別人不說話是因爲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但薛昭鴻不說話是因爲他實在太瞭解皇帝了。
皇帝長這麼大從沒叫過一次皇長姐,即使是最正式的聖旨裡也不過是說一句皇姐,一般的口諭裡甚至都是直接說姐姐。如今卻用了這樣正式的稱呼實在不尋常。根據薛昭鴻對皇帝的瞭解,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皇帝這句話是謊話——也就是說,並不是耿氏逼迫了壽康,而是壽康自願立此毒誓,並故意在遺書中透露以此爲難皇帝。
薛昭鴻即使不擡頭也知道皇帝此時必然是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等着自己了悟聖心,說上一句既然是逆臣賊子逼迫長公主立誓,那便是違心之誓,違心之誓蒼天定不會認同。他也知道,此時自己身後的同僚們也在等,等着看他體悟聖心之後,跟着說一句,薛大人言之成理,臣等附議。
“逆臣賊子……”薛昭鴻說到這兒的時候,不知爲什麼突然想起二十幾年前自己去耿府帶走耿氏父子那一日,壽康說的那句‘卻不料真到了這一日竟是薛將軍來抄我的公主府’。他頓住了,許久之後,緩緩地跪下,額頭抵着御書房冰冷的地面,輕聲道:“逆臣賊子逼迫長公主立誓,長公主雖非自願,但誓言已成,蒼天已知,臣乞陛下看在長公主一生孤苦的份上……準長公主葬於烏蘭託羅海,好讓她……來世得一世尋常人的福壽安康。”
皇帝突然暴怒起來,“她是被耿氏所迫,必然就算是九泉之下,也不肯再見耿氏人的!”
朱弛冷汗都下來了,趕緊跟着跪下,連聲道請陛下息怒。他只看薛昭鴻和皇帝的態度也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說句實在話,他作爲文人對於鬼神一事一向敬而遠之,但聽到這樣的毒誓的時候,私心裡還是覺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萬一……壽康長公主這輩子倒了一輩子的黴,難道死了還要不得安寧麼?但這話他又不敢說。
梓敬和一直在旁邊沒說話的懷烈互相看了一眼,似乎也對薛昭鴻的反應感到驚訝。梓敬側過頭看了一眼薛昭鴻,過了會兒冷笑一聲,“我原該問薛大人一句你早幹嘛去了,但想想看,其實我自己也是這麼個玩意兒,所以我就不問了。”
薛昭鴻沒回答,甚至似乎是沒聽見梓敬這句即嘲諷他也自嘲的話,“耿氏父子葬在京城附近,長公主即使葬於烏蘭託羅海也不會再見到他們了。臣想,長公主臨去之前想必是希望來生能好過些的,所以,臣斗膽求陛下再賞長公主一次……”
朱弛大着膽子擡眼偷看了一下皇帝的臉色,也不知怎麼突然便福至心靈,大聲道:“陛下當日在皇陵邊爲長公主擇中吉之地,這於人臣實在是無上榮耀。”
皇帝以爲他是要說,壽康長公主葬於此地,泉下有知必然也感激涕零了,當下臉色便好了一些。後頭跪着的朝臣雖然也是這麼以爲的,但他們的反應和皇帝卻不大一樣,一時人人眼中都有些不屑之色。虧得朱家還是書香門第官宦世家,素日裡以有氣節自居,如今子孫不肖,竟淪落到用別人的生生世世之事媚君,家門不幸!家門不幸!
朱弛一咬牙,繼續道:“臣以爲不如在此中吉之地爲長公主立衣冠冢,以昭示陛下懷念之心。但命人護送長公主棺槨至烏蘭託羅海安葬,以顯陛下爲嫡姐考慮之意。臣以爲如此一來,天下子民必齊頌聖徳。”
衆臣趴在下頭悄悄互看了一眼,立刻一齊磕頭,“若如朱大人所言,則善哉,臣等附議。”
這叫什麼?法不責衆。皇帝難道還能砍了這一屋子人麼?不能!
皇帝暴躁地踱起步來,過了半天,也不知想到什麼竟平靜了下來,聲音也再無一絲起伏,“既然衆位愛卿都這麼說……那也好,朕便再成全皇長姐一次。念壽康長公主於社稷有功,朕特許其葬於烏蘭託羅海,並立衣冠冢於中吉之地。又命,爲長公主塑金身菩薩像供奉於福佑寺,再着禮部爲其擬諡,諡字二十,僅次於天子,後世宗親、臣屬概不得再有得此殊恩者。”
梓敬擡頭看了皇帝一眼,然後便又低下頭,冷冷地道:“姐姐喪事議畢,便請陛下議一議害死姐姐的首惡之人。”
衆人心中一振,都知道今天的重頭戲來了,遂便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來豎起耳朵聽着。
皇帝當然知道他不能再保太子了。一來壽康一事雖然死無對證,但誰也不會說他們懷疑一個死者的遺書。所以這件事最後只能落在太子頭上。二來,太子這幾年來的確不甚得人心,即使沒這檔子事兒,恐怕也是朝不保夕,何況如今……皇帝一咬牙,“太子……太子失德,王兄代朕擬旨罷。”
朕承弘業三十六年,於茲兢兢業業,體恤臣工,惠養百姓,維以治安天下,爲務令觀。紹恩不法祖德,不遵朕訓,惟肆惡暴戾淫亂,難出諸口。朕包容已數年矣。朕冀其悔過自新,故隱忍優容至於今日。從前徐氏唆使伊潛謀大事,朕悉知其情,夷徐氏族,今紹恩欲爲徐氏復仇,結成黨羽,令朕未卜今日被鴆明日遇害,書夜戒甚不寧,似此之人豈可以付祖宗弘業。且紹恩逼死姑母,毫無人倫。此等人干預政事,必致敗壤我國家,戕賊我萬民而後已。列祖列宗之締造勤勞與朕治平之天下,斷不可以付此人矣。[1]
懷烈將墨跡淋漓的聖旨雙手捧給了皇帝,成維則拿出了皇帝的印,呈上去請皇帝用印。
皇帝看着那份聖旨,半天都沒動。懷烈彷彿全然不懂他的心情,只是連眼皮子都不動一下,拱手恭恭敬敬地說了一句,“請陛下痛下決心,以安萬民之心。”
“朕還記得當年朕做太子的時候,有一次皇父斥責朕讀書不用功,讓朕去外頭跪着反省。當時是十一月,天寒地凍的……姐姐聽說之後,就來爲朕求情,結果也被皇父申飭了。姐姐哪天也不知道怎麼了,就那麼大的氣性,竟陪着朕跪了整整一個時辰……那時候朕就想……”
此生,承堪寧負天下,也不負姐姐。承堪寧殺盡天下人,也不會讓姐姐受半分委屈……
梓敬冷硬的表情也有了一絲鬆動,半晌他才道:“姐姐最疼陛下,滿宮誰不知道呢?”
皇帝拿起了印鑑,最終印了下去,“但可惜。姐姐走了,從今以後朕都只有皇長姐……”
懷烈聽到這兒,臉色都不禁一變。梓敬更是勃然作色,當着衆臣的面便擡起頭高聲道:“那臣弟便奏請陛下,再誅殺害死皇長姐的首惡,以平天怒人怨!”
啪!
皇帝抖着手給了梓敬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