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六

八月初二,天清氣朗,陽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成維一大早上起來就帶齊了皇帝、太皇太后和太后的賞賜以及各宮各府的壽禮趕去景明園。

謝過賞,又賞了成維和跟着過來的小太監們,壽康便去佛堂唸經,留下傍日和抱月整理壽禮。成維在一邊看着,面上似乎有些憂色。傍日二人看過了皇帝和太皇太后的賞,便去看慈懿宮的。太后的賞自然是不會越過皇帝和太皇太后的例的,這也沒什麼問題,但……傍日有些遲疑地問成維:“公公,永寧長公主剛回宮,想必私房不多,這回……是太后的賞裡有她送長公主的那份兒麼?”

“我正要爲這個跟二位姑娘討個主意。”成維從袖管裡拿出一份禮單遞給了傍日,抱月湊過去看,見正是永寧的禮單,上頭寫着‘玉瓶一隻’。傍日頓時漲紅了臉,“這……便是尋常人家也沒有單送一隻瓶子的……這豈不是……”豈不是諷刺我們長公主形單影隻麼?抱月趕緊截口道:“這是哪個不知規矩的東西擬的單子?永寧長公主爲母守孝不理俗務,他們就敢這樣糊弄主子?”傍日聽她這樣說,雖然仍是氣呼呼的,但也就不再多說了。成維也有點兒驚訝,他此番前來,宮裡許多主子都明着暗着讓自己宮裡的奴婢到他面前告了永寧主僕一狀,頗有些要讓他去渲染一番的意思,但此時抱月將錯歸在了永寧的奴才的頭上,他自然也不好說永寧如何,當下便嘆了口氣道:“還能有誰?還不就是那個雀兒?其實永寧長公主的私房也不算少,每年年節該有的皇……賢皇后和永寧長公主的賞賜,先皇后和皇貴妃從沒少過,賢皇后崩了之後,這些東西也都陸續被送回宮裡了,但那個雀兒……哎……要說這雀兒身上邪性的還不止這個呢。”說着,成維便將昨天皇帝要內務府轟雀兒出宮的原委說了,“誰成想,內務府的人到了慈懿宮和太后稟報此事的時候,永寧長公主就跪下跟太后哭訴,說自己母女當年在福佑寺如何受內務府送去的宮人的冷待,雀兒如何盡心盡力服侍賢皇后,又說賢皇后當年已經收了雀兒爲義女,所以她們一向便如姐妹一樣,直說得太后心軟,帶了她們和內務府的人去見陛下,說賢皇后的義女便是她的義女,要陛下不但不能趕雀兒出宮,還該封其爲郡主,予以厚賞……陛下又不好太拗了太后,便同意下旨封那雀兒做了榮孝郡主……”

傍日氣得臉上煞白,她和抱月、攬星、懷辰雖然是皇家世僕之家出身,做的也是壽康的奴婢,但好歹也算是清白人家的女兒,且父兄也有有頂戴的,放在民間也算是好出身了。這個雀兒不過是個孤女,父母不詳,如今獲封郡主,那豈不是要她們這些人跪她,在她面前稱奴才麼?抱月也是臉色一變,但還是強笑道:“雀……郡主好福氣,成公公剛纔怎麼忘了告訴長公主一聲?這樣的大喜事,長公主豈能不賞呢?”說着就又拉了拉傍日的袖子,“姐姐,咱們是不是先擬個單子,呈給長公主瞧過了也好請成公公帶回宮去。”

傍日此時臉上也回過顏色來,對成維福了福身,“成公公且喝杯茶歇歇腳,奴婢這就去稟了長公主。”

這時,抱月也從小宮女手裡拿過了一個荷包塞到成維手裡,又讓人上茶,然後對成維道:“成公公,只是不知這位新郡主是如何安置的呢?畢竟……宮裡還從沒住過一位郡主呢……”

“太后命內務府比着幾位長公主未嫁時住在宮裡的人手安排了奴才,仍在慈懿宮和永寧長公主住在一起。”

“這……永寧長公主跟着太后住慈懿宮本是正常的,但郡主和長公主一起住……畢竟是兩位主子,住在一起擠了些罷?太皇太后也沒說什麼麼?”

抱月問這些本來是難免要被斥責一句多嘴的,但成維正等着她問呢,所以自然不會說她,“哎……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雖然聖明,但畢竟年紀大了,精神頭兒不如從前,許多事也就不過問了……再說,太后畢竟是陛下的母后,這世上哪兒有祖母……嗨……”

這世上哪兒有祖母挑唆自己孫子和自己兒媳婦作對的呢?

一個‘孝’字,大過天。

抱月突然意識到成維嘴裡雖沒說永寧二人一字不是,但實則字字句句都是在說她們不好,而且如今看來說什麼是要討主意,分明是要特別讓她們注意永寧的禮單……抱月心中疑惑,若說是宮中人不滿這二人,託了成維來告狀,那以成維在宮中多年養成的謹慎,怎麼會如此盡心?她這樣想着,嘴上卻笑道:“先頭成公公沒把永寧長公主的禮單拿出來,又說是要跟我姐妹討個主意,不知您說的是什麼主意?”

成維笑着一拍腦門兒,“瞧我糊塗,正經事兒沒說。是這樣,陛下閒下來恐怕是要問各宮各府進了什麼壽禮的,這……這一隻玉瓶,恐怕讓陛下知道了不好,但做奴才的又不敢欺君……所以想請月姑娘出個主意……”

正說到這兒,就見傍日拿着個單子回來了,她將單子遞給了成維,“公公,這是長公主賞新郡主的。長公主還說,她不知道什麼一隻玉瓶,永寧長公主的壽禮是玉瓶一對,只是有一隻在奴才裝箱的時候被弄壞了。”

一對玉瓶雖然也太薄了,但說出去總是比一隻好聽多了。成維心知這事兒算是被壽康揭過去了,心中嘆了聲可惜,但也只好笑着答了句是。

送走了成維一行人,抱月便將傍日拖到一邊兒,小聲說了自己的疑惑,傍日也覺得奇怪,二人嘀咕了一陣均覺得八成是宮裡的哪位主子被得罪狠了,花了大價錢買了成維來說這些。

但傍日二人這就是冤枉成維了,成維的確是衝着告狀來的,但他告狀並不是爲了別人,而是爲了自己。

這個故事,就要說說昨天在御花園裡的事了。

成維奉命帶薛昭鴻去昭仁宮拜見他的皇貴妃妹妹薛氏時經過御花園,卻見那雀兒正拉了永寧在花園裡看花。成維早已經讓人通知了各宮,薛昭鴻要經過何處,爲的就是不衝撞了貴人,哪兒想到竟還是遇上了永寧。沒奈何,成維只好和薛昭鴻一起拜永寧長公主。

也是他們命不好,正好趕上內務府的人撲過來抓雀兒,永寧自然是攔着不許,並喝問他們是奉了誰的命。內務府的人有皇命在身,豈會怕她一個不得聖心的長公主?遂便祭出了皇帝的名頭。那雀兒卻撒起潑來,她是知道成維是皇帝的人的,當下便衝過去踢了成維一腳,“是不是你這個狗奴才在陛下面前說我壞話!”成維一時不防,竟讓她一腳踢翻在地。成維御前伺候十八年,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當下氣得直哆嗦。薛昭鴻雖然顧及永寧在,不敢擡頭,但也十分震驚於宮中竟有這樣的刁奴,連總管太監都說踢就踢……繼而便有些擔心自己的妹妹和外甥女,心道,待會兒可得和妹子說了,讓灃兒離這沒溜兒的姑姑遠些……奴才是這樣,主子能好到哪兒去?

內務府的人見雀兒撒潑,趕緊就讓兩個粗使太監過去抓她。卻不料那雀兒學過些拳腳,竟將那兩個太監也打倒了,然後衝到了薛昭鴻跟前兒,趁着薛昭鴻琢磨‘讓灃兒離永寧遠點兒’這件事的這麼個檔兒,又一腳踹到了他肩上,這回薛昭鴻可急了,他是朝廷命官、皇帝還做太子的時候的伴讀,還是明皇貴妃的親哥哥,雀兒一個奴婢踢了他,他能忍氣吞聲?

薛昭鴻當時雙手一撐地就跳起來給了雀兒一巴掌。

後來太后讓皇帝封了雀兒做郡主的時候,還說薛昭鴻以下犯上,要治罪,只是皇帝以一句‘後宮干政非祖訓’爲由打發了。

而這樣的事成維爲什麼不說呢?一是因爲自己被踢的事太丟人,二是,他和皇帝、梓敬等人對壽康待薛昭鴻的心的看法不同。他認爲壽康未必就對薛昭鴻能有多少情分,那畢竟是帶她的丈夫兒子赴死的人。而且,以壽康的脾氣,她如果知道前朝命官受辱於後宮婦人,必然怒不可遏要立時回宮,到時候皇帝問起是怎麼回事,那自己告狀的事就曝光了……

不過沒關係,壽康長公主再怎麼顧及陛下和皇家的體面,也會記住她三十壽辰的時候,這個送了‘一隻玉瓶’的好妹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