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知道太子和皇帝到底說了什麼, 人們只知道,最終皇帝還是立了劉氏爲太子正妃,薛氏另行指婚, 同時又將柳氏指給了四皇子紹徳。
薛皇后鬆了口氣, 太子不願意和薛家綁在一起, 薛家又何嘗就願意和太子上一條船呢?
安惠公主大婚之後, 薛皇后就彷彿被人抽去了最後的精氣, 人迅速地衰弱下去,一天倒有大半天是不清醒的。皇帝也知道她這是不好了,又念及和她到底夫妻一場, 心中難免有些鬱郁,然而又有些僥倖心理, 還想着或許上天垂憐, 薛皇后還能活, 遂便日日拿出審賊的架勢逼問太醫。太醫一開始的時候還怕犯忌諱,不敢明說, 只是含含糊糊的掉書袋,給皇帝留點希望。但當時間推進到四月的時候,幾位太醫某日診脈後聚齊了開了個小會之後,就決定不能再拖了。
皇帝看着下頭跪着的幾個太醫,愣了半晌才緩緩地道:“真的……就這樣了麼?”
太醫們趴在地上不敢說話, 半天院使才一閉眼一狠心, 磕了個頭, “啓稟陛下, 臣等無能, 請陛下賜罪。”
皇帝心裡一涼,想起二十年來二人相處舊事, 更覺悲哀。他就這樣怔怔地呆坐了許久,然後才無力地擺擺手,“賜罪?賜罪若是有用……罷了,你們只管盡力就是。下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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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看着太醫們離去,對成維道:“起駕,去坤德宮。”
薛皇后這日仍是昏睡着,但不知怎麼,皇帝來了不會兒,她便醒了。她看見坐在自己牀邊的皇帝,輕聲道:“綠衣,陛下來了,怎麼也不知道扶我起來?”
皇帝輕輕按住她的肩膀,“你好好躺着,守禮數不在這會兒。等你養好了身子,有的是時候補上今兒欠下的。”
薛皇后看着皇帝有些黯然的神色,心知太醫們恐怕是說了什麼了,心想,看來自己的確是熬不到夏天了,這麼想着,她竟然對這世間突然又生出些眷戀來,繼而便覺得自己再也不看見這奼紫嫣紅的世界實在是傷心。但再看看皇帝卻又想,自己十餘年爲妃爲後,也許到底是在陛下心裡有些分量的。
這樣一想,薛皇后便又有些高興。
“陛下,我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所以有幾句心裡話,想趁着還有口氣兒的時候跟您說了。”
皇帝心裡一酸,握了握薛皇后的手,“皇后和朕夫妻一體,有什麼話只管說就是了,只是這樣的喪氣話再不要講了。朕還等着你好起來之後,接着爲朕打理後宮呢。朕到底,只放心你。”
“怎麼偏就是我是那個勞碌命呢?肅貴妃也很好。”薛皇后幾乎墜下淚來,卻還是強笑,“即使她還有不妥當的地方,以後皇姐回來也可以指點。”
皇帝沒說話。
“陛下,我知道陛下一直想請皇姐回來,我也知道,皇姐爲何寧可一個人在松江府,也不肯回來。其實陛下您也知道。我們都知道,皇姐有多恨姓薛的人。如果不是當年雀兒踢了哥哥,皇姐擔心重臣傷心,也不會向陛下提出立我爲後,而陛下也只會讓我做一輩子代掌六宮的皇貴妃。陛下聖恩,和皇姐對灃兒的厚愛,妾十餘年來時時感念未嘗有一刻敢忘。本想着日後能有回報之時……但,現在看來這副殘破身子怕是不準了。故而妾唯有請陛下廢后並罷黜妾的哥哥,息皇姐之怒,迎皇姐回宮,令天下人皆知陛下和壽康長公主姐弟同心。以此,略報君恩。”薛皇后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身子便有些受不住,劇烈地喘了起來。
皇帝目光一跳,許久才道:“皇后是天下母,爲後十餘年未嘗有一日行事不當,朕不會廢棄。而瑤生是朕的重臣,國家柱石,瑤生不負朕,則朕亦永不負瑤生。”
薛皇后緊緊握着皇帝的手,死死地盯着他,卻一句話也不說。
皇帝將另一隻手輕輕覆在薛皇后有些冰涼的手上,過了許久才輕聲道:“朕方纔所言記於起居注,永不撤去。”
薛皇后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微笑,“少年夫妻老來伴,可惜妾福薄,只能陪着您到這兒了……”
皇帝嘴脣動了動,眼眶一紅,過了許久才裝作惡聲惡氣地斥責了一句,“皇后再胡說,朕就……”
然而此時他突然發現,他也有什麼也做不了的時候。
他就這樣沉默着陪着薛皇后,直到薛皇后再度昏睡過去。
出了坤德宮,上了步輦,皇帝突然對成維道:“宣朕口諭,明天讓瑤生入宮,再見見皇后,以後……”但最終,那句‘以後大約就再也見不到了’到底還是梗在喉間,沒忍心說出來。
但薛昭鴻接到口諭的時候,也知道這是‘見最後一面’的意思了,心裡便如一塊大石壓着,有些悶悶的。
薛皇后這日精神很好,又聽說薛昭鴻要進來,竟讓綠衣扶着她坐了起來。綠衣看這情形倘若還不知道是迴光返照,那也是白活了這麼些年,又想起這些年薛皇后待自己的恩情,更是難過,背過身去就捂着嘴幾乎哭了出來。
薛昭鴻被人引過來的時候,見皇后既未拉簾子也未隔着屏風,便覺有些不妥,忙先請了安,然後低着頭道:“請娘娘……”
“請什麼?咱們兄妹隔着一道屏風做了二十多年君臣,哥哥還沒做夠麼?我眼看着是有今兒沒明兒的人了,現在只想再多看孃家人一眼,怎麼,這也使不得麼?”薛皇后不等他說完,便是一頓搶白。薛昭鴻聽着也覺得心酸,“娘娘別說這樣忌諱的話,放寬了心養着總能……總能好的。”
薛皇后讓人給薛昭鴻賜座,然後笑着嘆了口氣,“哥哥不必寬慰我,若不是知道我不好了,陛下也不會有殊恩讓哥哥進來再看我一眼。”說着也不等薛昭鴻說話,就對宮人們道:“我想和薛尚書清清靜靜地說幾句話,你們在外間伺候着罷。”
待人都退了,薛皇后才又道:“灃兒已經嫁了個好人家,這世上我最掛念的也就只剩下薛家了。哥哥,我時日無多,今兒必要多囑咐幾句,才能安心。”
薛昭鴻沉默了一會兒,沒再勸阻,“臣聽着呢,請娘娘吩咐罷。”
“太子如今總和徐家餘孽混在一處,眼看着是疏遠和記恨薛家的意思,哥哥要爲家族着想,我去了之後,更要謹言慎行,萬萬不可被太子拿住了短處。除了太子,哥哥也要小心端妃的孃家。端妃不本分,妄想不可想之事,難保她孃家不會爲了那潑天富貴冒險。別的不說,只看我身後陛下是否還要立後。如果是肅貴妃上位或者不立後,那就都罷了,大家都可以省心些。但如果陛下一意要爲太子着想,但又不願中宮無主,要立僅有幼子的嬪妃爲後,那端妃就是頭一份兒有希望的。倘陛下有此意,哥哥哪怕是構陷也要除掉端妃母家。陛下不可能立母家爲罪臣的妃子爲皇后。只有端妃不上位,薛家纔有希望接着過以後的日子。”
“至於松江府那位……哥哥,二十六年前你對不起她,以後也還要對不起下去。既然如此,就乾脆別想了。反正,你就算死在她面前,她也不可能原諒你了。但不原諒又能怎麼樣呢?她只要回京城,就沒有其他選擇。”
薛昭鴻似乎嘆了口氣,“這些事我心裡都有數,你不要擔心。”
“崔家……離他們遠點兒罷。”薛皇后遲疑了一下,“和順長公主不是個明白道理的人,誰勸也好不了了。她如果終老於太后陵前,那也就罷了,大家都好落個心安。但如果她回來了……哥哥務必不能讓家裡的女眷和她接觸,一丁點兒都不要。這個時候已經容不得薛家有任何其他的想法了。”
“我明白……”
薛皇后聽見這三個字後緩緩地笑了,原本紅潤的臉色漸漸蒼白了下去,“哥哥……下輩子我要是還做你妹妹,你一定讓父親別再把我賣進宮了,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