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敬如今已經接替了自己叔叔做了宗正,但禮部的事在皇帝的准許下偶爾也問那麼一兩句。當他聽王青雲說皇帝不許太后的梓宮入宮的時候,也是覺得十分無奈。
“咱們陛下的脾氣,王大人也知道……這事兒罷,嘖,恐怕不好說。”徐家之事以後,梓敬對於太后當年的作爲隱約有個猜想,據他估計太后八成兒是算計過皇帝什麼,犯了忌諱。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十分棘手了。畢竟皇家不同於尋常人家,尋常人家繼母盯着繼子一點兒最多是母子關係不大好,招人煩。皇家太后盯着皇帝……你還記得竇太皇太后麼?梓敬想了想,突然問道:“這事兒報到松江府去了麼?”王青雲一愣,不明白這中間有什麼關係,“聽說陛下已經派人去了。”
“那王大人就趕緊派一個禮部的人追過去,告訴皇姐陛下不願意讓梓宮入宮。”梓敬心道,如果皇姐都不願意管……那就說明這事兒管不得了。
王青雲一出安王府就立刻命人將不許梓宮入宮的事遞到松江府。那人飛馳而去,消息也只比‘太后崩’的消息晚了一天送到公主府。
壽康端坐於正堂主位,面前擺着一架黑漆邊座平金九鳳寶座屏風,隔開報信人的視線。此時因爲太后之喪,壽康及家中僕婢都已經換上了素服。原本的紅紗制的燈罩換了素白的,一應珍寶擺件也都撤了。整個長公主府都帶了些肅穆。
“安肅這個諡號很合母后的性子。”壽康聽了報信人的話,卻沒直接回應,只是語氣中着些哀傷的說了這麼一句,“王尚書和禮部衆位大人議的很好。”
那人品級很低,平時是沒機會見這些貴人的,此時聽壽康語氣消沉,竟有些害怕,趴在下頭嘴脣哆嗦了半天才回出一句,“卑職必將長公主的誇獎轉達給各位大人。”
要不是時候不對,鴻雁和傍日幾乎就要笑出聲兒來了。壽康瞪了她二人一眼,然後輕輕嘆了口氣,又對那人道:“太后崩逝,禮部想必事務繁多,我也就不留大人了,鴻雁,替我送送。”
這若換作是個腦子靈光些的就該知道壽康是不打算多說了,可惜來的這個是個實心眼子,愣頭愣腦地偏又問了一句,“那梓宮一事?”
傍日和鴻雁對視一眼,心道這回可算是知道下頭這位爲什麼看着年紀不小了,但還幹這種跑腿兒的差事了。可不就是太傻了麼?壽康心裡大約也是這麼想的,但面上卻不顯,“陛下既然有了聖斷,那做臣子的還說什麼呢?自然是要照辦了。太后在五臺山吃齋唸佛爲社稷祈福十年,必也不忍因自己的事兒就勞民傷財。體念太后之心,這正是陛下對太后的一片孝心啊。”
那人不但笨了些,還有些執着,“長公主恕罪,卑職才疏學淺,不知道自古哪朝哪代有過太后的梓宮是直接由外頭擡到陵寢的。”
壽康被他噎得一愣,“那依着大人的意思,是要我說出來犯上抗旨的話,非要跟陛下陳情說要讓太后的梓宮入禁城了?大人如此知道禮法,難道不知道違命是什麼罪過兒麼?”
那報信人也是一呆,“但……這……陛下這是亂命啊。”壽康皺皺眉,讓傍日湊近了,輕聲囑咐了一句。傍日便點點頭,無聲地行了個禮。然後看了一眼鴻雁,鴻雁便也會意,隨着她一起從屏風後繞了出來,對那報信人行了一禮,“大人,長公主聽聞太后崩逝後傷心過度,現在實在有些難以支撐,需要休息。讓奴婢二人送送您。”
報信人就算再傻也知道這是下逐客令呢,他位卑,自然也不敢說長公主且等等我還有話要說,當下便只得又對着壽康坐的地方磕了個頭告退。
壽康這才鬆了口氣,讓人撤了屏風,待傍日二人回來了說笑了一句,“他真不是朱弘的親戚麼?這副脾氣怎麼那麼像?”鴻雁笑道:“所以說陛下聖明燭照,將這樣的人送去禮部正是合適呢。”傍日卻道:“陛下哪裡就知道他是誰呢?”鴻雁瞪了她一眼,卻還是忍不住笑了,“那也是陛下聖明,連帶着禮部的人都這麼會挑人。”
“你倒是會說話。”壽康笑了一句。
等服侍着壽康歇了午覺,傍日和鴻雁同抱月、攬星二人換了班,便往自己房間走。路上,鴻雁到底沒壓住好奇心問了一句,“太后畢竟是繼母,陛下何至於此呢?”
傍日忙看看四下,見並無旁人才低聲道:“好姐姐,快別問了,總之是咱們不敢講的那樣的事。”鴻雁更覺好奇,“可是……這豈不是讓天下人都知道陛下和繼母不合麼?”
傍日頗知道些內情,只是不敢和鴻雁說,猶豫了半晌才一跺腳,“姐姐,總之不要問了……沒看長公主都不願意多說什麼麼?”
這回壽康不願意勸諫幾句,傍日心裡其實是十分贊同的。說白了,皇帝剋扣太后的,不光是爲了自己出氣,實際上也是給壽康出氣。壽康當然不好意思直接說陛下正該如此,還應該多剋扣她些,也不好說自己反對,那就未免太不知好歹了,所以這種情況下,不吭聲兒就算是大家都可以接受的選擇。
即使是在不知內情的人眼裡看來,壽康也不過就是一個尋常的畏懼天威,附和上意的人——不值得稱道,但也無可責備,畢竟本來也沒人期待一個無子守寡的長公主能做魏徵。
所以當報信人飛馳回京,將壽康的說法兒回報給梓敬和王青雲的時候,這二人也只是互看一眼,均覺得無法去說壽康什麼。
梓敬讓報信人下去休息,然後對王青雲道:“王大人也都聽見了,這實在是沒什麼辦法了。皇姐都是這個態度,可見此事不是你我臣子能多嘴的。”王青雲捋着自己已經花白了的鬍子,沉吟半晌才道:“只是此事終究不妥,不勸諫兩句實在不算是盡到了爲人臣子的本份。”
梓敬的嘴角不易察覺地一撇,心說,就是你這個脾氣……要不怎麼十多年了還是個禮部尚書?人家薛昭鴻如今都加了大學士銜了……但梓敬一向還是敬重王青雲的耿直,口中便還是溫和地勸說了兩句,“王大人,有些事咱們做臣子的,提一句請陛下知道了也就夠了,至於陛下是否納言,那不是咱們能左右得了的。咱們只不過是求來日陛下想起來的時候,記得咱們的確提過,不至於怪咱們疏忽大意。”
王青雲要是腦子能轉得過這個彎兒來,皇帝可能還不把他擱在禮部呢。王青雲下意識地反駁道:“別的也就罷了,此事乃是國家大事,豈可輕忽草率?太后無論如何都是陛下的繼母,陛下不讓她的梓宮進宮首先就是不合禮制。其次,也不合孝道。此二者皆是爲人君者之大忌。”
“皇姐不是也說了麼?陛下這也是體念太后之心,她老人家爲國祈福十年,必不忍心爲自己的身後事勞民傷財……”梓敬後頭還有一大篇道理要講呢,卻見王青雲突然站起來肅然拱手一揖,“臣不敢附議。太后禮制尊崇原該如此,不該因任何人的任何想法有所變動。且太后她老人家爲國祈福十年,於社稷有功,如今崩逝於佛寺,更當以大禮迎回,鄭重治喪。”
梓敬一時語塞,瞪了王青雲半天才一頓足,道:“您就是這麼死心眼子!皇姐該是這世上最知道這些內情的人,如果她都不願意勸,那就說明當初的不是小事,不是因爲生死之事就可以被淡忘的。既然是這樣,咱們做臣子的再湊上去廢話,那不是作死麼?您是不怕死的比干、龍逢,我卻是個惜命的秦燴!”
王青雲一聽這話立刻急眼了,梗着脖子道:“秦燴乃是奸佞之輩,乃是千古人臣之恥辱,安親王貴爲天子之弟,朝廷之親王,豈可自輕去比他?那豈不是說陛下就是那宋高宗了麼?”
梓敬此時也知自己失言,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此處是我信口開河了,王大人莫怪我。但是咱們就說那個意思嘛……您說這事兒都這樣了,咱們還怎麼說。如果皇姐說了她覺得這事不妥,那我還可以拿着這話去跟陛下說一說,陛下未必不會回心轉意。但現在皇姐都是這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梓敬做出一副爲難狀,毫不留情地把黑鍋推給了自己那位不在此處的姐姐。
二人正說到這兒,就看安王府的管家領着一箇中年太監並幾個小太監過來了。梓敬見了便笑道:“可是陛下有什麼旨意麼?幾位稍候我這就讓他們開中門焚香。”
那領頭的太監是有些體面的,見狀便是滿臉堆笑,“王爺不必麻煩,只是口諭。陛下口諭,傳安親王梓敬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