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

景容十八年六月,定西王耿順叛亂將平。

上諭,着禮部爲壽康長公主再增輔國二字於尊號前,並再擬四字尊號以彰長公主之德。

上諭,着工部於景明園旁爲長公主建恩暉園,處處規格,比景明園例。

上諭,先皇后崩已一年,六宮當以壽康長公主爲尊,日日請安,若有懈怠按大不敬論處。

上諭,着內外命婦逢年節入宮拜壽康長公主,若有失儀,按御前無禮論處。

御使朱弘奏,長公主雖有功於社稷,然體制之崇已非人臣可受。御前免跪固有先例,然御前免禮聞所未聞。建恩暉園固爲天恩,然比景明御苑之例則已逾禮。六宮及內外命婦叩拜長公主是爲尊主,然以長公主爲六宮之尊,日日請安則已是比皇后例,更無先例,故不可爲。

上諭,御使朱弘不尊長公主,蔑視皇室,着降爲廣州府知府,即日啓程赴任。

七月十三,耿順兵敗自盡於青海烏蘭託羅海,陛下大喜,封賞全軍,並命內外命婦入宮拜長公主,再賜‘天下爲公’牌匾於長公主。

七月十五,從早上起來開始,老天便陰沉着臉,及至寅時二刻,雷聲滾滾,大雨傾盆,內外命婦趕到宮門口的時候互相看看,都覺得這天氣十分不祥。

“禮服送過去的時候皇姐說什麼了麼?”皇帝看着外頭的大雨,臉色頗爲陰沉,成維一邊服侍皇帝更衣,一邊笑道:“長公主看了十分喜歡,直說讓陛下費心了。”

皇帝沉着臉看了成維一會兒,然後擡腿便給了成維一腳,“大膽!你還敢欺君了!”成維叫他踢倒在地,也是嚇了一跳,聽他這麼說了,忙膝行上前兩步叩頭道:“奴才不敢!長公主的確說讓陛下費心了。”皇帝對着穿衣鏡照了照,冷冷地道:“朕是說你的前半句。”成維苦着臉,“奴才該死,長公主說平亂是喜事,讓奴才回陛下說她也喜歡,好讓陛下高興。”皇帝瞥了他一眼,“滾起來,去把今年新供上來的翡翠拿去昌恩宮,請皇姐先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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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鏡子裡那個穿着大紅刺金九鳳禮服的女人,木着臉卻不知道在想什麼。傍日幫她整理着裙襬,看她仍不見笑臉,終究忍不住說了一句,“長公主,您得高興……今兒是……您不能掃了陛下的興……”

她深呼吸,然後緩緩地笑了,彷彿真的有着無盡的喜悅。傍日看着卻覺得心酸,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看。

兩年,聖眷無限,恩寵不盡,她甚至來不及爲他們哭一次,穿一天白,就又得穿起大紅的禮服,豔色的常服,笑着,日日接受衆人的眼光。

抱月帶着成維和一個小太監從外頭進來,壽康看了看成維,又看了看小太監手裡捧着的大錦盒,心中已經知道了,“成總管沒伺候陛下大朝麼?”成維笑着給壽康行禮,然後又讓小太監上前打開了錦盒,“這是今年新供的翡翠,陛下吩咐奴才拿過來請您先挑。”壽康笑了笑,“自然是該請太皇太后和太后先挑的,怎麼輪得到我先來呢?”成維忙道:“恩自上出,請長公主先挑罷。”聞言,壽康便沒再多說,隨手指了一塊。

成維見她挑了,這才放心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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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皇貴妃領着六宮妃嬪及內外命婦叩拜長公主。壽康端坐着,說了聲免禮賜座。明皇貴妃又領妃嬪及命婦叩謝長公主恩典,這才起身按品級高低坐了。

“灃兒來姑姑這兒。”壽康看見跟在明皇貴妃身邊的三公主灃兒便笑着招了招手。灃兒今年才三歲,是明皇貴妃唯一的孩子,也是四位公主中生母出身、位分最高的,一向最得壽康歡心。灃兒見壽康叫她,便笑着跑了過去,唬的壽康趕緊讓抱月抱了她過來,唯恐她摔了。灃兒嘟着嘴不樂意,“姑姑,灃兒大了,不會摔的。”壽康笑着抱她坐在自己腿上,“你纔多大點兒?走還走不利索就要跑,真摔了就要哭鼻子了。”灃兒見壽康當着這麼多人說她,便有些不好意思,把頭埋到壽康懷裡,“灃兒纔不哭呢。”

壽康喜歡她,下頭的妃嬪命婦也便湊趣,一個勁兒的說些吉祥話,誇三公主聰明伶俐、可愛乖巧,直哄的壽康一直笑。傍日和抱月在一邊看着,也覺放心許多。

衆人奉承了一會兒,壽康看到了時候,便帶了衆人去慈懿宮給太后問安,末了再陪了太后一起去慈暉宮給太皇太后請安。

到了慈暉宮,衆人方纔坐定,便見一個小太監進來回話。太皇太后問了才知道,原來福佑寺裡的敦皇貴太妃薨了,皇貴太妃之女永寧長公主親自回宮裡報信了。太皇太后木着臉沒說話,衆妃嬪命婦也都知道敦皇貴太妃是太皇太后心裡的刺,連帶着永寧長公主這位先皇幼女也不得祖母的歡心,故而誰也不敢說話,只是坐在下頭和相熟的人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心中大嘆晦氣。

壽康看了看求助地看着她的太后,輕輕嘆了口氣,“皇祖母,外頭雨大,不如宣妹妹進來說話罷?”

太皇太后冷哼了一聲,對身邊的宮女點點頭,那宮女便出去請了永寧長公主進來。

先皇一共五個女兒,除了永寧長公主因不大得宮中歡心而被遺忘之外,其餘四人俱已出嫁。周圍的貴婦們有的家中有年紀正好的子弟,此時都不免興起了尚主的心思,便打疊起精神要仔細看看這位長公主——再不受寵畢竟也是陛下的親妹妹呢。

永寧長公主穿着一身孝服進來,太皇太后雖知道這是規矩卻也忍不住要皺眉,再看永寧樣貌頗似其母,柳眉杏眼,身形單薄,便更是存了幾分不喜。壽康看了這個梨花帶雨、看着便十分柔弱的妹妹一眼,也沒說話,只是低着頭看自己袖口的刺金如意紋。太后卻是個心軟的,見永寧十分可憐便柔聲問了敦皇貴太妃是怎麼去的,是什麼病,又問了她們母女這些年怎麼過的,當聽說福佑寺上下十分照顧她們的時候,太后便唸了聲佛,然後轉頭對太皇太后道:“福佑寺上下有心了,母后看,是不是該賞賞?”

出家人慈悲,敦皇貴太妃這樣被宮中遺棄之人也肯善待,太皇太后也有些被觸動,便點點頭,對壽康道:“福佑寺上至主持下至小沙彌都是好的,皇家是該有所表示。你看着辦罷。”

壽康道:“是,出家人是佛祖門徒,不如便爲福佑寺各殿的佛菩薩重塑金身,再舍些香油錢,一來是謝上下僧人,二來也是謝佛祖庇佑,國泰民安、戰火已熄。”

太皇太后聽了後半句便笑逐顏開,“很是很是,皇帝平叛如此順利可不正是菩薩保佑麼?”

太后有些擔憂地看了壽康一眼,卻見壽康已低下頭去看不清表情。太皇太后看太后這樣兒,也明白過來,覺得自己這話到底有些不妥,但又不好改口說不是平叛或如何,便有些訕訕的,轉過去又對永寧道:“既然回宮了,就好生住下罷,你就跟着你……”太皇太后說到這兒就頓住了,她本是想把永寧放在昌恩宮,和壽康做個伴兒,但又一看永寧自進慈暉宮就沒停過的眼淚,又覺得這主意不好,恐怕要勾得壽康更難受,便改口道:“……你母后,去慈懿宮住罷。”

永寧哭着伏在地上,細聲細氣地道:“孫女願回福佑寺爲母妃守孝。”

太皇太后臉上木了一下,但永寧說的又正合孝道,她偏也說不出什麼。太后見了忙道:“這丫頭孝順。”然後又對永寧道:“宮中也有佛堂,你想拜佛,宮裡也可以。就安心和我回慈懿宮住罷。”永寧泣不成聲,但最後也還是領旨謝恩了。壽康在一旁看着她哭覺得心亂,只想讓她住口圖個耳根清淨,見她領旨了便道:“妹妹先下去洗洗臉罷。”

各家貴婦低頭聽到這兒,不由都偷眼看了看壽康,見她雖然臉上無所表示,但眼中卻頗有不耐,均想,還是老老實實別貪心尚主了,這樣一個哭起來沒完,又不得壽康長公主歡心的先帝幼女,恐怕娶回家也是撈不着什麼好處的。

永寧才被宮女帶下去,太監便來傳旨說陛下已經下朝了,正要過來。

內外命婦聞言都知命婦不便面聖,便一起起身告退。只留下太皇太后、太后、壽康和後宮一衆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