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十三

太后對於榮孝遠嫁一事態度驟變,皇帝懶得去探究爲什麼,他敷衍似的下旨賜榮孝郡主以公主俸,以示嘉獎。

沒了太后撐腰,雀兒一個孤女也是鬧不起來的,只能呆在慈懿宮裡乖乖待嫁。但這些人都老實了,不代表別的事兒也就一帆風順了。

明旨賜婚的第二天,薛皇后就帶了禮部和宗人府的人來了昌恩宮。因爲榮孝郡主下嫁的事情有點兒複雜,首先,她雖然是郡主,但宗人府的玉碟上沒她的名字,她也就沒有個母家。其次,她沒有母家的話,禮部就無法告訴土爾扈特汗王該把聘禮擡到哪兒去。最後,皇帝特旨恩准土爾扈特王帶榮孝回土爾扈特成婚,而不必在京拜堂,這樣的話就需要一個送嫁的大臣。但皇帝偏偏對此提也沒提,禮部遞上去的摺子也被留中,所以……那還要不要定這個送嫁大臣了?壽康又不是精研典章的淵博學士,她自己是怎麼被嫁出去的現在都記不住了,哪兒會知道嫁郡主的事兒?她乾脆地問道:“禮制我不懂,大人們要說什麼請直說罷。”

宗正看了禮部尚書一眼,那意思,說啊。禮部尚書也得罪不起宗正,便只好開口道:“回長公主,榮孝郡主雖得殊恩爲郡主,但此次下嫁總得有個孃家來收聘禮,也得有位二品以上的大人做賜婚使臣送嫁。這兩件事,陛下都無旨意,只讓臣等請示皇后娘娘、長公主。”壽康看了看薛皇后,薛皇后忙道:“這的確是陛下的聖旨。榮孝郡主畢竟是孤女,讓哪位親王收養恐怕都……”都沒人願意。壽康當然明白薛皇后的意思。榮孝在宮中無禮,得罪的人又何止薛皇后和昌寧、榮安兩位長公主?

“畢竟是下嫁土爾扈特王的四子,恐怕不好沒有個說得出口的母家……而且榮孝是郡主,這聘禮,也不好就擡進慈懿宮。”薛皇后很委婉地表達了榮孝‘實在不配被當成從宮裡嫁出去的’這個意思。壽康不但知道她的意思,也知道皇帝的意思。皇帝不想派人送嫁,也不想給榮孝定一個孃家,因爲這兩件事都是要傷重臣之心的。壽康想了一會兒,問道:“安親王最近忙什麼呢?”禮部尚書一愣,含糊地答了一句,“在禮部呢。”壽康笑了一下,“有礙朝政,我本不該問,只是……他可知道關於郡主無母家的事了麼?”

禮部尚書說知道。壽康便道:“榮孝郡主是太后義女,那便是梓敬的妹妹了,便請慶太妃做一回郡主的尊長罷。”

禮部尚書和宗正對望了一眼,心道,她不配讓太后做她的尊長,那慶太妃也勉強可以,雖然還是高攀了,但到底是要跟土爾扈特面子上過得去的……二人便稱長公主英明,遂又再問送嫁大臣的事。這個壽康就不好多嘴了,一來是事關前朝,內宮人多嘴難免不便,二來,她也的確不知道二品以上官員都有誰,誰又是皇帝正得用的。故而便看了看薛皇后。薛皇后也是一樣的,“這……有沒有過以他人代爲送嫁大臣之例?”

宗正早就猜皇帝壓根沒打算給榮孝郡主一個送嫁大臣,但真聽皇后這麼說出來還是有些爲難,“榮孝郡主畢竟是宗室女,這……若無送嫁大臣,只怕不是天家體面。”

“此事非我等深宮婦人可以議論,還請二位大人再去請旨罷。”

壽康這麼一說,宗正和禮部尚書也放心了——宮中人議論朝政,總是會被前朝官員忌諱的。

外臣們退下了,本來薛皇后也就要走了。但壽康卻道:“我有一事,正要和皇后娘娘求個恩典。”薛皇后忙道:“皇姐只管吩咐,一家人說什麼恩不恩呢?這豈不是折煞了弟媳麼?”

“娘娘母儀天下,乃是小君。君臣有別,本該如此。”壽康淡淡地道,“傍日她們四個也到年紀了,該放出去了,我雖捨不得卻也不願意耽誤了她們。”

薛皇后琢磨了一下,也沒聽出來這到底有什麼可求恩典的地方,便謹慎地答道:“是,傍日她們等小選結束也就該出宮了,我回頭再讓內務府給皇姐挑四個好的。”壽康微微一笑,“我正是要給皇后娘娘說這個。昌恩宮尋常也沒什麼事可做,用不了十二個大宮女。正好兒傍日她們要出宮了,這個缺兒就甭補了,有那剩下的八個,我也就夠用了。”

薛皇后這會兒算是聽明白了。景容十六年之後,壽康長公主的份例比太皇太后、太后,身邊是十二個大宮女,甚至高過皇后一頭。如果裁掉四個,那八個大宮女就正合了公主的例。這自然是給皇后面子的好事。但薛皇后不敢答應。她還記着呢,長公主剛回宮後不久,戰事正酣,先皇后提出‘後宮與陛下同心,願爲前方戰事撙節裁減’,然後將除太皇太后、太后外所有宮中人的份例都減半。皇帝面子上是沒說什麼,但僅僅在一天後就下令恢復自己皇姐的份例。雖然壽康固辭不受,但皇帝這種做法本身還是讓先皇后十分尷尬。

那時候還是明貴妃的薛皇后並不是很明白先皇后,長了眼睛的人都知道皇帝是變着法兒的要補償自己姐姐,你這個時候剋扣她?這不是找不自在麼?但當薛皇后真正坐到這個位子上了,她才明白,壽康處處被皇帝尊奉,處處高了皇后一頭,皇后是小君,但在她面前卻不敢擺着小君的架子,相反,還要問皇姐安,還要尊皇姐之意。先皇后是貴門嬌女,是一等公、兩廣總督徐定仁的嫡長女,入宮又做了皇后、六宮的主子。你讓她給太皇太后和太后行禮,那是禮法所在,無話可說。但你讓她問皇姐安?還是那句話,這世上誰家的皇后給長公主請安呢?她當然難免要咽不下這口氣。這不是皇后賢不賢德的問題,而是這種禮制本身,讓她覺得自己被羞辱了。

前車之鑑猶在眼前,薛皇后自然不願意做那個重蹈覆轍的。

“平常宮裡也許沒什麼事,但一到了年節,受賞、分賞處處都要有得體的人打理。皇姐身份不同,若進進出出都只是這八個大的打理,一來恐怕忙不過來,二來也不是體面。”薛皇后笑着回絕,“何況,就算是平常,皇姐身邊也得有梳頭的、管衣服首飾的、針線上的等等這些人,人手少了也伺候不好。”

壽康也知道薛皇后是不可能立刻答應的,“我一個人罷了,哪兒用得着那麼些人?宮裡要用人的地方本就多,今年又多選了幾個貴人進來,都要給派宮人的,我這兒就不用多擱了。”

“皇姐……貴人能用幾個人呢?宮裡這麼幾個人還是能調得出來的,皇姐只管放心罷。”

“皇后娘娘不必爲難,此事我會和陛下解釋。”

薛皇后有點兒尷尬,她是六宮之主,卻要別人來跟自己的丈夫解釋宮務……她想起當日壽康那個冰冷的眼神,心下更是擔憂,遂便試探道:“皇姐可是看不上這批新選上來的丫頭麼?”

“皇后娘娘盯着下頭選上來的,我怎麼會看不上呢?”壽康似乎不經意地咬重了‘盯着’兩個字。薛皇后心裡一顫,終於知道自己哪兒招人忌諱了。

窺伺尊位者——這個宮裡最大的罪過之一。

薛皇后當即立斷,立刻拜倒,“若有人膽敢窺伺皇姐起居,那自然是我治宮不嚴的罪過,但請陛下和皇姐明鑑,我斷不敢行此迕逆事。”

壽康避了她這一禮,對凝兒道:“扶你主子起來。”

薛皇后知道這樣的舉動太過自輕,但她也深知,壽康如果在去年就已經疑心她窺伺自己起居,那以皇帝多半也已經知道這份疑慮了。如果自己今天說不清楚,那也許很快她就要成爲本朝以來第一個廢后了。薛皇后道:“說句誅心的話,我已經是皇后了,爲何還要窺伺皇姐起居?這於我可有什麼好處麼?縱然是怕皇姐對我不利,灃兒也是在皇姐跟前兒養着的,我何不輕省些,教灃兒在皇姐面前說我幾句好話,爲何非要冒着擔罪名的風險窺伺呢?”

壽康沉默了一會兒,親自過去扶起了薛皇后,然後示意宮人們都下去。凝兒有些擔心,本是不肯下去的,但薛皇后看了看壽康,還是讓她退下。

“我並沒有說皇后窺伺我的起居。”壽康輕聲道,“其實我浮萍之身,有什麼值得窺伺的呢?”

薛皇后心中迅速升起一個不祥的念頭,不是窺伺長公主,那麼不是窺伺帝……這個念頭驚得她渾身一涼,幾乎又要跪下去。壽康卻只是輕輕地捏了捏她的手,微微一笑,竟帶着她從沒見過的暖意和寬和,“別多心。不過,好弟妹,既然你都說了,那我也就明說了……你是個聰明人,只是有個雖忠心卻有些傻的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