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卿宛一路狂奔到傅府, 曳兒打開相幼閣的門,被衣衫溼透眼眶微紅的她嚇了一大跳。
“姐姐快進來,這是怎麼了?”曳兒趕忙打開門, 喚丫鬟們去打了熱水給她沐浴, “這大冷天的這麼溼, 會感冒的。”
“沒事, ”竺卿宛淡淡道:“回來時不小心撞上了大雨, 眼睛浸了雨水有些疼。”
屋內熱氣騰騰,水桶上泛着白色霧氣,屏風後竺卿宛靠着浴桶內壁, 靜靜地泡着,此刻心亂如麻, 她深吸一口氣, 將臉埋在水裡。憋了許久, 一頭紮了起來,濺了滿地水花。
曳兒在屏風外不知所以, 只覺得竺卿宛有些怪異,也沒放在心中,捧了奶茶坐在牀邊悠然自得。
竺卿宛沐浴完,直徑走到榻邊,栽在牀上, 拉着被子蒙上臉, 裹成毛毛蟲。
曳兒推着她, 那表情甚是不解, “姐姐, 你自打回來開始就好怪,是怎麼了嗎?”
她沒回答, 曳兒也便不再問了,一個人躺下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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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雨斜侵薜荔牆。
“哆哆哆”,暴雨中的敲擊聲被掩在落花水面的破碎浮沉中,一條黑影立於勾闌飛檐之上,敲擊這磚瓦。
不多時,便有女子撐着煙青色油傘從屋內出來,一路輕飄到鍾河對岸的亭子中,她折了傘放在一邊,端坐於石凳上,面含春風暖意兩頰笑渦霞光盪漾,那雍容華貴的氣質彰顯於一顰一笑間,輕輕道:“出來吧。”
黑衣人從鳥翅般飛檐流角的方亭頂端跳下,自蓑笠中拿出密封完好的信,雙手遞於傅夫人,“主人請太月夫人親啓!”
傅夫人嘴角勾勒一絲玩味,饒有興致地慢慢打開信,臉色也漸漸黯沉下去,“這樣的事,他爲何不親自來?那姑娘是什麼身份?”
送信的侍衛只是淡淡道:“主人的事,屬下不敢過問,亦不明瞭。”
“是麼?”傅夫人杏眉一挑,笑意漸冷,“睿王在世時也頗給我太月幾分顏色,你的這個主子,可不大明事理呀!”
侍衛單膝着地,恭敬道:“請夫人莫要叫小的爲難!”
“我不想爲難你,”傅夫人拿着信小跺幾步,莞爾一笑,“改明兒叫你的主子親自過來一趟吧。”說罷順手將信丟還給侍衛,撐起小油傘,輕點足尖,移過鍾河水面,消失在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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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不早了,該起牀了!”曳兒整理好着裝,拉着還窩在被子裡的竺卿宛,“爹爹說練功要趁早,賴牀很不好。”
竺卿宛轉了個身,揉揉稀鬆的眼,朦朧中張望了門外,懶懶道:“這才卯時吧?”
“卯時不早了,平日裡我已經在練功啦。姐姐可不許睡懶覺哦!”曳兒坐在牀頭,意圖掀開竺卿宛的被子。
她一手拉住被子,疲憊地睜開眼,道:“睡覺是一門藝術,誰也不能阻擋我追求藝術的腳步。你練你的功,我追求我的藝術!”裹起被子,翻身向內。
她怎會說,她一夜輾轉反側,閉上眼便是榮成臻涼的身影,他的無奈,他的苦衷,他的寵溺,她便這麼任由着自己放縱地想他。想他會不會真的不管自己,這無法回頭的路,她不能讓自己後悔。她必須逼迫自己前行。
三更時才略有睡意,此刻還想睡個回籠覺,哪有力氣陪曳兒練功。
曳兒一撇小嘴,嘟噥道:“我去找三哥陪我!”
竺卿宛躲在被子裡,悶聲應着,不知不覺似又昏睡過去。
門一關,牀上的人睜開眼,穿上衣服,輕輕打開房門。雨後清晨的清新衝擊着渾渾噩噩的大腦,竺卿宛悄悄走過迴廊,此刻傅薄雲大約以陪着曳兒練功去了,她輕輕推開傅薄雲的門,從狹窄的門縫溜了進去。
想了一個晚上,她不能全盤推掉傅薄雷和榮成臻涼的話,傅薄雲一定有問題,可是她又不敢相信,白楓閣的共患難,那幾近於生死之交的朋友,居然是爲了利用她。她從來覺得自己算不上大智慧,好歹也有些小聰明,不是個重感情的人,卻也不是個薄情之人。私探傅薄雲的房間,是一種懷疑,她希望他沒有。
傅薄雲的房間透着一股清爽之氣,房間裡放了些刀槍劍戟的模型,黛色牀帳被門縫未擋住的風吹出些絲曼舞蹈,她敏銳地嗅着空中的氣息,淡梅暗香素豔幽然隱隱中透着一股仙鶴草和地榆炭的藥味。竺卿宛有些詫異,傅薄雲沒有受傷,怎麼會用這些止血的藥方?
門外有急促的腳步聲,朝着這個房間而來,竺卿宛環顧四周,塌下不能躲,牀帳不能躲,房樑不能躲,花盆架後不能躲,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心中一驚,躍上隔着木屏風的裡屋牆面的折角處,宛如蝙蝠貼在壁上,絲毫不差。
鬆了口氣,她擡起視線,卻意外發現,對面有人用同樣的姿勢貼在牆角!
佛博雷!
怪不得空氣中有仙鶴草的味道,竺卿宛恍然大悟,昨夜與傅薄雷打了一架,他與榮成臻涼接得那一掌必然受了內傷!他來傅薄雲的房間做什麼?難道是又要做什麼嫁禍傅薄雲的事?竺卿宛打心底覺得他沒安好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傅薄雷大驚之下手上微微用力保持身體平衡,使自己不至於掉下去,方纔竺卿宛偷偷進入房間之時他便躲在此處,沒想誤打誤撞兩人都躲在此處,心中也不禁好笑,看來她還是懷疑傅薄雲,親自來查探了。
傅薄雲走進房間,來找幫曳兒精心打造的笛子,曳兒常纏着她說要一柄特殊的漂亮又能玩的武器,他尋思了很久才專門定製了這支內有乾坤的翠水笛,一大早被曳兒拉去喂招,曳兒提起來,他便回來找笛子。
這屋中的氣味讓他覺得怪異,他一把撩開牀帳,又往塌下瞅了幾眼,略皺眉頭,出門前朝屋裡多看了幾眼,這才離去。
此刻兩人已無必要掖在牆角,便雙雙跳下來,撣了撣牆面沾上的灰塵。
“真巧啊,大公子也在此,莫不是來安置些什麼贓物?”竺卿宛譏笑着,大大方方地檢查傅薄雲的房間。
傅薄雷亦是尋找着自己的東西,平淡回答:“你覺得我還有什麼必要去對付他?”
竺卿宛哼了一聲,想到傅薄雲會被暗殺,心中便悶悶的,此刻心情梗塞,便異常不爽地對着傅薄雷:“你沒聽說一句話嗎?你可以否定一個人的過去和現在,但不能否定他的未來,即便是一個將死之人,也有出現奇蹟的可能。”
傅薄雷冷笑:“是麼,那我就等待奇蹟的出現。”
“我會創造!”竺卿宛說得信誓旦旦,“既然你沒必要對付他,那麼現在你是在做什麼?”
“你管得很多,如果不是看在公子亦的面子上,我現在一定殺了你!”
竺卿宛笑,笑了很久,卻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不用給他面子,”她不知自己笑得多難看,冷下聲,“儘管來殺我!”
傅薄雷看着笑得猙獰的竺卿宛,笑得宛如心被千刀萬剮,搖頭惋惜道:“女人啊——”
“女人怎麼了?”竺卿宛一掌拍在桌上,無名之火在胸口亂竄,她壓着自己的憤怒的情緒,“摔倒了,我就換個優雅的姿勢再摔一遍,你敢麼?”
“你這女人真是朽木不可雕,只有吃一塹長一智的,哪有摔倒了繼續摔的?”傅薄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麼一個長得平凡談吐奇怪的女人,他不解爲何公子亦會救她護着她,爲何曳兒會那麼喜歡她,爲何傅薄雲似乎已經不想對她下手了?他依着他弟弟的性子翻了最有可能藏東西的位置,卻一無所獲,莫非是自己想多了。
竺卿宛看着有些失望的傅薄雷,心情莫名大好,“標新立異懂麼?”她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看來你很失望?哦,一定是沒找到你要的東西?不過不要緊,一個要死的人能拿什麼威脅你呢?哈哈哈——”
“那是自然,”傅薄雷理了自己的衣物,淡淡地望了一眼她,“既然徒勞無獲,在下先告辭了,不叨擾姑娘在此搜查,後會——無期。”
誰要跟你有期了?竺卿宛暗笑此刻似乎是與她調笑的傅薄雷,直覺上她不喜歡他,但也認爲他並不是什麼無惡不作之徒,只是立場不同,風格不同,無善惡之分。榮成臻涼看中他大約是因爲他是傅家僅存的少有野心的人,便不得已放棄傅薄雲吧。
眼神漫無目的地劃過房間,一切井然有序,傅薄雷將物件原封不動地放在它們原本的方位,他一定很瞭解傅薄雲,只是因着這不同的立場,便要手足相殘,她不敢說傅薄雷心中毫無悔恨,人心肉長,萬物皆有情誼,若不像傅老二那樣有先見之明遠離這個是非之地,有幾個人會選擇代替手足去死?
那些所謂左膀右臂,不過是安世之言,亂世之中,才顯本心,正如除非一個男人拿着結婚證到你面前,否則永遠不要相信他說我娶你。
她笑自己想得太多,看着傅薄雷正要開門出去,便也走到門口,冷不丁有人從外將門推開。
傅薄雲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