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江有美人, 秀顏清目,雖已年過中旬,卻擋不住她宛若天成的姿容, 閉目彈琴, 分明是一張傾國傾城的美人圖。傅夫人感覺到有人在看着她, 微睜美目, 片刻闔上眼, 兀自沉浸在自己的琴聲中。
“五音六律十三徽,龍吟鶴響思庖羲。一彈流水一彈月,水月風生松樹枝。”竺卿宛突然想到《風中琴》, 便唸了出來,合着那悠遠的琴身, 反倒是顯得美輪美奐。
傅夫人嘴角泛起一道薄如丹楓的笑意, 輕聲問道:“姑娘懂琴?”
竺卿宛坐在河邊, 一手撐着臉頰,搖頭道:“夫人擡舉, 在下不懂琴,只是偶有聽聞幾句詩詞,覺得甚和此情此景,不由得唸了出來。”
傅夫人帶着溫和的笑容,道:“此情此景?姑娘聽到了什麼?”
竺卿宛閉上眼, 聽着那玉軫朱弦發出的幽蘭之音, 依舊搖頭, “若言琴上有琴聲, 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 何不於君指上聽?恕我什麼都沒聽到。”
“說得好!”傅夫人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指尖在琴絃吟猱撮注, “南風似遺意,猿鳥滿山吟。玉律潛古琴,空音即人心。”
那落霞式琴,飽滿暗紅,琴漆細密的梅花斷,彰顯其名貴,“敢問夫人,此琴何名?”
“無名。”
“那真是可惜。古有春雷、九霄佩環,此琴九德兼優,卻無名,讓天下名琴汗顏。”
傅夫人淡然笑之,眼神劃過平湖秋色,掠起點點紋波,忽而落入深深的水底,愈沉愈深,“姑娘似乎對此琴頗有興致?”
竺卿宛起身越過並不寬敞的水面,現於傅夫人身側,眼神卻絲毫不在親身停留片刻,反是對着她,溫聲道:“在下並不懂琴,實乃興不能至,只是略感好奇而已。夫人才驚豔絕,另在下仰慕。如有冒犯,望恕之。”
“何來冒犯,我倒是覺得,姑娘是個有趣之人。既是雲兒的朋友,怎麼獨自一人現身此處,是我傅家怠慢客人,莫怪!”
竺卿宛看着這個溫潤如玉的女子,她一眼便知道是傅薄雲的朋友,感覺是何等敏銳?這手指的撥撩,分明是個高手,偏是這琴令她好生奇怪,竺卿宛的直覺告訴她,這琴有名字,只是她不想說。直覺是個奇怪的東西,她行走於大翼,許多事全憑直接,卻常常誤打誤撞因禍得福,她相信自己的直覺。
“夫人客氣了,在下幸得傅家小姐和三公子的厚待,今日能在此做客,實乃三生有幸。在下也不打擾夫人的雅興了,就此告辭!”竺卿宛對着傅夫人行了江湖禮數,抱拳之後便拂身離去,與傅家大少爺傅薄雷擦肩而過,傅薄雷轉身,看着竺卿宛的背影,覺得似乎有些眼熟,忍不住又回望了一眼,面上浮現陰雲,走向傅夫人。
竺卿宛本就對他印象略差,看他此刻前來尋傅夫人,疑心稍起。兒子找孃親本無可厚非,可此刻她覺得這傅家有點奇怪。傅薄雷奇怪,傅夫人奇怪,還有傅二公子未過門的媳婦伈姑娘也奇怪,各種奇怪交織在一起,讓她的腦細胞有些不受用,她一拍腦門,自言道:“這是要作死的節奏啊!”
一路詢問着下人摸索到相幼閣,曳兒正趴在窗邊等着她,小丫頭氣鼓鼓的似乎有些不開心,一見她回來便迎了上去,“姐姐你方纔去了哪裡?我忘了跟你說,鍾河對岸是禁地,外人進去不得。”
竺卿宛一愣,鍾河對岸?傅家府內就一條人工河,自己不正是去了那?除了傅夫人在彈琴,她並不覺得有什麼秘密需要阻止外人踏足的,便不解道:“爲何去不得?”
曳兒低估道:“我也不清楚,反正十幾年的規矩了,是娘定下的。”
那便奇怪了,爲何方纔傅夫人未曾有提起,語氣神態平常,連傅薄雷都只是擦身而過,鍾河對岸不過就是一座小亭子,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那裡掘地三尺有黃金?莫非機關暗道藏天書?竺卿宛打斷自己的想法,藏個小情人還差不多。只不過那樣端莊雍容的女子,行事卻有些詭異。
“曳兒,”竺卿宛喚了她一聲,“你孃親那琴你可知叫何名字?”
曳兒搖頭道:“娘說那琴無名。”
正當竺卿宛嘆息之時,曳兒卻突然一副大夢初醒的樣子,補充道,“不過娘說,這琴不只是琴,只有誰繼承了它才能知道其中的秘密。”
這琴有秘密!竺卿宛再傻,都會聯想到玄火琴,即便它不是,也中了墨菲定律,看身邊的什麼琴都像。只不過她還沒傻到這般地步,便又悄悄問道:“你三個哥哥都是人中龍鳳,想來讓誰繼承也是一件難事吧?”
曳兒嗤之以鼻,答道:“纔不是呢,要是誰肯出來繼承,爹孃夢中都該笑醒了。”曳兒湊上她的耳朵偷偷道:“只有繼承傅家大統娘纔會把琴給他呢!其實我知道哥哥們都想要,孃的武功可高了,可是不知爲什麼,誰都不願意繼承家業。”
竺卿宛頓時明白了,若說這琴中的秘密,大約只是傅家自己才知道,只是傅夫人豈是善茬,傅家清名在外,如今卻被公子亦也就是某個勾搭迷途少女竺卿宛的榮成臻涼逼上梁山,傅家三兄弟誰都不想接這個燙手山芋。於是老二離家出走了。老大城府深,將浮生園之事一併推給傅薄雲去處理,可又不想錯失他母親的真傳,這才一邊放任他進浮生園商議大事,一邊又陷害傅薄雲。這倒黴催的傅家老三雖然偶爾調皮了些,卻是個有大局觀的孩子,爲了傅家還是去了浮生園。
讓傅薄雷不顧一切想要奪取的琴,竺卿宛越想越彆扭,真想抓了傅夫人問問這是不是玄火琴,只可惜,技不如人,還是壓壓火氣。
“曳兒,晚上我一個人走走,你們家裡的事我一個外人就不瞎摻合了。”竺卿宛心中八|九不離十地猜到晚上會有些什麼爭執和無奈,便只能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全身而退保全自己。
曳兒歡快地奔向前堂,竺卿宛則繼續在傅家轉悠,對鍾河對岸的好奇心被曳兒的話無限膨脹,趁着傅家全家掙扎在浮生園之事的時間,便又去了一趟。
河裡的鴨子徜徉着,時不時叫喚幾聲,愜意自在。竺卿宛站在亭子中,撫着石桌。琴早已被傅夫人帶走,而石桌上的痕跡卻是誰也帶不走的。拿到深深映在石桌上的深壑,足以見證用琴之人爐火純青的內力,只是,這江湖上還有什麼人有此等頂尖的功力?傅家可是臥虎藏龍啊!
原先還想去探探傅夫人虛實的竺卿宛瞬間打消了這個念頭,返回相幼閣。
只要確認那是玄火琴,或者秘笈在傅夫人手上 ,竺卿宛便有足夠的信心得到它,束手無策之時,猛然間想到的便是榮成臻涼,或者他知道?可自己現在該用什麼理由回浮生園去找他?自食其力吧!
竺卿宛懨懨地回到曳兒的住處,小姑娘的房間清新透亮,丫鬟們將閨房搭理的乾乾淨淨。竺卿宛倒了杯茶水,忽覺口味有些清淡,便懷念起曾經路邊六七塊錢一杯的奶茶。
奶茶?竺卿宛差點沒從凳子上跳起,當即招來了曳兒的丫鬟,“這裡可有牛奶羊奶各種奶?”
丫鬟們面面相覷,有一小丫鬟紅着臉搖頭道:“姑娘,這裡沒有人喝奶,只有,只有——”
“只有什麼?”竺卿宛不耐煩道。
那丫鬟被驚嚇到,那臉羞得更紅了,曳兒的丫鬟們本來年紀就與她相近,看着叫人憐惜,竺卿宛頓覺自己語氣過重,便柔聲道:“只有什麼,你慢慢說?”
她本是想聽聽有別的什麼品種的奶,不料那小丫鬟羞噠噠地說了句:“只有後院的雜役的新婦剛生了個娃,有——”
竺卿宛頓時怔住了,有——人奶。怪不得小丫頭臉都紅了,莫不成覺得她有怪癖?人奶,好喝麼?
她看着小丫鬟那不敢笑出聲的窘樣,覺得好笑,便也不再捉弄她們,正經問道:“可有酥酪?”
小丫鬟思索了會,怯怯答道:“伙房裡有些做香料的酥酪,姑娘可要?”
竺卿宛一合計,古時農耕社會人類尊重耕牛,除了草原一帶基本沒人喝奶,只不過富貴人家會留些酥酪做炒菜的香料,可這酥酪濃度高,味道好,只不過古人未曾吃慣而已。聽聞伙房有酥酪,竺卿宛點異常開心道:“給我取些酥酪,拿些薄荷葉,泡壺紅茶,拿些糖來,若是有蜂蜜更好。”
小丫鬟不知竺卿宛要做什麼,只知道這事小姐的貴客,小姐交代了要好好伺候着,便不敢耽擱,去取她要的東西,只是邊走邊想着這些東西放在一起能做什麼?
竺卿宛聞着那厚厚的酥酪,一陣神清氣爽,就是這個味,好久沒嚐到了,還有清香的薄荷,做個薄荷奶茶,曳兒妹妹一定會喜歡。
她將薄荷葉用沸水浸泡三分鐘,取出薄荷葉,留下湯汁,混入紅茶水,將稀釋後的酥酪加入水中,與蜂蜜攪勻,竺卿宛嚐了嚐斟酌了一番甜度,一股清透的奶茶味溶入舌尖。她一邊讚歎自己的新創舉,一邊想着是不是該摘下這個方子交給路虎放到自己的飯館裡去試驗一番,若是合了大衆口味,還能大賺一筆。
“來!”竺卿宛招呼着小丫鬟,“喝一下嚐嚐味道。”
小丫鬟撥浪鼓似的搖着頭,嚴重懷疑燒菜用的香料怎麼可以拿來喝。
竺卿宛撇了嘴,這麼簡單實用的方法居然被無視了,她端着杯子移到小丫鬟的面前,晃悠了幾下,“香嗎?”
小丫鬟聞了聞,點點頭。
帶着清新薄荷味的奶茶,飄着香醇的奶味,瀰漫在屋子裡,甜甜暖暖的,撥撩人的味蕾。
小丫鬟舔了舔嘴脣,猶豫着這不靠譜的食材和與之截然相反的香味,饞嘴是女孩子的通病,竺卿宛看着她,收回手,自己喝了下去。小丫鬟轉溜了幾下眼珠,好生失望。
曳兒一進門,正愁眉苦臉,聞到房間裡傳來的濃郁香味,便衝了進來,便嚷嚷道:“家裡是有人送來了好吃的麼?怎麼這麼香?姐姐你在喝什麼?我也要!”
竺卿宛想着給曳兒倒了一杯薄荷奶茶,滿懷希冀地問道:“怎麼樣?”
曳兒骨折自己喝奶茶,沒回答上,小丫鬟看着曳兒喝得那麼津津有味,暗恨自己方纔爲什麼不接着。
“好喝好喝,姐姐這個是什麼?”
“薄荷奶茶。”
“噗”!曳兒一口將奶茶噴了出來,不可思議道:“奶……”
竺卿宛抑鬱了,憂傷地望着她,悲痛欲絕道:“難道奶茶在這裡註定是一件失敗的舶來品?”
“不是,”曳兒抹抹嘴,“好喝,就是一時沒反應過來是什麼奶。”
現在的孩子們都是什麼思想?竺卿宛扶額,這也不能怪他們,人家沒有喝牛奶的習慣,她只在乎將奶茶推廣到市場上會不會有銷量。
“用酥酪做的,放心喝吧。”
“酥酪啊……”曳兒長嘆一聲,“只有貴族才用的起酥酪,平日裡當做香料,沒想到還能做出這麼好喝的東西來,姐姐你有方子麼,摘一個下來給我吧!”
竺卿宛徹底被驚醒了,這纔想起酥酪這東西在這邊豈是普通人家能用得上的,成本一定很高,普通人家是吃不起的,即便投放市場,能夠消費的顧客量也一定少,看來,還是隻適合自己平日裡消遣。
她當即抄了製作方法給曳兒,曳兒喜滋滋拿着配方,突然一拍腦門,驚叫道:“光顧着喝奶茶,怎麼把事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