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沒有多問,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五號,五號渾不在意的退避到洞口,背對着裡面。
她這才小心翼翼地褪去早已髒亂不堪的破爛衣裳,換上那身乾淨的衣服。
雖然只是粗布麻衣,遠不如她原來穿的衣裳漂亮精緻,但十分合身,就像是量身定做的一樣,穿在小女孩的身上,猶如漂亮的瓷娃娃。
五號一手抱着小女孩,幾個飄逸瀟灑的動作,藉助繩勾飛上了懸崖頂。
時隔三個月,組織早就以爲他和小女孩葬身崖底了,總不會還專門派人盯着這裡,因此是安全的。
他放下小女孩,淡淡道:“你有兩個選擇,要麼跟我去一個地方,也許你有機會報仇,要麼你自己離開,隱姓埋名,興許可以安穩過完一生。”
小女孩抿着嫩脣,沒有吭聲,但是五號走到哪,她便跟到哪裡,光着的嫩滑小腳踩在崎嶇的山路上,被遍佈的石子和沙礫硌到,小小柳眉不時緊蹙一下,但硬是咬着牙默默地緊跟着。
走在前面的五號像是感覺到了什麼,轉頭一看,小女孩跛着腳艱難地跟在身後,那雙早已被湯泉治癒得雪白無暇的玲瓏玉足底下竟是又有鮮血滲了出來。
原來小女孩那雙小繡花鞋早就被磨破得穿不了了,這三個月來都是光着小足,他也沒有注意,雖然找山下一戶人家“借”了兩身衣服,卻忘了“借”一雙小孩穿的鞋子。
就小女孩那吹彈可破的嬌嫩玉足,光着腳走這種石子多的山路不被硌破出血就怪了。
虧她能一聲不吭,跟他走這麼遠的路!
五號心中一嘆,走回到小女孩身邊抱她起來,看了腳上的傷一眼,還好就是磨破了點皮,並不是太嚴重,犯不着再大老遠回崖洞泡湯泉。
到了山下的城裡,先尋了一位女神醫開設的醫館給小女孩腳上的傷處理了下,倒是名不虛傳,上藥後一個時辰就痊癒了,沒有留下丁點疤痕。
隨後又找了一戶有六歲女童的人家“借”了一雙小紅靴給小女孩穿上,她便能正常行走了。
五號面帶微笑地牽着小女孩的小手走在人流中,就像是一對普通的父女。
小女孩開始很是抗拒,五號說這樣纔不會引人注意,纔不再想要掙脫小手。
一個月後,五號和小女孩風塵僕僕地登上了紫禁山巔。
山巔上似有人煙,長滿青苔的石路盡頭,有一座簡陋的竹屋,屋頂上冒着縷縷淡淡的炊煙。
五號牽着小女孩在緊閉的竹屋門前的石階下,鬆開小女孩的手,整理衣裳,雙膝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俯身一拜:“不肖逆徒荊長生,叩見師父!”
“懇請師父賜見!”
“進來吧。”許久,竹屋內傳出一道蒼老縹緲的聲音,剎那間,荊長生淚溼眼眶。
師傅還肯見我!
“是!”荊長生擦乾眼睛起身,重新牽起小女孩的小手,緩步走上青苔點綴的石階,推開那道熟悉的竹門,短短几步,卻像是走了十五年般漫長。
竹屋內的擺設很簡單,和十五年前一模一樣,一點沒變。
不大的木桌上煮着茶,一位鶴髮童顏的老者正對面坐在木桌旁,和藹可親地對他招了招手:“別愣着,快坐下,嘗一嘗爲師的茶藝有沒有退步。”
“師父……”
遊走在生死線上從未有過半點軟弱的殺手五號,此刻卻因爲稀鬆平常的一句話,再次熱淚盈眶。
相隔十五年,師父對自己沒有半點生疏和冷淡,反而像以前一樣,就彷彿他從來沒有離開過。
荊長生走到木桌前坐下,上面放着一杯正沏好的茶,端起一口喝下,眼眶泛紅,淚眼朦朧地凝視着師父幾乎沒有變化的臉,顫聲道:“好茶!師傅的茶是徒兒這輩子喝過的最好的茶!”
“呵呵!你這愛拍我馬屁的毛病怎麼還沒改掉,這些年的江湖白混了。”老者教訓着道,嘴角卻不自覺地彎起了一絲弧度。
“再混一百年江湖,師傅的茶也還是世上最好的茶!”荊長生抹了一把眼淚,吸着鼻子像小孩子一樣爭辯道。
“你啊你!”老者點了點他的額頭,他便傻笑起來,全無了殺手該有的素質。
“說吧,找爲師何事?”老者輕啄了一口熱茶,滿口清香,臉上本就寡淡的皺紋彷彿消失不見了。
荊長生笑容一僵:“徒兒的確有一事相求師父。”
“順便再來探望我這個老頭子?”老者微微一笑。
荊長生苦笑道:“徒兒早想探望師父了,只是……一直不敢……”
“十五年前,你都敢一聲不吭地偷溜下山,一走了之,見爲師一面都不敢了?”老者微微笑道。
“……”
荊長生默默起身,牽着小女孩“噗通”一聲跪下,道:“長生辜負師父多年教導,早已無顏面見師父,只是這孩子無依無靠又揹負血海深仇……長生斗膽求師父收下她。”
老者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目光灼灼地看着荊長生:“老夫這一生只收一個徒弟,你要老夫收下這名女娃,唯有先將你逐出門牆。”
荊長生身軀一顫,咬牙道:“徒兒忤逆師命,雙手沾滿鮮血,早已不配爲劍聖弟子,懇請劍聖前輩成全!”
劍聖定定地盯了他良久,終於長嘆一聲:“好,但你先告訴老夫,爲何要老夫收這女娃爲徒?”
荊長生道:“她的爹孃都是死在我的刀下,她年雖幼,但心智十分堅韌,若是走上歧路,將來必定遺害武林,唯有劍聖前輩能引導她向善。”
“原來如此。”劍聖點了點頭,“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就如你一樣,非老夫之力所能化解,你就不怕將來她找你報仇?”
“如果真有那一天……”荊長生淡笑道,“便是還她一命又何妨?”
“我的仇,恐怕一輩子都是報不了了,總不能讓她也報不了仇吧?”
“而且,我的命……未必能留到那個時候。”
劍聖沉默了,他這個徒兒要走的路,誰也勸不住。
“即日起,荊長生不再是李七月弟子。”
“謝……前輩!”
……
花開花落,轉眼就是三年,小女孩九歲了,出落得更漂亮了,也長高了許多,身材已如十二三歲的少女般初具規模,在劍聖的教導下武功日進千里。
看着在桃樹下苦練劍法的少女,不遠處的劍聖微微點頭,論練劍天賦,她更在荊長生之上,論心性、毅力也毫不遜色,未來成就不可限量。
“師父。”荊長生突然出現。
劍聖淡淡道:“我們已不是師徒,你也無需再叫師父。”
“無命知道……”荊長生眼神一黯,低聲說道,“無命是來向前輩辭行的。”
劍聖豁然轉身。
“今日一別,這應該是無命見前輩的最後一面了,所以……可否破例讓長生最後再以弟子身份向師父叩別?”
荊長生,不,自從十八年前決定下山起,世上就沒有劍聖弟子,荊長生了,只有奪命殺手,荊無命!
他的懇求,劍聖無法拒絕。
咚!
咚!
咚!
荊無命面朝老者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擡起時額頭上紅腫一片。
站起身,沒有再出一言,轉身而去。
“也去和她道個別吧。”劍聖幽幽嘆息一聲,走進竹屋,關上了房門。
荊無命腳步一頓,這三年來,他大多隻是遠遠看着小女孩,只有偶爾會現身與小女孩切磋武功,並指正她的一些錯誤,從始至終小女孩仍是未對他說過一句話。
有必要和她告別麼?
他猶豫了下,朝着少女走了過去。
如無意外的話,這也會是他們最後一面了。
咻!
似乎感應到他的靠近,少女眼中冷光閃爍,一劍向他刺來。
這一幕在三年間不知重複了多少次,只要有機會,少女總是想殺了他的。
“我要走了。”荊無命不閃不避,眼睛只是看着少女,平靜地說了一句,似乎看不見向胸口刺來的劍。
嗤!
劍尖幾乎就要刺入他的胸膛,千鈞一髮。
劍,驟然停住!
少女冰冷的目光似乎隱隱顫抖了下,面無表情地收回劍,就像是沒有看到荊無命一樣,繼續一個人旁若無人地練劍。
荊無命輕笑了下,道:“等你劍法大成,可以來找我報仇,如果那時我還活着的話。”
“……”
少女的劍法陡然亂了一下,迅速調整過來,在荊無命轉身離去,就要消失時,她才驟然收劍而立,聲若蚊吶地問道:“……去哪?”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她說話,冰冷的聲音卻軟軟糯糯,讓人心癢癢的,非常好聽。
荊無命背對着她,低聲道:“和你一樣,報我該報的仇。”
“不過我的仇,大抵是註定失敗的。”
“你會死麼?”少女握劍的手緊了緊。
“也許吧。”荊無命道。
頓了頓,道:“如果哪一天我死了,一定會讓你知道,你的仇得報了。”
“不!”
少女冷冷道:“我的仇,我要親手報,別人的不算數!”
荊無命輕笑道:“方纔我已經給了你親手報仇的機會,你的劍卻停住了。”
“……”少女瞳孔猛然縮緊,冰冷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彷彿被看穿內心的驚惶和失措。
“打個賭吧。”荊無命道,“假若有一天我大仇得報,你又不想殺我了,我們就將所有恩怨一筆勾銷,一起隱退山林,再不理會江湖上的紛紛擾擾。”
“……”
少女沉默了許久,久到荊無命以爲她不會回答,方纔抿了抿粉脣,小手緊握劍柄,彷彿下定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