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伕被無情地趕到一旁, 顓孫肅行親自駕車,出了城門之後更是一路飛馳,嚇得跟在後面的侍衛覺得自己定然是活不到明日了。
顓孫肅行也怕, 他駕車的技術一般般, 可是看着車伕, 不管如何總是嫌慢, 於是他忍不住親自上陣。
而且, 他更怕,遲一步,看到的是屍體。
各種心思在腦海中盤繞糾纏, 最後通通扯碎,丟出去。
不管如何, 他要的是杭豫左平安無事。
只要他平安無事。
一路飛馳電掣, 一路焦慮越深, 直到隱隱的從捲起的塵沙中,辨出熟悉的身影。
顓孫肅行長舒一口氣, 丟開繮繩,跌坐在車轅上。
趕過來的狗蛋連呼“殿下,小心孩子”。
可顓孫肅行對驚叫聲置若罔聞,目光所及,唯有塵沙漸漸散去後, 熟悉的那個人, 回頭望過來。
起初是驚訝, 而後是不可抑制的揚起嘴角, 露出燦爛的笑容。
對他, 纔有的表情。
顓孫肅行推開狗蛋,從一步步走, 到捧着肚子一路小跑,直到站到近前,看着人完好無損,心頭的陰影徹底的散去,然後……
他抱住他,手臂漸漸地收緊,直到聽到一聲吃痛的輕呼。
“殿下,您怎麼了?”杭豫左的聲音裡透出幾分疑惑。
來的路上,顓孫肅行根本來不及想要怎麼和杭豫左解釋。他想了想,道:“娘想見我,我尋思着要帶你一起去。”
杭豫左也擡起手,抱住顓孫肅行,眼底深處的異色逐漸散去,幾乎輕不可聞的舒口氣。
顓孫肅行感覺到杭豫左掌心的溫度,卻突然如遭雷擊,明明暖意就隔了幾層衣料,可身體冷的徹骨。
他怎麼忘了呢,那個沒有得到證實的秘密。
情急之下,失態至此,已然明白自己的心。可是,在真相大白前,他不能……想到這裡,顓孫肅行輕輕地推開杭豫左,神色變得淡淡的,“我們進宮去吧,莫讓娘等得急了。”
轉變在倏忽之間,便是一向淡然的杭豫左也是微微一愣。
“走吧!”顓孫肅行向早已嚇呆到忘記行禮的杭豫左友人揮揮手,“改日找你玩樂。”
藏在灌木叢中的餘德手下,無不震驚。
皇太叔的態度太奇怪了!
等車馬遠去,領頭的喝道:“快回去稟報餘尚書!”
進宮路上,杭豫左抱着睡着的敏筠,手掌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拍着她的後背。當再次發覺顓孫肅行飄過來的目光,他瞬時擡頭望過去。
四目相對,顓孫肅行有幾分尷尬,撇過頭假裝看窗外風景。
杭豫左問道:“殿下有事?”
顓孫肅行立刻否認,“沒事。”他擺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勢,繼續假裝看風景。
一樣的街市,一樣熱熱鬧鬧的貨攤和往來不息的行人,但顓孫肅行的心情卻與從前不一樣。
明媚的陽光撒了一地,不時有光點從眼前閃過,刺目的很。他低聲罵一句,惡狠狠地拽下簾子。
杭豫左將他一系列的神色動作看在眼中,默不作聲。
車馬走上一條寬敞的大道,街兩邊商戶林立,不見一個在路邊擺攤的,寥寥的幾個行人從衣着打扮來看,非富即貴。
這些人認出路當中的是皇太叔府的馬車,紛紛停下步伐行禮。
顓孫肅行管他是哪家王公貴胄,通通裝作不認識,催促車伕加快速度,他嫌燥熱的慌,想要趕緊的到了地方下車。
車伕聽出自家主子語氣中的不爽,趕緊催鞭快走。
就在這時,一向溫順耐勞的馬忽然揚起前蹄,長嘶一聲,接着四蹄雜亂無章的踢踏地面,似是要將身上的馬具甩下去。
車伕從車轅上滾落,抱着頭躲過亂踩的馬蹄,侍衛們眼見情況不妙,慌忙聚攏過來,想要控制瘋馬。
奈何馬實在瘋癲,幾次上前都無功而返。
車廂內,杭豫左緊緊的抱住敏筠,一手抓緊窗棱,一手護在她的頭頂,防止碰撞到。
而他保護着敏筠便沒有辦法分心去關注顓孫肅行。好不容易,等馬車稍微平靜了一會兒,他趕忙回頭望去,只見顓孫肅行安然無恙的端坐在原來的位置,手抱着後腦勺,面色有幾分沉鬱。
上一次見到他有點可怕的表情,還是街邊遇刺時。
外面的侍衛終於制住瘋馬,隨後攙扶幾位主子下車,顓孫肅行始終一言不發。
直到對上杭豫左的目光,他才淡淡的問道:“沒事吧?”他俯下身,抱着敏筠仔細的左右查看。
敏筠搖搖頭,“多虧了有爹爹,我沒有受傷,但是爹爹好像撞到胳膊了。”
顓孫肅行立時擡起頭來,但神色依然淡漠。
杭豫左主動說道:“我沒事。”
顓孫肅行見離宮門步行不過一刻,擺擺手叫侍衛不用另外準備馬車,在一衆人的簇擁下,牽着敏筠的手,悠哉悠哉的步行。
狗蛋不放心,剛纔的事情來的太蹊蹺,再怎樣也不能任着皇太叔大咧咧的走在街上,萬一有人暗中埋伏,這不是主動往死路上走?
聖上已經被罵對皇太叔不仁不義,這會子皇太叔要是死了,豈非又要被聯想是聖上卸磨殺驢?
“殿下,侍衛們還沒排插清楚,您還是坐馬車趕緊地進宮吧?”他勸道。
顓孫肅行擺擺手,“不用。若真有問題,本王倒要瞧一瞧,是誰這麼急着送死。”
狗蛋快要氣死,想繼續勸可看皇太叔的臉色又萎靡了。他只得張揚四周,恨不得從那些樓閣高牆上看出些門道。
結果是什麼都沒有,一行人順利到達宮門前。
聖上體恤皇太叔,一頂轎子候着。
顓孫肅行帶着敏筠往上一坐,沒有杭豫左的位置。
默默的到了太皇太后寢宮,顓孫肅行不說,自然也不會有人膽大提起路上的事。
一家人說說笑笑片刻,皇后那兒來了宮人,說是頌康公主也在,聽說桐吉郡主來了請過去玩會兒,另有新進的布料首飾等玩意兒給郡主挑選。
太皇太后臉色不大好,宮人點名了請的是郡主,她不好拉下臉去。可真要讓郡主單獨去,又不放心。
顓孫肅行低聲對太皇太后說道:“娘,你讓敏筠去便是。皇后和頌康公主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對敏筠如何。我有要緊的事跟您說。”
太皇太后見他似乎心事重重,派了一名心腹嬤嬤跟隨。
顓孫肅行轉頭叫杭豫左在外間等候,他攙扶着太皇太后到後殿說話。
“怎的這樣神神秘秘?!”太皇太后驚訝的看着兒子在門口探頭探腦。
顓孫肅行合上門扇,轉頭來低聲說道:“娘,我和杭豫左之間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我肚子里根本沒有孩子。”
太皇太后不敢相信的盯着兒子的肚子,挪不開眼,“可是你的身體……還有脈象,與孕婦如出一轍,大夫們都斷定了啊?”
顓孫肅行笑了笑,“男子有孕,到底是荒誕離奇的事,哪可能是真?其實當初我去稚羅郡,是藉着巡查之名尋得一種蠱藥,可令男子的身體與孕婦一般。”
太皇太后驚愕的瞪大眼睛,“這……”
顓孫肅行繼續解釋道:“當初,我知曉聖上欲立我也皇儲,知道他不安好心,所以想出了這麼一個昏招,哪裡想到聖上連男子有孕也能接受,但恰好我借也此不參與朝政,令他不會有更多的厭惡和防備。至於杭豫左,他是我多番考察後,找來陪演這場戲的。”
僅僅是演戲而已,根本沒有什麼酒後胡鬧,更不是什麼老相好。
想來蘇濛是知曉全盤計劃的,結果陰差陽錯。
“可是……”太皇太后仔細一想,之前分明認爲此事乃聖上所爲,今日怎麼就突然變了說法,“你爲何突然這樣說。”
沉默了片刻,顓孫肅行說出了真相,但仍掩蓋了自己重生而歸的事,因爲這個才真正的荒誕詭異,他不想嚇着孃親。
“之前我遇到過一次意外,從我去稚羅郡開始,全然不記得了。但現在,我突然回想起來,告訴娘是希望您不必再爲我肚子的事憂心。待將來時機成熟,我會公開真相,不讓朝中再有非議。”
太皇太后微微點頭,拉過兒子的手,疼惜的輕輕撫摸。
生在帝王家,也要吃太多的苦。
她仔細回想一遍他的話,問道:“時機成熟之時,莫不是你登基稱帝?可是當今聖上身體無礙,必然是你先要生下孩子,到時候……”
顓孫肅行笑的意味深長,“聖上大約等不到這個時候,他吃了不少那老騙子煉製的丹藥,顆顆都是催人早死的毒藥。”
太皇太后沒有半點對聖上的同情,只是這一次清清楚楚的意識到閒散自由慣了的兒子要做皇帝了,國家大任扛在肩上,以他的心性不會像聖上那般將朝政當兒戲,必是收斂了其他心思,殫精竭慮的謀劃朝政,她一陣陣的心疼。她被竟寧帝迎娶爲皇后,卻沒想過要讓自己的兒子做皇帝。
“只苦了你了,坐上龍椅以後哪還有清閒日子可過。”
顓孫肅行忽地湊近母親一些,聲音更低了幾分,“那便將龍椅交到它真正的主人手上。”
太皇太后眼神奇怪的瞪着他。
顓孫肅行輕鬆自在的笑道:“我知道老爹臨死前,留下的真正遺詔上寫了什麼。”
太皇太后嘆道:“可是這麼多年,他們一直杳無音信。”
“這也說明他們本事高。若真要叫旁人知道,怎麼想外祖父家?”
太皇太后依然嘆氣,不知該悲該喜,“可萬一……”她不敢說他們死了,頓了頓,繼續說道:“我請杭先生幫忙打聽消息,這麼多年總歸想知道好不好。”
顓孫肅行臉色一變,“您告訴杭豫左了?!”
太皇太后被嚇了一跳,忙說:“我並未明說,他只以爲我在尋找失散的親人。”
顓孫肅行眉頭緊鎖,良久嘆一聲,“罷了,他遲早會知道。”
他們擔心單獨說話的時間太長,引人猜疑,於是閒扯着家常出去。太皇太后命人準備豐盛的午膳,叫兒子好好的補一補身體。
顓孫肅行對上杭豫左的目光,微微一笑,“你讓幾個人帶路,去皇后那裡接敏筠回來,就說她皇祖母要和孫女兒一起吃飯。”
“好。”杭豫左應了一聲,出去。
顓孫肅行望着他的背影,愁悶的捏了捏眉心。
太皇太后發覺兒子不對勁,關切的問道:“怎麼了?你是不是對杭先生有什麼意見?”
顓孫肅行心想不愧是親孃,自己那點小心思怎麼藏得住?可他又哪裡敢說明,敷衍過去:“不是,有點困了。”
太皇太后揉了揉的頭髮,“一會兒吃完飯,早點回去歇息吧。”她很想留兒子在偏殿裡睡會兒,可是聖上那樣的人,又要以爲他們母子在籌謀什麼壞事了。
只希望這處處拘束的日子,早點過去,他們一家人平平安安纔好。
鳳棲宮外,杭豫左聽宮人小聲稟告,說是郡主玩兒的開心,正在挑選布料和女孩子的小首飾,需要再多等等纔好接走。
他蹙眉,望着深深宮門。
雖然兩夥人不對付,但她們應該不會膽大妄爲到對皇太叔之女做什麼吧?
杭豫左默默的等候,豈料竟是等了將近半個時辰,期間太皇太后也派人來催過,可不知皇后和頌康公主用了什麼法子,叫敏筠樂不思蜀。
好不容易纔見到皇后宮中的嬤嬤牽着敏筠的手出來,杭豫左站在宮門門檻外,目不轉睛的盯着。
“郡主下回一定要再來玩兒哦。”嬤嬤笑盈盈的,指揮一隊手捧各色布匹物件的宮女跟隨郡主一塊兒去太皇太后那裡。
“好!”敏筠甜甜的大聲應道。
杭豫左牽起敏筠的手,覺察到一絲異常。
走過兩道宮門,長長的甬道上除了他們這隊人和侍衛外,不見其他人的時候,杭豫左終於忍不住停下腳步,蹲下///身來,拉着敏筠的兩隻小手,輕聲問道:“敏筠覺得冷嗎?”
“不冷。”敏筠小聲的答道。
杭豫左摸了摸她的小臉,繼續往向走去。
回到寢宮,太皇太后打賞了送東西來的宮女們,然後飯也顧不上吃,一邊詢問陪同敏筠的嬤嬤,一邊親自仔仔細細的檢查布匹和首飾。
嬤嬤道:“皇后沒讓奴婢進去,只叫在門口候着。奴婢留心屋內動靜,皇后和公主一直在與郡主說笑,幫她挑選東西。對了,這些東西有的是番邦進貢,有的是聖上賞賜,還有皇后孃家與海外貿易所弄來的,頌康公主想看新奇玩意兒,才都拿出來的。”
太皇太后冷哼一聲,“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頌康公主慣會做人情,但皇后她是不大相信。
不過這一對器物檢查完,確實沒什麼問題,她聽見顓孫肅行喊她吃飯,這才最後掃兩圈東西,回到桌邊,“我是擔心我這寶貝孫女兒的安危。”她擡手摸了摸正在默默吃飯的孫女兒的頭髮。
“真會有事,我豈會放心放敏筠過去。”顓孫肅行繼續埋頭吃飯。
“嗯。”太皇太后點了點頭,拿起筷子吃飯。
這時,敏筠突然丟開筷子,大叫着“肚子疼”,太皇太后忙叫嬤嬤伺候。
小門一關上,坐在恭桶上的敏筠突然露出不符合年紀的驚恐之色,雙手抱着臉大口大口的的喘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