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後。
三月初八,凌晨。
北方的雷雨散作長風,溼潤了整個三山盆地。
大獲全勝的人族軍隊將真蟲屍首搬運堆疊爲金字塔,再由周文楊施以烈火,燒個乾淨。
紅光浸入夜空,照亮將士們的笑容。
而後他們邁着輕快腳步列隊往東,子夜時追上了大部隊。
此時哪怕是貫通境好手也在連番變故中耗盡了精神,但勝遇軍一應高層還無法休息。
又半個時辰後。
幾位負責偵查掃尾的先天武者先後歸來,所帶回的一切跡象都顯示蟲羣正在收縮。
“果然,蟲羣怕了!”
蕭楚做出判斷。
自她往下,許多勝遇軍指揮官同樣展露笑容。
“蟲羣也會怕?”
林露釧有些不信。
“當然會。”
蕭楚即回。
“勝州以外,人們總將蟲羣視作沒有智慧的恐怖混沌,如瘟疫般無心無懼,但很多時候剛柔其實與表相相反——相比我族,其實蟲羣更怕刺殺。”
包括洪範在內,一應外州來的紫綬緹騎聞言都有些不解。
“殿下何出此言?”
溫長青問道。
“道理很簡單,與蟲潮作戰人族敗即是死,沒有妥協的餘地。”
蕭楚給親衛打了個手勢,示意進些食水。
“不知你們有沒有注意到,從突襲茂彥城開始樹神親衛沒有一次脫離大軍單獨攻擊勝州後方城市。”
這問題洪範是想過的,但自南下以來他心中堆積的問題已經太多,並不差這一個。
“實際上它們完全有能力那麼做,譬如寒雲現在繞點路就能避過我們往爾白城上走一遭,但這樣做的意義很小。”
蕭楚解釋道。
“元磁一擊固然能碎牆破屋,但若沒有軍隊配合,全城軍民大可避入堡壘地窖之中,哪怕寒雲、蟄雷再賣力,短時間也殺傷不了多少人。古槍魁與洪少俠剛剛經歷過淮陽之亂,在九州內部,一位沒有對手的元磁足以逼降一座城池,但面對蟲族投降還不如自刎來得爽利。”
洪範想起了前世的核武器。
利劍總是懸在頭頂是最危險,真砍下來也就那樣了。
“我族人人有靈,沒有個體是不可取代的——哪怕今夜本宮戰死,自有周公;周公若隕,仍有蔚公;蔚公倒了,胡莊也能再抗一抗。”
蕭楚說此話時故意看着周文楊,讓後者頗不自在。
“但蟲族不同,蟲潮之至剛繫於帥蟲一身。
從小處說,帥蟲具備高度智慧,有我他之分別,會貪生怕死、懂趨利避害;從大處講,帥蟲發育極爲漫長,在戰役層面是不可補充之資源——關於真蟲的各種性狀,等到了爾白城我再與你們詳細分說。
總之,帥蟲一旦不穩,蟲潮就會‘害怕’。
如今洪少俠力壓寒雲成了這千里戰場第一神速,它們自然得小心些……”
【所以蟲潮只是僞飾的外殼,蟲羣亦有恐懼之心?】
洪範回想到帥蟲們死在自己手下時的樣子。
交錯的口器或許是戰慄,扭動的節肢應該是顫抖,朝中間擁擠的身軀原來是瑟縮……
如此一想,他便驀然覺得蟲潮由什麼難以名狀的東西坍縮成了可以捉摸的具象。
衆人沉思了片刻。
唯有篝火噼啪響着,燃燒得越發明亮。
新鮮烤制的蟲肉此時趁熱上來,有着米粒般晶瑩的白色,雖無調料也頗可口。
洪範以肉就餅,大口進食。
趁此機會,幾位紫綬緹騎以同僚身份湊到他身邊,言語頗有逢迎。
更多勝遇軍將領則隨時注意着這邊的動靜,一有機會便見縫插針的搭話。
宵夜吃了一半,洪範起身離座以水代酒,敬蔚元白在他回程時的護佑之誼。
後者坦然受了禮節,沒有回話。
這倒不是此人傲慢無禮——《夜叉橫行典》中有特殊“佈施自性”之心法,要斷滅七情婉轉換取肉身極速。
此前蕭楚已私下知會古意新與洪範此節,避免誤會。
在洪範回座的時候,蔚元白卻突地將他叫住。
“蔚某家傳武道專擅飛渡,自負神速。”
他躊躇許久,彷彿將要說的長句在腹中背得爛熟,方纔頓挫吐字。
“今日見你法門奔逸絕塵,我心中折衝難平,不知能否稍作點撥?”
此話一出,篝火邊嘈雜頓消。
蕭楚停下說笑,周文楊伸直耳朵,連胡莊都把嘴裡未嚼的蟲肉囫圇吞了。
一位元磁四關的武道宗師向區區先天二合請求“點撥”固然是奇聞,但洪範的殺法更是驚世絕倫,論價值恐怕不遜於某些二品武典。
大庭廣衆,蔚元白空口探問,沒人指望後者會真個盡釋奧妙。
但武道行至高處,哪怕是大而化之的理念也很寶貴。
誰知洪範卻不是敝帚自珍之人——他此生所帶來的知識汪洋恣肆,只怕生前傳不出去,根本不擔心別人後來居上。
“蔚公所請,自無不可!”
他幾口嚥下手中炊餅,竟真的從頭開講,使一干人等如墮夢中,自以爲幻聽。
先是最基本的熱脹冷縮,再講進氣、壓縮、加熱,而後是渦軸、旋槳、翼舵等等結構。
洪範已用了最深入淺出的語言。
在座武者也都自認天賦過人。
但知識點已才過了幾個,許多人已跟不上了。
動能與動量之守恆,理想氣體的狀態方程……
古意新打起瞌睡。
摩擦阻力、壓差阻力、誘導阻力……
胡莊無聲嘆氣,悄悄往嘴裡塞了塊蟲肉。
重心、氣動中心、靜穩定、激波……
林露釧眼睛發直,鬼使神差地撿了根木棍,一臉嚴肅地爲大家挑火。
滿座之中,唯有周文楊與蔚元白基於武道修爲,對氣動、壓差、流體阻力之類的概念有切身體會,明白洪範口中林林總總乃是條嶄新大道,與元磁飛行所仰賴的“自身與先天靈氣交互”完全不同。
待洪範喝水潤喉,打算說說氣動外形與飛行包線的時候,篝火旁原本火熱氣氛已經涼得透徹。
這時候蔚元白突兀開口。
“某家似有所悟。”
他此前仰首呆滯半晌,不知是看風還是看雲。
洪範正欲回話,便見青發夜叉急不可耐地騰躍而起。
“蔚元白當承你半師恩情……”
風中留下半句話,而勝州堂堂之遊神已轉瞬間往雲霄中去,只留下滿座驚容。
元磁宗師都自承受教,說明洪範大概是沒藏私的。
但爲何本宮啥都沒聽明白?
蕭楚雙脣微張,捫心自問。
同一時間,其餘人也回想着剛剛在左右耳間進出的新鮮名詞,可惜念念所得只有一重高過一重的睏意。
而睏意之外,剩下的便只有茫然與憤懣——難道人與人之天資懸殊,竟至於斯?!
洪範自然看出大部分人聽了個寂寞。
隨着他一句“今日就說到這”,所有人如蒙大赦,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