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與之相類
十月廿五,距離十一月半祝湛然的一百二十大壽還有不到一個月。
弘義城,銅雲館。
今日氣溫升高,化掉了大部分殘雪。
祝樂山高踞三層露臺,手按雕欄,正對城外天際菸灰色的厚實雨雲,聽着遙遠無聲的冬雷,看着細如銀絲的霹靂。
“西京那邊聽說是越發差了?”
他開口道。
“二少,我們按您說的在西京保持原價,十月上旬出了八千斤二等鋼,十月中旬出了兩千斤。一等鋼和特等鋼各自砍半不提,連走量的熟鐵都賣不出去了……”
汪文翰低聲道。
“按照我們這邊的估計,自上月二十到本月二十,這三十日天南行出了超過四十萬斤二等鋼,把西京大中小鐵匠鋪幾乎全撬了過去。”
“老汪,說話小心些,這是降不降價的事嗎?”
祝樂山猛地回頭瞪了下屬一眼。
“二等鋼一斤四十文,這數翻兩倍纔夠我們煉熟鐵的本,換老大來他能降價?”
他在露臺上踱了兩圈步,讓寒風冷卻慍怒。
“我把這事壓了一個月,給你們這麼多時間去查,總該有些說法了吧?”
“有的,有的!”
汪文翰急聲連連。
“我們找到了天南行的地頭,在西京城西的徐家埭,日夜都有隊伍巡邏,領頭的都是貫通武者。張把頭晚上曾翻牆進去看過,他們鍊鋼的路子和老法子不同,棚裡都沒幾套鐵錘鐵砧,反而吊着兩尊巨大的鐵甕。”
祝樂山聽了這話,心涼了半截。
如果天南行還是“千錘百煉”的老法子,那成本與銅雲山莊必不至於差出太多,只能是賠本賺吆喝;但他們既然用的是新路子,那就說不得是真在做生意了。
這可有些棘手。
“天南行背後是誰查清了嗎?”
祝樂山解開了領口的扣子。
“大概清楚了,這商行現在是器作監監造聞中觀在執掌,金海洪家的洪福任東家。”
汪文翰回道。
“呵,所以搞來搞去這商行居然是洪範的?”
祝樂山冷笑數聲頗覺荒謬,完全沒想到洪範有這個能量。
“監造過來任大掌櫃,說明器作監有股份;之前你還提過沈家的礦山也轉到了他們名下,所以沈家保不準也在局中。”
“好啊,好得很!”
他緊了緊束袖。
“洪範此人素來有些賢名,必是知道涼州鋼鐵營生是我們銅雲山莊罩着還要往裡頭硬擠——他大概是以爲靠着器作監與沈家的名頭便能讓我們投鼠忌器?”
“這是把我祝家看扁了啊!”
祝樂山踱着步子,越說越怒。
“洪範吶洪範,我不去招惹你你便該燒高香了,結果你卻來招惹我?真該早給你些顏色看看!”
“二少,可若是天南行背後還站着沈家,是不是……”
汪文翰勸道。
“萬丈凝冰的名頭在涼州自是管用的。”
祝樂山寒聲道。
“但涼州鋼冶上數三代人都是我們祝家的地頭,這事是天南行踩過界,哪怕鬧到兩家老祖宗那也是他們不佔道理。”
這番話他說得理所應當。
前段時間祝樂山剛掏空了自己能掏到的所有錢財,湊足五萬兩自劉家購入了那尊藍蛟標本。
原以爲萬事俱備,只待時間走得快些,卻沒想到突然間全丟了西京的份額——這相當於銅雲山莊七分之一的總營業額。
事上疊事,他丟失了所有耐心。
“此事我會和六爺去說,請他出手。”
祝樂山作下決斷。
“這,二少,是不是太招搖了?以六爺的行事風格,到時稍一比對就知道是我們銅雲山莊下的手……”
汪文翰遲疑道。
“哼,我要的就是如此。”
祝樂山負起雙手。
“都到這份上,還藏什麼藏,本少就是要教他們個乖,逼洪範上門來拜我的碼頭!”
······
十日後,十一月初五。
西京連下了幾日雪。
器作監府衙的後花園中銀裝素裹,池上結了一寸厚的冰。
洪範與莊立人圍爐煮茶對坐六角亭中,用緩釋而出的熾火真元隔住冬日的冷。
兩人身側,十餘隻麻雀、畫眉與白頭翁安靜立在木欄上蹭暖,側耳聽着亭檐與石階上雪水化開的叮咚流淌。
亭外,冰上覆着輕薄的雪,冰下不時閃過錦鯉的紅。
北風捲起白沙般的雪籽兜轉在牆頭。
“這裡記的是我兩個想法。”
洪範指着茶爐邊攤開的冊子。
“第一個是以煤炭燃燒產生的蒸汽作爲車輛動力,用鋼軌、枕木、道渣鋪出專用軌道,在城市之間建設出運載量驚人的火車交通線。”
莊立人邊聽邊翻看冊子,見裡頭畫着軌道與火車的拆解圖、蒸汽發動機的結構簡圖,以及原始的插銷車鉤與道岔原理。
“第二個是改進紡紗機,而後應用蒸汽動力;這方面我沒有太多成型的點子,但我保證方向錯不了。”
洪範繼續說道。
“總之,我希望監內能組兩個團隊做方面預研,若項目資金不足我可以私人補助。”
“預研可以,補助不必。”
莊立人合上冊子,問道。
“多久後能有結果?”
“要先等天南行把鋼產量提上去,我估計五年後應當能做初步落地,至於大規模應用得十年往上。”
洪範據實回答。
“那就搞吧。五年不算長,州部也不缺錢,何況還有你的大名做背書。”
莊立人笑道。
洪範亦笑。
器作監立部已久,對於研究方向的確立向來有嚴格流程,一個項目只有在研投會上通過纔會得到撥款。
也正因如此,部內官員常爲資源爭奪而有齟齬。
但洪範不用擔心這個問題。
三年來,他已擁有兩位術聖筆友,數位大監造粉絲,大名在九州器作監繫統內如雷貫耳——若只論涼州一地,洪範更是公認的科研明燈、真仙下凡,以至於現在不管什麼項目只要簽着他的名字上會,通過就是必然。
“有一個好消息要與你說。”
莊立人小心收好冊子,說道。
“梅承雪來信告我,雷酸汞的研製已有進展,初步表現出了你描述的性能;但受限於不成熟的製備工藝,成品純度還不夠,他會嘗試進一步優化。”
洪範聞言格外振奮,且得隴望蜀。
“莊公,梅公有提無煙發射藥的進展嗎?”
他問道。
“有進展,但不大。”
莊立人答道。
“之前按你描述‘用硝酸與棉花纖維反應得到硝化纖維’這步驟是輕易便成了,但這東西極其不穩定,光今年後半年就在倉庫裡炸了三次,壓根沒辦法用作火槍或大炮的發射藥。”
他說這話時看向洪範的目光頗爲詭異。
在兩年多的相處中,莊立人多次見證了眼前年輕人那非同尋常的精準預感——一個化學反應他明明不知道反應條件,也不清楚反應流程,偏偏就“本能”確定其反應產物能派上指定用場——而這類事情發生多次後,洪範甚至都不再掩藏,而是光明正大地“推測”。
直到現在,莊立人也不明白洪範知識的來源,考慮到其星君身份莊立人甚至不敢問,而這也正是西京器作監內部許多人將洪範敬若神明的原因。
“莊公,替我轉告梅公,這硝化纖維的路子一定是沒錯的,接下來應該需要對其做某種處理,譬如溶解或膠化,再混合某種穩定劑,便能得到無煙發射藥。”
洪範推測道,強裝尋常,對亭中異樣似無所覺。
莊立人沒有立刻迴應。
他正襟危坐着,回想起對坐之人一次次的奇思妙想與未卜先知,只覺得先前與自己談笑的並不是凡人,而是自天而降的祖龍、或是與之相類的什麼東西。
“洪範……”
莊立人無意識地喚了一聲。
“怎麼了?”
洪範回問。
兩人恰好對視,使莊立人心頭無形顫慄,頸後起了一片雞皮。
北風空吹了片刻。
茶爐裡不斷涌出蒸汽。
莊立人端起熱茶,在雙手中握了片刻,一飲而盡。
他蒼白的臉頰紅潤起來。
“洪範,我之前想說,你委託打造的長劍要完工了。”
莊立人說道,語氣恢復了平常。
“那長劍用的是獅首吞口形制的劍格,所以工匠取名爲‘赤面狻猊’,其溝通先天火行靈氣的效率有四成,雖遠比不得你那把明神的九成,但也妥妥是地級下品,當得起神兵二字。”
“這把長劍我讓兵器部給你用了最好的輔料,再算上人工費一共要六千兩——按我的意思,這錢你就不要給了。”
洪範聞言一驚:“莊公,這可使不得!”
“使得,使得!我既免你這六千兩,自是要從其他地方掙回來。”
莊立人大笑。
“你去年寫《公差制度》與《流水線》的兩篇東西我自得了便奉爲珍寶,這一年來先在州部水泥廠中大力推行,至今已增長了三成產能,徹底把賀州比下。”
“但我畢竟只是粗糙模仿你的理論,很多地方生搬硬套,還遠談不上完善。”
“因此我與幾位監造共同希望你能抽出幾日時間巡查指導,量體裁衣。”
莊立人將話說到這份上,洪範無法拒絕,只得答應。
正在這時亭中鳥羣突地驚起。
卻是阿年引着沈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