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午飯,朝日院吃得很簡單。
因爲洪範這個大胃王的關係,昨夜的豐盛飯菜居然幾無剩下。
好在有新帶回的兩斤多祭肉。
劉嬸施展開功夫,將豬羊肉各做成兩道葷食,再加上冬儲的白菜、蘿蔔還有新摘的芫荽,輕易整出了一桌子佳餚。
就着饅頭,五人對付了午飯。
上午,能上族譜的祖宗都已經祭拜過。
但洪範還有一位不得不去探望的親人。
他此身原主的生母。
記憶中,洪範的母親葬在臺山中——因爲她是小妾,所以既不能入族譜,也不能葬入族墓。
路途不近,未時(下午兩點)不到,三人已經乘坐湯大個套好的馬車出門。
但他始終想不起洪林氏的面容,只記得她臨病終時,依然有一種脆弱溫柔的美麗。
他看着呢喃幾句後再次磕起頭來的嬸子,還有邊上規矩跪着的湯大個,心裡突然就有了一個念想。
“我們搬到了朝日院,現在日子過得特別好。”
洪範木然點點頭,站起身子。
獨在異鄉爲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就像是一顆漂流而來的種子,在這片大地上紮下了根。
火光騰起未久,她已經眼眶發紅,口中絮叨不停。
“院裡新來了兩個下人,叫桃紅和柳綠。”
“都是因爲少爺。”
此時山風吹得很烈,卻都繞開他落下的淚。
“鄉下不比府內,莊稼人能活過六十已經是不錯了。”
說這話時,他未免有些許愧疚——繼承的記憶不全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穿越過來快一年,他竟從沒關心過這些。
山的峰棱被柔和後,看起來倒也像一個個連綿的墳包。
“夫人,我與少爺來看您啦!”
“這個是湯大個,養馬的,您從前見過,現在算是和我搭夥過日子……”
本來拉車的應該是賓利,但洪範點名要用紅旗。
【我已經是大華人,是大華金海城的洪氏族人……】
【洪堅立。】
“這座山叫青頭,也是屬於台山這片的。”
這裡背後是隆起的主峰,左右是稍矮些的丘陵。
劉嬸與湯大個收拾東西起身,回頭便看見少爺一人立在山岩高處。
跪在另一側的湯大個露出笑臉,大聲道。
那美麗無關顏色,是母親對孩子生死難隔、綿延不盡的依戀與掛心。
洪範坐在車上,茫茫然望向前方。
仔細聽去,大約是說少爺出息了,成了星君,可惜夫人您沒看到云云。
穿越以來才九個月,但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充實、太深刻。
少時,墳前被清理乾淨,露出凍硬了的土地。
“嬸子,我娘是哪裡人,墓碑上怎麼沒有刻名字?”
這裡的“洪家人”,顯然指的不是姓洪,而是“從屬於”洪家的人。
平坦的山谷正接着山腳,視野出奇的坦蕩。
“奴婢都聽說啦,族裡已經在討論,要把您移到族墓、加入族譜呢!”
紅旗也被留在此處——它滿嘴尖牙一身蠻力,自然不用擔心被偷。
她手頭動作稍停,想了想後說道。
或許也是大年初一,或許也是某一個公墓,或許也是這般大小的水泥墳包。
想着想着,心頭的酸甜苦辣便同時涌起,調和出最濃郁的悲喜。
三人往緩坡上行了三四百米,便來到了青頭山南麓的一塊開闊地。
劉嬸也笑起來。
“您都想不到,這事居然是大夫人先提出來的……”
黃紙很快燒完,劉嬸又開始燒自己花了許久功夫疊的元寶。
洪範一怔,但沒有太過意外。
他不由想起了另一個世界的父母。
祭火熄滅,紙灰上只餘陰燃的黯紅。
站得極穩,望得很遠。
洪範跪坐在一旁,怔怔然看着邊上積雪的松柏和天上白雲。
劉嬸聞言微愣,回道。
洪範又問道。
紅垛山的率陣廝殺……
她繼續說道,語氣無有悲喜,只是尋常。
“灰被風帶走,就會一路到天上;這說明我們送的東西夫人都收到啦!”
一位窮苦田莊家奴的女兒,沒有大名實屬正常。
風把燒成灰的黃紙元寶卷上半空。
童年、上學、工作……
香燭點燃,三人各自拜過。
香燭、黃紙、紙錢、元寶……
“當初專門找道人挑過的,果然,風水可好了!”
與劉嬸一同藉着月光吃飯;
歷歷在目的,反而都是過去的一年。
這段時間他常常聽說涼州諸城之外盜匪叢生,尋常百姓日子難過。
劉嬸介紹道。
【金海城洪林氏之墓。】
自穿越後,他第一次控制不住、也不願再控制情緒,被迫轉身走開。
“我只聽她孃家人喚她可兒。”
“名字的話,夫人好像沒有大名。”
洪範也在邊上跪下,努力檢索着繼承來的記憶。
“外祖、外祖母可還在?”
劉嬸回道。
他莫名覺得心裡發空,必須得說點什麼。
雖然有雪積着,但劉嬸稍一分辨,就熟門熟路地找到了地方。
“夫人是金海城外田莊裡的出身,爹孃也都是洪家人。”
在安寧大街上擊敗蔣有德;
和洪福在水井沖澡;
墳頭正面,立着一塊未經過雕飾的石板,上頭刻着一大一小兩列字。
她這才一樣樣掏出準備了很久的東西。
一個多時辰後,馬車停在一處山腳。
火勢漸弱。
可竭盡全力後,他內心充塞的居然是茫然。
沙海中的反衝鋒;
台山上的懸崖飛降;
大約兩米高的土包,頂上馱着雪,側面用磚砌過。
“少爺或許是忘了,他們三四年前都走了。”
【我成了洪範,再也回不去了。】
最後,穿越者唯有老實磕了幾個頭,聊表借用其子身份的感謝。
關於前世的絕大多數記憶都已在不知不覺中淡薄。
台山依然覆着雪。
岩石上,洪範捏拳站着,臉頰被熱流打溼。
劉嬸笑道,從湯大個手裡奪過布袋,示意後者掃雪。
洪範強忍着眼眶裡的溼意,努力地去想,去勾勒往昔的畫面。
“沒有名字嗎……”
往東南面出了城,路上一個行人也無,使空氣越發的冷。
洪範上前幫忙。
唯一的差別只是化作灰燼的他躺在墳中,換兩位白髮人在外頭燒紙。
然後劉嬸又跪到墓前,用燭火點燃黃紙。
許久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