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與別處不同,正堂那是一座磚木結構的屋子,而不是帳篷。
屋子裡華燈高照,錦羅遍鋪。帝后二人端坐在高臺正座之上,接受小兩口的跪拜和獻酒。
酒是馬奶做的,老皇帝馬背上得天下,年輕得時候最愛馬奶酒。如今年紀大了,雖不似以前那麼能喝,但每日也必得喝一壺才過癮。
然而今日小兩口跪着獻上的這杯馬奶酒,老皇帝卻只是淺嘗一口,便擱在手邊。目如鷹隼,在小兩口臉上劃來劃去。
倒是皇后娘娘一口喝了半杯,用手裡的絲帕輕拭嘴脣,眯着眼笑盈盈的,一臉和氣。
這截然不同的表現,便是連耶律淑哥也察覺到了不對勁,原本歡喜的心頓時煙消雲散,一片陰影籠罩,墜得一顆心直往下落。
這是怎麼了?父皇得怒意就擺在臉上,可是她做錯了什麼?捫心自問,她沒做過什麼。難道,是肚子裡這個孩子……她情不自禁雙手按在肚子上,心咚咚直跳。
不對!這不是衝着她來的!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肚子裡就算是個禍胎,此刻也是生米做成熟飯。父皇便是知道了,至多從此厭棄她,也不會跑到將軍府來了找麻煩。
把事情鬧大了,丟臉的只會是耶律氏。
所以這一切,是衝着駙馬來的!蕭繼遠做了什麼,惹得父皇如此緊張?
她偷偷看了身邊人一樣,心情複雜。
他是大齊第一名將,年輕有爲的朝廷命官,當紅炸子雞。本該是父皇身邊最受期待和寵愛的人,只要他不背叛父皇,就絕對不會有事。
那麼他是做了背叛父皇的事嗎?爲什麼?可無論蕭繼遠做了什麼,無論他愛不愛她,此刻她和他已經完婚,就是綁在一根繩子上的兩隻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所以不管如何,她也只能祈禱,這一次不要讓父皇的人在府裡找到些什麼纔好。
不然……她所受的罪,所忍的苦,所費的心,豈不就統統白費了。
這決不允許!
耶律淑哥暗暗咬牙,握緊拳頭。指甲掐進手心裡,陣陣發疼。可此刻,她也只能用這疼提醒自己,鎮定。
察覺到公主投來的視線,蕭繼遠並不迴應,板着一張俊臉,面色其實微微發青。但此刻華燈灼熱,錦緞華麗,富麗堂皇之色落在他臉上,硬生生染出一抹喜色,倒是叫人瞧不出他臉色有異。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亂如麻,心焦如焚。
禁軍是當着他的面進了府。這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也不知陛下是從哪裡得到了風聲消息,也許是他這一陣密會皇后娘娘,惹了嫌疑吧。
這可如何是好?爲了避嫌疑,他把那小妖怪就藏在自己的屋裡,也不許旁人過問。一心以爲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但現在這卻成了最大的掣肘。
他人在這裡,心卻已經飛出去。想要趕在禁軍前面,跑到自己住的院子裡,把小皇帝拉到隱秘處躲藏起來。
可這也只是想想而已,此刻被老皇帝的目光壓着,他被釘死在這裡,一步也不能動。
這萬一小妖怪落在陛下的手裡,可怎麼得了?他到時候可是跳進黃河洗不清的通敵死罪!到時候,只怕皇后娘娘爲了自保,就得翻臉不認賬了!
想到此處,他忍不住撩起眼皮,看了皇后一樣。
皇后接了這一眼,卻是微微一笑。
落在他眼裡,就覺得這笑意味深長,包藏禍心,凶多吉少。
冷汗頓時就順着髮際線緩緩落下,頭也低下去。前面水深火熱,一觸即發。後院裡,末璃隔着窗戶聽外面咔咔的腳步聲,心裡也是一片慌亂。
好好的喝喜酒,突然進來那麼多禁軍,能有好事?
呵呵!歷史上多少風雨驟變都是在皇恩浩蕩,喜事臨門之時!難怪古語說“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至”。
這福禍二字,就如同天子的心思一般,難以猜測,不可揣摩。
別看蕭繼遠此刻大紅大紫,人生大喜之時,可一旦事蹟敗漏,那就是滿門抄斬的大禍。畢竟,通敵之罪,那是可以誅殺全族的。
但這事,老皇帝又是如何得知?
她心裡咯噔一下,下意識的想到了祁進。
不會是這個殺千刀的神經病把她給出賣了吧?若是如此,那可真是夠狠的。
一想到自己可能會被祁進出賣,她心裡就一陣刀割火燒似得疼痛,怎麼也不能接受。
祁進就是個神經病,做什麼都隨心所欲,肆無忌憚。出賣她,又算得了什麼。何況是她先賣他,一報還一報。
可是……她就是不能接受。
院子的大門被推開,火把燈籠亂搖,一大堆禁軍衝進來,瞬間就把院子擠得滿滿的。她嗖一下從窗口逃開,顧不得地上的灰塵,七手八腳就躲到牀底下去,縮成一團。
把心裡亂糟糟的恐慌都壓下,伸手捂住自己的嘴,是生是死就全看老天爺吧。事到如今,也只能賭命了。
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幾個領頭的將士帶着人走進來。本小說手機移動端首發地址:
“這是蕭將軍的臥室,兄弟仔細些搜。小心別弄壞了東西。”
“是!”
說完,便有人翻檢起來,連櫃子抽屜也被打開翻開。
“這裡有一盒書信!”
“這裡有一些金銀葉子!”
“書信帶走,金銀什麼的都留下,不要隨意亂動。”
“是!”
“牀底下,桌子底下都仔細搜一搜。把櫃子都搬開來,背後也要看一看!”
“是!”
牀底下!末璃差點驚叫!
完了完了!這下完了!
她閉上眼,以頭搶地,一臉沮喪!
要不她還是自己鑽出去吧!自己暴露好歹比別人搜到體面一點,雖然下場是一樣的。
完了!早知如此,她就不該充什麼大頭!她是做英雄的料嗎?壓根就不是。她就是一隻無能的狗熊!
完了!這下丟臉丟大發了!不光救不了鎏玥百姓,只怕她落在大齊皇帝手裡,反而會成爲展萬鈞的掣肘。非但幫不上忙,反而還添亂!真糟心!
怎麼辦?事到臨頭,她是一點英雄氣概都拿不出來!心裡知道,一旦落到大齊皇帝手裡,要不想受辱,她最好自絕經脈。
可她不想死啊!
不死就得受辱!
當然,她可以不承認自己是鎏玥的皇帝。她是個女孩子,怎麼可能是皇帝嘛!只要她一口咬定自己不是,誰又能耐她何。
但後果就是,她的女兒身會暴漏無疑,徹底成爲一顆廢子。
到時候,不光蕭繼遠會棄了她,皇后也會棄了她,甚至展萬鈞……
不!她絕不能接受展萬鈞會棄了自己!誰都可以,就他不許!要是他都棄了她,那她真是要絕望了,好麼。
誒?她怎麼還沒被發現?不是說要檢查牀底的麼?
末璃愣一下,睜開眼,擡起頭,心懷忐忑的從牀底往外看。
原本走來走去的禁軍都一個個站着不動了,也沒人說話,屋子裡靜悄悄的。
怎麼回事?這是等着她自己出去麼?
得!伸頭一刀縮頭一刀!臨死,她就痛快一回吧。
咬了咬牙,她硬着頭皮爬出去。
把頭伸出牀底的時候,忍不住閉上眼縮了縮脖子,彷彿是害怕有鋼刀從天而降,砍在她脖子上。
然而,並沒有刀從天而降。
於是她又從龜殼裡探出頭,仰頭看了一眼。
屋子裡站着五六個禁軍,一個個都如同木樁一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這是怎麼回事?她張着嘴從牀底下鑽出來,爬起身,傻愣愣的看了看身邊這些一動不動的“木偶”。
這些人彷彿是突然被人按下了暫停鍵,一個個都睜着眼,臉上的表情也是瞬間僵持,身體的動作也停留在這一刻。抱着書信的,擡着桌子的,還有一個正探頭往櫃子後面看,只有一個定眼瞧着前方,伸手一指。
她順着那手指看過去,就看到了祁進。
祁進端坐在書桌前的太師椅裡,手裡拿着一份禁軍從蕭繼遠的櫃子裡搜出來的信。彷彿是在看信,但其實什麼都沒看。
察覺到末璃的目光,這才撩起眼皮,涼涼的看了她一眼。
末璃嚥了咽口水,心虛的低下頭去。
他怎麼在這兒?這些人是被他定住的吧?他究竟是敵是友?接下來怎麼辦?
一肚子問題!
搜查將軍府的禁軍在近一個時辰之後才統統撤出,老皇帝的臉色略微轉暖,看向小兩口的目光也沒有一開始那麼尖銳質疑,並且十分難得的還對兩個孩子點了點頭。
皇后的臉色一直都挺好,但此刻就更好了!蕭繼遠這纔看出皇后的從容也不過是虛張聲勢,吊着的一顆心至此才落地。
父皇的臉色轉晴,耶律淑哥差點哭出來。心頭的重石落下,渾身無力,差點癱倒在地。
“來人,快把公主扶下去歇息。這孩子也是孝順,竟不顧自己的身子,非要站在這裡陪着我們說話。快歇息去吧。”皇后立刻叫人扶住公主,嘆了口氣,心疼道。
不管是真心也罷,假意也罷。此刻耶律淑哥也沒心思計較這些了,連帶皇后的話聽着也格外親切起來。
女奴們扶着公主下去歇息,蕭繼遠依舊陪着帝后二人。
身上去了大半的嫌疑,老皇帝看他的眼神終於又有了一絲慈愛。父子君臣兩個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客套話,陛下就賜酒與衆人同飲。
方纔只抿了一口的馬奶酒早已經冷透,喝了一杯冷酒,老皇帝的臉色瞧着就不大好了。蕭繼遠離得近,看到陛下皺了皺眉,似乎是在忍疼。
皇后是個有眼力見的,見狀不對立刻起身招呼回鸞。
衆臣把帝后二人送到門口,三叩九跪行大禮恭送。
等御駕和鳳駕遠去了,衆人又立刻圍住駙馬爺恭賀奉承,恨不得把蕭繼遠捧上天去。
蕭大人煩得很!敷衍幾句就溜之大吉,一路跑回自己的院子。
陛下臉色轉好,可見是沒從他這裡搜到什麼東西。如此說來,小妖怪定然是逢凶化吉,安全無虞。
但,她是怎麼做到的呢?
難道是她的人提前來救她了?
光靠想,想不出,非得親眼看。
可等他跑回院子裡,衝進屋子。卻只看到被推開的櫃子,被翻開的抽屜,和散亂在外的金銀,以及一些書信。
屋子裡該在的都在,可就是沒有他最掛心的鎏玥小妖怪!
她去了哪裡?
末璃去了哪裡?
其實她並未走遠,至少在一開始!
在就要被發現的剎那,祁進從天而降,救了她一把。他的仙法無敵,禁軍在他手裡全都成了傀儡木偶,叫做什麼就做什麼。
屋子裡的如是,院子裡的也如是。
他給她換了一身衣服,打扮成了大齊的宮女模樣,隨後帶出院子,交給了皇后的人。
“你去哪裡?她們是誰?我怎麼辦?”見他轉身要走,末璃慌得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一雙眼可憐巴巴的看着他,彷彿是要被遺棄的小狗小貓,祈求主人的關愛和保護。
祁進微微一皺眉,心裡生出一股怒意,可當着別人的面又不好發作。只是一把抹開她的手,冷冷道。
“慌什麼!我還沒和你算賬呢。”
行,行!算賬就算賬!只要別丟下她一個就行!
她一步三回頭,委委屈屈的跟着不認識的老嬤嬤走,混進皇后的隊伍裡,上了馬車。
車廂裡就她一人,還是個包間呢!
雖然對方從未表露過身份,但她下意識的感覺,這老嬤嬤是皇后的人。
這麼說來,祁進是和皇后勾搭上了?哇,帝后通吃啊!他可真是左右逢源,八面玲瓏,哪兒都吃得開!
既然此刻他是站在皇后這邊,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和自己站在一邊呢?
她又覺得沒把握!男神心,海底針,好難揣測的!
得了!靠她瞎想也沒用,等他來了,開門見山問他,當面說清楚!
這一等就等到了帝后回鸞,馬車動了,可祁進還沒回來,她就慌了!
他不會是就這麼把她賣給皇后了?不要啊!這樣的話,那她還是情願跟蕭繼遠在一起算了。誰知道皇后是個什麼脾氣,她還沒準備好跟對方詳談國事呢,心裡沒底哇!
惴惴不安的縮在馬車裡,中途只覺得車子頓了一下,眼前一花,祁進就鑽進來。
她嚇了一跳,砰的一頭撞在車頂上,哎喲一聲捂住頭,疼得眼淚都冒出來。
“要不要這麼嚇人喂!你出現之前就不能打聲招呼!又不是鬼!怎麼說來就來!”
祁進不搭理她的抱怨,自顧自閉眼靠在車廂裡,屈膝而坐。
等腦袋上的疼消下去一些,她偷偷看他幾眼,抿了抿嘴脣,訕訕的上前搭話。
“你,你怎麼知道我在那屋子裡?你是來救我的吧?”
祁進側頭冷冷看了她一眼,恨恨道。
“我就不該來救你!”
“別啊!你不來我就死定了!”她伸手拉住他的披風,搖了搖。
“死就死唄!陛下連我都不怕,難道還怕死?”
“呵呵!死比你可怕多了!”
她還笑!氣得祁進臉色一沉,一把甩開她的手。
“看來陛下還是沒吃夠教訓!”
“別別!我怕你,怕你還不成!好不容易又見面了,能不能別吵架,好好的。”
好好的?她還有臉說!祁進不怒反笑,惡狠狠看着她。
這眼光不是不嚇人的,但被誰瞪不是瞪。兇她的男人又不止他一個,被兇的多了,也就皮了。
小皇帝一臉無所謂的咧嘴一笑,沒皮沒臉的湊上去,挨着他坐下。
“誒,謝謝你這次幫我!”
“你就確定我是幫你?不是害你?”
“你捨不得害我的,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我不會害你,所以你就害我?”
“哪能!我這麼沒用,怎麼可能害到你。對吧?”
她臉皮厚如城牆,祁進也是大開眼界。皺了皺眉,側頭仔仔細細端詳了她一陣。
“陛下的本事真是越來越大了。都敢和我耍嘴皮子了。”
“哈哈哈,我哪有什麼本事。至於嘴皮子,正是沒本事,所以才只能耍嘴皮子嘛。”
“哼!陛下就別謙虛了。在峽谷裡,您可玩了一手漂亮的。把大家都玩弄於股掌之間呢。”
“不敢不敢!我玩弄誰也不敢玩弄你!你看,這下不是又落在你手裡。我就是孫猴子,你就是如來佛,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嬉皮笑臉,虛情假意!她的話能信,那真是見鬼了。說什麼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可笑之極。逃不出去的,從來就不是她,而是他。
哪一次她不是翻臉無情,扭頭就跑!而他這隻能苦苦的追,苦苦的尋。她從不會爲他停留,眼中永遠只有她自己的目標。
可誰讓他就喜歡這樣的她!自作孽,不可活。
有時候,他也會想,若是眼前的她不再像從前那樣,是不是更好一些。哪怕,這個她愛上的是另外一個男人。但至少證明她還有心,會愛,會被牽絆,能夠爲了別人停留。
即便,不是爲了他。
可想象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他不能忍受她愛上別人!哪怕她並不是她。
現在,她越來越像她。可他的心,又糾結了。
被他這樣定定的,沉沉的看着,末璃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摸了摸鼻子,心虛的別轉頭。
“只要你想,我就會幫你!可惜,你從來不信任我!”他幽幽道。
這話說得,叫她很不服氣。誰不信他?她以前可相信了好麼!可他還不是照樣騙她。好吧,或許不算騙,但至少是對她有所隱瞞。
何況,他有信她嗎?
“信任是相互的。要我信你,也的你先信我。”
“我信你,你轉頭就把我賣給展萬鈞,叫我如何再信你?”
又是這茬!她朝天翻個白眼,咧了咧嘴,隨即一扭頭,直勾勾看着他,認真道。
“好!既然你這麼說了,那前塵往事如煙雲,我們都翻過去不提了!從今往後,你敢不敢信我?”
她這副樣子,卻又是不同以往,叫他心裡一陣恍惚。
信她?如何信她?這麼多年來,對着這張臉,他已經不敢信了。
“你看你看,應不出來了吧。你就心虛!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如何要求別人?還說我不信你。明明是你不信我!”
對,他不信她。他就是沒法相信她!
“我到底做了什麼?你就不信我。”
你什麼也沒做,但你又什麼都做了!祁進的眼神突然黯淡,流露出一絲哀傷。
“好吧好吧!我不說你了!那要不我先信你吧。總得有人先付出,我來吧!”她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臂,語氣裡帶着一絲討好和安慰。
不要她的安慰,假惺惺。他下意識想要甩開她的手臂,可身體微微一動就僵住,緩緩扭過頭去,看着她。
末璃撅了撅嘴,自以爲可愛的咧嘴一笑。
“吶!我們重歸於好了,對不對?”
哪有這麼便宜的事!癡心妄想!他心裡憤憤不平。
可她笑容如此燦爛,面容如此鮮活。白的臉,亮的眼,紅的脣,時隔多年,重現眼前。
眼裡仍有算計,但少了高高在上的傲慢和若即若離的玩弄,多了幾分怯生生的真誠。
從未見過的她!他以前竟然不想要,不珍惜。
此刻要,還來得及嗎?
心隨意動,身隨心動,末璃只覺得自己扶着他的手臂被用力一拽,哎呀一聲就撲進他懷裡。
祁進也是個說動手就動手的,她也習以爲常,並沒有多少驚慌。
可等對方的臉從天而降,薄脣落在她嘴脣上。
小皇帝的腦袋就轟的一聲,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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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幽的書(評價票1)kdidag(鑽石1,鮮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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