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日,僅隔一天,皇帝安頓好了皇太后,便從圓明園返回宮中。
皇帝回養心殿先處理了些政務,下旨交代大臣將修繕郊勞臺等事——郊勞臺俗稱“接將臺”,爲皇帝迎接出徵將士歸來之地。
第二次平定金川之戰已然告捷,金川官兵即將歸來,這郊勞臺自需整飭一新。
第二次平金川之戰,歷時五年,耗費白銀七千萬兩,終於即將迎回班師凱旋的將士。頒旨修繕郊勞臺,這一刻,皇帝心下是夙願得償的歡喜。
帶着這歡喜,皇帝跨過穿堂,到後殿東耳房來看婉兮。順便將這個喜信兒也說給婉兮聽。
婉兮聽了也自是高興,“麒麟保那孩子也該回來了。”
還答應了拉旺,等麒麟保回來,要當面說他一說呢。
皇帝也是點頭,拍着婉兮的手道,“小九的這幾個孩子裡,原本是長子福靈安最先立功,爺也原本以爲能繼承小九在戰場上功績的人是那孩子;卻沒想到那孩子竟比小九還要先走一步。”
“終究,真正能承繼小九爲國軍功的,反倒是麒麟保這個孩子。也不枉他相貌與小九最爲肖似,更從小在宮裡跟着拉旺、札蘭他們一同長大。等他歸來,二月裡爺去謁陵的時候兒,也可路過小九的塋園時,告慰小九了。”
婉兮想象到那個情景,眼前也不由得再度閃過九爺的音容笑貌去。
想來,九爺必定會欣慰含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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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陪婉兮說了會子的話,婉兮卻催着皇帝離開。
因爲禮部早啓奏,爲正月祈谷之禮,皇上該於今日正式入齋宮齋戒。
齋戒是表達對上天的敬意,時辰耽擱不得。
皇帝便也嘆了口氣,擡手輕撫婉兮面頰,“雖說有穎妃和婉嬪陪着你,可是你啊,終究還是得自己開解自己,將心懷放開些兒。”
婉兮含笑點頭,“爺放心。”
婉兮自己哪裡有什麼心結呢。這些年在後宮,她該得到的已經全都得到了;而那些沒得到的,要麼她根本就不放在心裡,要麼原本按着大清祖制本就不是她該得的……
她真正鬱在心裡的結,唯有孩子們而已。
當母親的,總歸希望親眼看見孩子們都好。可若孩子們這個病,那個災的,她一顆心便會背上重重的枷鎖去,怎麼可能自己還放得開心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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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走後,婉兮跟婉嬪和穎妃說了一會子話,午間又歪着小睡了一會子。
昏昏沉沉地醒來,婉兮擡眸看窗子。
因是冬日,窗玻璃上本就結着厚厚的冰,便是外頭豔陽高照,都不能盡數透進來;更何況此時外頭起了陰雲,彷彿又預示着一場風雪的到來。
這一時間,婉兮竟然沒能分清楚乍然醒來的此時,外頭是白天還是夜晚了。
只覺幽冥暗寂,神魂昏昏。
窗外起風了吧,吹動瓦檐,沙沙地響,竟像是誰在寒風裡哭。
婉兮覺得頭痛,揚聲呼喚,“玉蟬,端一杯滾燙的茶來。”
這樣陰沉寒冷的天氣裡,唯有飲下一杯滾燙的茶,才能叫自己醒過神兒來。
玉蟬答應一聲,卻是遲疑了一會子才進來。婉兮看她一眼,卻見玉蟬眼睛是紅的。
婉兮這纔有些怔住。
原來果然是有人在哭麼?
“你怎了?”婉兮問。
玉蟬忙揉眼睛掩飾,“沒事兒。之前廊下的小炭爐子因不用火,暫時用灰蓋了;主子冷不丁說要喝滾燙的茶,奴才一時着急,用爐鉤子挑開火去,竟挑得有些急了,這便叫那炭灰沫子飛起來,濺到奴才眼睛裡去了。”
“不妨事的,奴才已經用清水衝過了,就是有些酸了而已,一會子的工夫就能好了。”
玉蟬說話的時候,眼神閃爍,盡躲着婉兮的眼睛去。婉兮便知道不對勁。
婉兮放下茶杯,已是沒有心思喝茶,只盯着玉蟬的眼睛問,“陳姐姐呢?”
往日這個時候,知道她午睡醒來,婉嬪必定要過來看她一眼,總要陪她說說話,看她吃過了藥去才行。
可此時,陳姐姐爲何沒過來?
玉蟬知道瞞不住,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已是泣不成聲,“回主子……奴才要回一件事,只是奴才求主子,萬萬別傷極了心去。”
婉兮心下便是狠狠一個晃盪,“什麼事,是不是蓮生?她怎麼了,是又咳得極了,還是嘔了血了?”
能叫一個母親想象自己女兒的,最嚴重的病情,便也只是咳急了,或者傷了肺,嘔出血來了。
婉兮便是怎麼都不可能想到——就在未時,午時剛過的時辰裡,小七她已經——溘然而去。
婉兮聽完玉蟬的話,怔怔坐在炕上,沒有哭出眼淚來,只是擡眸望着那暗寂的窗櫺。
“玉蟬啊,你看,這天怎麼這麼快就黑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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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公主薨逝於乾隆四十年正月初十的未時,此時剛過正午;而皇帝因在頭午已經入齋宮齋戒,而齋戒是表達對上天的敬意,故此皇帝縱然心痛如絞,卻也不能中途離開齋宮。
是直到正月十二日,齋戒的最後一晚,按例要從紫禁城赴南郊齋宮齋宿,皇帝這纔可離開齋宮。
這一日皇帝忽然下旨:“向遇上元節,例穿蟒袍三日。今年正月十六日,適屆月食。雖月食非日食可比,爲春秋所不書,但究關垂象之義,亦應昭敬。”
“是日著止穿常服,其蟒袍改於十七日補穿。所有應行筵宴,亦著改於十七日。”
皇帝的旨意是說,向來在上元佳節元宵節,王公朝臣都要穿蟒袍,以示節慶。可是今年恰好在正月十六日趕上月食,故此所有官員都不準穿蟒袍花衣;而原定在正月十六舉行的元宵節筵宴,也延後到十七日。
這旨意來得叫人着實有些意外,堪稱前所未有——至少在乾隆朝,還從未有過元宵佳節爲了月食而這樣免了一切節慶的舊例。
雖說日食和月食都可以被當做是上天的示警,不過因月食更多對應女性,故此月食一向都被視作後宮失德或者有主位隕落的徵兆,故此一向皇帝本人和前朝大臣這些男人們,對月食倒並沒有那般緊張。
所以歷來皇帝還沒有對月食如此公然改變舊例,甚至停止節慶筵宴的。
皇帝登基早年間,也從未如此做過,也唯有近幾年,這纔對月食越發地在乎起來。
第一次便是那一回的“救護月食”之舉;接下來便是此事。
說到歸齊,上回“救護月食”是爲了婉兮;而此次,此時皇家唯一隕落的主位,唯有七公主啊……
而更是早在正月十一日,內務府早已奉旨,將原本要在正月十四參加於圓明園奉三無私殿所舉行的皇子、諸王家宴的七額駙拉旺多爾濟,以及拉旺的叔叔車布登扎布王爺二人撤下,皇帝正是要他叔侄二人爲公主操持喪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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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皇帝下旨推遲了節慶筵宴的正月十六日,皇帝是空出來,親赴七公主府酹酒。
這一日一大早,還在新年節慶氣氛裡的羣臣,早早脫下蟒袍花衣,只穿素服,齊集於七公主府邸,等候皇帝聖駕的到來。
皇帝駕臨之時,竟在女兒的棺前,淚如雨下……
小七序齒爲七公主,前面便有六個姐姐。除了此時三公主和敬還在世之外,其餘五位都已不在人世。
可是卻從未見皇帝在任何一位公主棺前,如此痛哭。
甚或便是皇帝所有臨奠的長輩、手足、功臣,皇帝也從未如此失態過。
而此時在七公主棺前痛哭失聲的,已經不是一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而只是一個失去了鍾愛的女兒的父親……
六十多歲的父親,卻要親送二十歲的女兒。手握生殺的天子,這一刻卻哭得像個孩子。
皇帝一向是個兢兢業業的天子,登記四十年,無一日不勤謹。可是正月十六這一日,皇帝實在是傷到了心底,故此整日初下旨安排二月經筵之外,這一日甚至將所有的朝政都暫且放在了一邊。
只爲女兒的長別而痛楚;
只將剩下來的時間,回宮去陪在婉兮身邊。
身爲夫君和父親,這一日的他,寧肯選擇放下身爲天子的責任,只沉湎在對女兒的懷念裡。
皇帝如此,婉兮縱然早已疼得心魂俱碎,可是卻反倒要在皇上面前強撐着。
因爲她可以病,她有的是時間將養,還有婉嬪、穎妃她們這一班好姐妹陪着她;可是皇上卻並不得。
皇上爲了小七,將元宵節的筵宴都推遲了。那明日一早,皇上總要回圓明園去,將他身爲天子的這些“禮”,繼續完成了去。故此皇上怎麼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心碎病倒?
國不可一日無君,若皇上病了,大清的天就塌了。
故此婉兮反過來倒要安慰皇帝。她只竭力平靜地,將小七從小到大的往事,挑那些歡喜的,靜靜地、絮絮地講給皇上聽。
皇帝又何嘗不明白婉兮的心意,他更是不能不顧着婉兮的身子。
他自也是想竭力控制自己,只是——小七終究是他與九兒的第一個孩子啊,是九兒進宮十五年才盼來的第一個孩子啊!
雖只是公主,不是皇子,可是這個孩子在皇帝的心中,地位實在殊爲重要,便是皇帝再是自制之人,此時此刻卻也無法平復下來。
最疼痛的時候,既不能用口喊疼,也不可令目落淚,以他的性子,便只可寄託於筆墨。
婉兮懂他,這便備好了筆墨,親自陪着他,看他以筆墨來宣泄悲慟。
皇帝親筆爲小七寫下兩篇祭文。聲聲淚,字字殤。
第一篇中道:“昨從葉軫,臨視沉痾,五日爲期;纔回春馭,一暝不視,遽掩夜臺。悵椒庭褵帨之懸,祗周廿歲;溯綺戶絲緡之降,甫越五秋。撫繐悵以月悽,睠雕筵而雨涕。用頒奠醊,深愴衷懷……追示疾之音容,依依在目;憶弼齡之婉娩,忽忽經心。”
文中寫及皇帝在小七薨逝的五天之前,亦即正月初五日,正趕上立春,皇帝還曾親自出宮,到七公主府去看過七公主……哪裡想到,剛過五天,竟然已經父女永別,天人相隔。
皇帝最難過的是,小七剛剛二十歲,且下嫁不過五年,一切還都是最好的年華,卻竟然就這麼早地去了……
皇帝用了“雨涕”這樣的字眼,放下天子顏面,毫不掩飾地寫明瞭自己曾扶棺大哭的那一幕。皇帝不介意讓天下人都知道,那一刻他的天子之尊,都比不上身爲父親之慟。
皇帝一回想起小七病中的音容笑貌,彷彿依舊在眼前;再回想起她小時候,儀容柔順的模樣,就更是心中怎麼都難以忘卻的啊。
第二篇祭文中,皇帝寫道:“愛鍾設帨,緬婉淑之遺型;哀溯結縭,嘆韶華之短景……值發春而往視,尤冀溫回;指生魄以親臨,竟傷奄逝……蕙畹切茹酸之痛,荃餚涓薦潔之辰。”
皇帝在這第二篇祭文裡,更是直言不諱對於小七的“愛鍾”之情。再度講到正月初五立春那日,明明剛去看望過女兒,還指望着萬物復甦的好兆頭,能叫女兒的身子漸漸好起來,卻哪裡想到,竟沒能等到這一天,僅僅五天之後,就父女永訣了。
皇帝自己寫罷祭文,扔了墨筆,自己都不忍再看一遍。
因爲那一字字一聲聲,就是一寸斷腸啊。
婉兮更是早已被淚水模糊了視野,連第一遍都不敢完整地看完。
這麼多年啊,她陪着皇上經歷過這麼多的事,何曾見過皇上如此失態,一再地大哭出聲,淚如雨下……
女兒雖年輕而逝,叫人疼惜,可是生在帝王家,卻得如此一位疼愛她入骨的父親,那麼女兒來這人間一趟,也算什麼都值得了。
爲了還沒舉行完的元宵節各項節禮,皇帝不得不當晚再從宮裡返回圓明園去。皇帝臨走問婉兮對小七的喪事還有何心願,婉兮只平靜道,“蓮生已去,不能復生,那爺便將給蓮生的憐惜,多分給拉旺一些去吧。那孩子也是命苦,與蓮生這纔剛作了五年的夫妻去……”
拉旺是乾隆十九年生人,到如今也剛滿了二十歲。
一個出身高貴,身爲外藩親王的男子,卻在二十歲就失去了今生摯愛。又如何捨得看着那孩子在未來那麼漫長的人生中都孤單一人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