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皇上來了,婉嬪等人都忙起身行禮,緊接着就告退。
皇帝含笑向婉嬪點頭,“多虧有你們陪伴着。”
婉嬪雖說位分不如穎妃高,可她是潛邸老人兒,年歲和資歷更受尊重。
婉嬪便含笑就勢向皇帝道,“那今日這大年初一的,皇上可會賞給妾身些什麼?”
皇帝都笑了,回眸望婉兮一眼,“嗯,你說。”
婉嬪這些年與世無爭,連恩寵都不爭,更何況討什麼年節的賞賜了。故此她這會子忽然提起這個,倒叫皇帝有些意外。
婉嬪鄭重行蹲禮,“妾身厚顏向皇上討個恩典:妾身想搬回永和宮去,還望皇上恩准。”
皇帝也是微微挑眉。
“永和宮裡樹木陰鬱,距離養心殿又遠,你又何必搬回去?”
婉嬪明白,皇上雖沒有明說,卻是暗示那裡終究還留着那拉氏的陰影。
婉嬪倒是豁達一笑,“這東西六宮啊,哪一宮裡沒人住過,又哪一宮裡沒薨逝過人呢?既然如此,妾身便也沒有什麼好怕的。況且若論永和宮的舊影,倒是妾身自己曾經留下的才更多吧?”
婉嬪說着又將手裡一個香囊舉到皇帝面前,“況且妾身平素就愛搗鼓這些草啊藥啊的,故此妾身早就預備好這些,回去好好熏熏屋子,便管是什麼,都不敢滯留不去了。”
皇帝也是深深凝眸,從婉嬪眼裡看見篤定和冷靜,皇帝這才點了頭。
這些年婉嬪都極少與他求過什麼恩典,今日又是大年初一,況且她自己都已經做了那樣萬全的準備……更何況皇帝心下實則最爲明白,婉嬪是爲何要如此。
——沒有告訴九兒,皇帝實則在這年根兒底下的百忙之中,在之前小十七出痘的煎熬裡,還要堅持每五日就親自出宮一趟,赴小七的公主府去看望小七。(七公主初次祭文裡有“臨視沉痾,五日爲期”之句)
爲了小七和小十七兩個孩子,惇妃那邊已是足月,可是這個十二月,他卻騰不出工夫來去看望。
小七病沉了,他卻不敢叫九兒知道啊。
婉嬪當着婉兮和衆人的面,含笑行禮,“謝皇上恩典。”
垂首之間,才強忍住鼻尖的酸楚。
她也想去陪在小七身邊啊,可是小七卻求她回宮來,回來陪伴婉兮。小七說,“這大過年的,若額娘不在宮中,額涅必定知道是女兒的身子不好了。額涅本也在病中,若再爲女兒的身子懸心,那就是女兒的不孝了……”
婉嬪這才忍痛回宮來陪伴婉兮,還講這些笑話兒逗婉兮開顏。
只是其實婉嬪自己的心中,早已如煎煮了一鍋濃濃的黃連一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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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嬪等人離去,皇帝走過來坐在炕邊兒,握牢婉兮的手。
婉兮忙舉袖遮住臉,“大年初一的,我這張臉,愧對君王。”
皇帝卻輕哼一聲,“瞧你這烏雲半垂,煙眉輕蹙的模樣,雖說虛弱,卻也反倒更有弱柳之美……爺同樣喜歡。”
婉兮垂首輕笑,“瞧爺說的。”
皇帝靜靜望着婉兮,“……今日原本事多,爺也只能抽這點子空過來看你。卻將她們都給驚動走了,那爺待會兒走了,又不好再折騰她們過來。”
婉兮含笑搖頭,“無妨。我也正好有些累了,待會兒歪一覺就是。”
皇帝握住婉兮的手,輕聲道,“爺過來與你說一聲,爺啊可能就是因爲小十七這一回出痘的緣故,格外體察到親情的可貴。今天是大年初一,又是小十七出痘正式大好的日子,爺想頒一道恩旨,施恩給爺的外孫兒們去。”
從前的大清公主、格格們,多與蒙古結親,故此公主、格格們所生的嫡子自然就會繼承他們父親的蒙古王公的爵位去。故此皇帝和朝廷倒沒想過要格外給這些外孫們品級去。
只是到了這會子,皇上的幾位公主裡,除了和敬和小七是釐降蒙古王公之外,四公主和九公主卻都是釐降給滿洲勳貴大臣之家,與那些有一半蒙古血脈的皇外孫們倒不一樣了。
婉兮便也含笑點頭,“爺這恩旨下的好,皇外孫又何嘗不是皇上的兒孫呢。”
皇帝滿意地拍拍婉兮的手,“那明日,爺就頒旨!”
婉兮含笑點頭,“只可惜我這身子不濟事,今晚的坤寧宮家宴和明日的重華宮家宴,我都沒能親自出力。倒多虧舒妃、穎妃和陳姐姐她們幫襯着。”
皇帝用力搖頭,“那些都不要緊,現在最要緊的是你養好身子。那些家宴,便無今年,自有明年;可是你得先養好了身子才能寄望明年去不是?”
婉兮含笑點頭,“爺說的是。”
外頭魏珠又來提醒,說是下一波拈香的吉時到了。
拜神的吉時都耽誤不得,皇帝輕嘆口氣,捏捏婉兮的手,站起身來,“你歇着,爺晚上再來看你。”
皇帝去了,外頭隨着皇帝的起止,各處炮仗聲聲。
就在這樣一片喜慶聲裡,婉兮躺下浸入夢鄉,脣角還掛着淺淺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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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二日,皇帝在重華宮家宴時頒旨:“……公主所生之子,未經定例賞給品級。此內如下嫁蒙古王公之公主等,所生之子,本各有應得品級,無庸另爲辦理。至在京公主所生之子,若不授以品級,於體制殊未允協。”
“嗣後在京公主所生之子,至十三歲時,如系固倫公主所生,即給予伊父固倫額駙品級;和碩公主所生,即給予伊父和碩額駙品級。”
“現在豐紳濟倫,年已十三,即著賞給伊父和碩額駙福隆安品級。著爲例。”
和碩額駙約爲公爵品級,而福隆安本就承繼了九爺傅恆的一等忠勇公的爵位;而豐紳濟倫是福隆安的嫡長子,便是皇帝不賞給這個品級,那等福隆安百年之後,豐紳濟倫一樣可以承繼公爵。故此這道恩旨雖說字面上的確是豐紳濟倫爲第一個受益者,可事實上豐紳濟倫並不需要這個。
實則皇帝心中想的,何嘗不是小七和啾啾去啊。
小七尚未有所出,啾啾只有一個大格格,倘若她們兩個也都能再添子嗣,那必定是喜上加喜,能爲九兒沖喜不說,也更能叫小七帶着這個期冀,用力康復起來不是?
皇帝是這樣的念想,養心殿內養病的婉兮,心下何嘗不是相同的期盼。
婉兮輕聲與玉蟬說,“我啊,這會子最盼望的還是你們七公主先誕下個阿哥來……我想,那個孩子必定有拉旺小時候兒的模樣,卻也有你們七公主的眉眼神情去。”
玉蟬便也湊趣道,“七公主的相貌與主子最爲肖似,那將來的小阿哥,實則也是有主子您的綿延去啊~~”
婉兮卻笑,“也都未必。沒瞧你們十五阿哥麼,雖說是我生的,可是竟活脫脫地長成了皇上當年的模樣兒。彷彿啊,只是借我這個肚腹而已,倒是不要我的影響去呢!”
玉蟬便也笑起來,“那可不是十五阿哥的福分麼?虧主子還小心眼兒起來了。”
主僕說說笑笑的,婉兮自覺彷彿藉着過年的喜氣,以及小十七痘症康復的吉祥,她的身子又舒坦多了。
安靜了一會子,婉兮轉頭望牆上的皇曆。
“……惇妃那邊,怎麼還沒有動靜?”
惇妃是九月二十九日報的遇喜,疊加三個月,那足月的日子是在十二月二十九日。
按說已經過了三天去了。
玉蟬本不想說,既然主子問起,這便回道,“……可不是麼,聽說已是疼了好幾天了,只是遲遲不見動靜。守月姥姥們都要用上擀麪杖去擀肚子了。都說怕再不生,皇嗣便憋住了。”
婉兮也是挑眉,“怎麼會這樣?”
終究是頭一胎,原本生就不容易些,卻還要多疼這些天去。
玉蟬嘆口氣,“聽說是惇妃肝火旺的緣故,這些日子來還是改不掉心焦的毛病去,這才遲遲不能順利。”
婉兮垂下頭去,“最怕這樣。女人第一胎若不順利,折騰太久,便是能最終順裡產下孩兒,卻也有可能傷了根基,以後再也不能坐胎了。”
玉蟬忍不住嘀咕道,“主子管她?!”
婉兮想了想,還是搖頭,“我是不待見她,可是推己及人,我剛剛爲了我的孩子那樣的痛苦過;她的孩子,也一樣是皇上的孩子。”
婉兮輕輕咳嗽兩聲,吩咐玉蟬,“看看咱們宮裡,青桂蜜還餘下多少。叫人送過去賞給她去。”
那分娩臨盆的苦,她已經嘗過這麼多回。只記得每一回,守月姥姥們都說,蜂蜜能減緩疼痛,加速產程。那青桂蜜對她而言有特殊的意義,她便親自體驗過,倒彷彿是當真有效的。
玉蟬也是驚住,忙叫:“主子!這又是何必?”
青桂蜜對主子有特殊的含義,故此這會子主子每日服藥都離不開。更何況這青桂蜜不是每棵樹上產的都行,終究只是主子當年所守護的那一棵而已啊!若是賞給惇妃去,那主子自己以後用什麼?
婉兮卻笑,搖頭道,“其實原本平素服藥,也不該依賴那蜜去。明明是用過了蜜,才越發覺得藥湯子苦;每次都以爲是能在服藥之後甜一甜嘴,卻殊不知反倒叫下次服藥的時候更受不了藥湯子的味兒。”
“索性割捨了去吧,我沒有那蜜,一樣可以服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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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蟬自己不能離開婉兮身邊,便將那蜂蜜交待給了馬麟,叫他送過去,賞給惇妃。
馬麟也道,“我敢打賭,主子這份兒心啊,那位惇妃主子可未必敢受。她說不定還得擔心這蜜裡有什麼東西。”
玉蟬也嘆氣,“誰說不是呢?可是既然主子堅持叫賞,那你就跑這趟腿兒去吧。”
到了惇妃寢宮,馬麟身爲太監也不便在主位臨盆的時候往裡頭去,只在外頭的敬事房的值房將青桂蜜交割了,由敬事房太監轉交給守月姥姥她們去就是。
隔着這麼遠呢,馬麟卻也聽見了裡頭傳出來的悽慘叫聲。
——誰叫各宮苑的形制,其實原本都有些攏音呢。
馬麟難以想象生產的疼痛,聽得也是一咧嘴,衝敬事房太監搖了搖頭。
敬事房太監對馬麟這樣的皇貴妃宮裡的首領太監也都客氣,含笑道,“馬爺您這是剛聽見就受不了了,我等在這兒都三個月了,尤其是這半個月來幾乎天天聽見這動靜……唉。”
馬麟聳了聳肩,“不管怎麼着,倒有件事兒拜託給您二位:這蜜若是惇妃主子用不着,可千萬別給糟踐了。還煩勞二位設法用了旁的給替換出來,再交給我去。我啊,必定要好好兒謝謝您二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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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麟和玉蟬都沒猜錯,這青桂蜜經了守月姥姥的手,送到惇妃嘴邊去,惇妃卻也還是大叫,“這味兒不對,不是我素日用的!你們給我拿走,潑了去!旁人送進來的東西,不管是誰,也不拘什麼,都不準給我服下!”
她生得這麼艱難,比足月的日子晚了好幾天去,這便叫她心下畫魂兒,擔心是有人害她,她已是吃下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因此上,所有外來的東西,她一律都不肯用的。
守月姥姥無奈,這便要拿走。
說來也是奇怪,那蜜都拿到門口了,就差一道門檻就帶出去了,惇妃反倒忽然喊住,“回來!”
那股子清甜的香氣,縈繞在鼻息之間,叫她彷彿聞見了——家的味道。
這味道,她想起來了,當年她家裡彷彿曾經房前屋後也曾有過。
“是誰送來的?你說啊,這蜜是誰送來的?”
守月姥姥急忙回,“是皇貴妃主子……”
惇妃疼得神智已近模糊,卻偏偏鼻息之間這清甜的味道越發揮之不去。
她在這香氣裡,彷彿又站在家裡的庭院中,擡頭看頭頂花落如雨……
就在那花雨之中,她看見了額娘,看見了阿瑪。
她喉嚨裡一聲哽咽。
天,她想起來了,是那棵桂樹。
阿瑪說過,當年從瀋陽從龍入關之時,他們每一家幾乎都從瀋陽帶走祖宗板兒之外,還要再帶一抔土,或者一些種子。都知道這一去關裡,不知何年才能回去,故此帶着泥土和種子一起走,種在京師,便也彷彿身在故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