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兮也是一怔,下意識擡眸瞟向多貴人去,自己的一張臉還是已然控制不住紅了起來。
多貴人則低垂着頭,從婉兮的視角看不見她面上神情。
可是,婉兮還是瞧得出,多貴人手上微微一顫。
婉兮回眸,瞪了皇帝一眼,心下悄然鬆了一口氣,又嘆了一口氣。
皇帝一副認罪伏法的神情,伸手攥住了她的手。
婉兮心下便又是悠長地嘆了一口氣。
雖心下還是有些小別扭,不過還是擡眸喚住了多貴人,“你拿的是什麼?”
多貴人手裡拎着一個藥褡褳,褡褳一頭兒裝的是些必備的藥材,另一邊裝的是些器具。這會子多貴人從褡褳裡頭正往外拿的,是幾個竹子削成的小罐子。
已是一個多月,婉兮未曾再與多貴人說話。這會子忽然聽得婉兮主動與她說話,多貴人便又是重重一震,有些不敢置信,有些緊張地擡眸盯住婉兮,“……嗯?”
多貴人還是有些不敢認定婉兮是與她說話了。
婉兮也有些尷尬,這便硬生生別開目光,不去與多貴人對視。
“我是問……你掏出的那些竹子罐子,是做什麼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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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貴人這才確定是婉兮在與她說話,這便有些歡喜,又有些緊張,手裡那幾個罐子一時碰撞在一起,叮叮噹噹的,還有一個乾脆掉在了地下。
“回,回令妃囊囊,是,是要爲皇上放血拔罐兒用的。”
婉兮嚇了一跳,顧不得尷尬,轉回眸子來盯住多貴人,“……你們蒙古大夫,用火罐兒給人放血?”
原本說給皇上“放血”,婉兮還以爲也就是用針尖兒挑破了皮兒,往外擠一滴血那麼樣兒罷了;卻哪裡想到蒙古大夫的放血療法,是要用拔罐兒這麼彪悍的手法!
多貴人怯生生擡眸,尷尬地望一眼婉兮,這便錯開目光,點了點頭,“對,就是拔罐兒。”
皇帝這纔可憐兮兮攤攤手,“喏,所以爺才害怕,才非得攥着你的手。要不然,就那麼一兩滴血的話,爺哪兒至於嚇成這樣兒……”
婉兮也急了,這會子便也顧不上自己心裡的彆扭,她撥拉開皇帝的手,這便幾步走到多貴人眼前兒去,“你確定,要用這火罐兒來放血?你究竟能不能行?”
宮裡太醫院裡御醫、太醫雖然多,可是從前都只是漢人;還是後來皇上爲了查婉兮的身子,才加入了滿人御醫進來——總之太醫院裡這會子,是一個蒙古大夫都沒有的。便是想找個參詳的人,一時手邊兒都沒有合適的。
多貴人倒是已經平靜下去些,淡淡垂首,淡淡地笑,“囊囊知道麼,我們大草原上,不是時時都能遇見大夫的。我們蒙古人世代遊牧,哪裡的水草茂盛,就帶着家人和牛羊,套上勒勒車,逐水草而去。”
“有的時候兒,氈房周圍幾十裡都別無人煙,只有自己一家人。不論是牛羊病了,還是家人病了,都來不及騎上馬去找大夫。那時候能做的,除了向長生天祈禱之外,就是得靠自己了。無論是頭疼腦熱,還是骨斷筋折,都得自己嘗試動手來治。”
“故此我們蒙古人,尤其是要當妻子和母親的蒙古女人,從小便要多少學一點治療的本事。將來總有一天,自己的男人可能出去放牧,幾天沒能回來;又或者自己的男人和兒子要出去打仗,一年半載都回不來……那家裡的家人、牛羊,就都得靠這個女人,所以我們沒有誰能依靠,自己必須要堅強起來。”
“所以雖然我不是大夫,但是對付這點子頭疼腦熱,我還是有把握的,囊囊放心就是。”
多貴人徐徐說完,終於擡頭,目光靜靜迎上婉兮的眼睛。
“況且,我不會忘了,我要醫治的人,是天子,是我們蒙古的騰格里特古格奇汗。他的安危,牽繫着我自己和我母家多少顆腦袋呢,我若沒有些把握,哪兒敢貿然毛遂自薦?”
皇帝也含笑,長眸溫煦凝注婉兮,“不要緊,叫她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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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垂下頭去,輕咬嘴脣,“……那好吧。只是,若要拔罐兒,也別用這些竹子罐子了。竹子本就容易乾裂,這會子又是大正月裡;你再在裡頭燎火,那就更不保準兒了。”
婉兮說着自己走向裡間,從炕衾抽匣裡取出一盒子小陶罐子來,擱在多貴人眼前兒。
“你瞧瞧這些陶罐子,可用得上?”
多貴人不由得挑眉,“囊囊也懂拔罐兒?”
婉兮點頭,“怎麼能不懂呢?正如你所說,咱們都是當孃的人,自己的孩子尋常有些小病小災的,便也有不想請大夫,更想自己親手給解了去的時候兒。我雖然知道孩子們年紀小,不宜用拔火罐兒,可心下就是忍不住總琢磨。”
“況且我自己身子裡寒氣大,到了冬天難免總有些地方兒覺着涼,便也總想着應該學學拔火罐兒。”
婉兮說着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扒拉了一下那些小罐子。
多貴人瞧着,便沒忍住,還是輕輕笑出了聲兒,“……囊囊這不是拔火罐兒用的,是給阿哥和公主們過家家用的吧?”
那盒子裡的陶罐兒,小的只有大手指肚那麼大,一看就像是給皇嗣們玩兒的那些小玩意兒。
婉兮有些不好意思,便也點頭,“是。終究也是要給他們掂對些玩兒的,我便混合了想拔火罐兒的心思,兩廂結合着,叫窯戶給燒出來瞧瞧。”
“若能用當火罐兒,就留着以備萬一;若證明不能用,那就權當給孩子們過家家兒的擺設兒了。”
多貴人收起笑,拿過來細看,“這些陶罐兒雖大小不均,可都是肚子大、兩頭窄,且口沿兒平滑……是能受火氣的,可用。”
婉兮這才悄然鬆一口氣,“……我便覺着,這陶罐兒該比你那竹子罐子更穩妥些。不如你先那拿我試試,瞧這些罐子可用得?若能用,再給皇上用罷。”
皇帝伸手過來又扯婉兮,“……胡來!”
婉兮一擰身子,將皇帝手給甩開,側眸悄悄兒瞪了他一眼,“皇上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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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徑直拉多貴人進了裡間,還親自將隔扇門給帶上了。
多貴人便也不多說話,只開始預備拔火罐兒。
預備好了,多貴人這才深吸一口氣,望住婉兮,“囊囊合在哪兒?”
婉兮眼簾半垂,“皇上是頭疼,那自然該合在額頭上。那你就也先往我額頭上合吧。”
多貴人卻有些遲疑。
婉兮娥眉輕挑,“你放心合就是……大不了,等合完了,我找個寬闊些的抹額給勒上就是。”
說到這兒,婉兮自己也有些忍不住笑起來。
兩人之間本還有些尷尬在的,婉兮這樣一笑,也有些不好意思。這便努力忍着,目光瞟過多貴人,“……你別多心。我是想起來小時候在莊子裡,但凡到了冬天,總能見着有些老太太額頭上印着火印兒。有的火印兒實在太大,抹額和頭巾都蓋不住;還有的,這腦門兒上左、中、右一排……我跟小姐妹們就忍不住笑,私下裡偷偷說她們是‘老妖婆’。”
多貴人便也忍不住笑了,“妾身方纔遲疑,不敢給囊囊合,就是怕成了這樣兒……”
婉兮倒是輕哼一聲兒,“不怕,沒見我還給你那些小的麼?那就是我仔細想過的,那印子必定小,用抹額便能蓋住了。”
多貴人這便點頭,以小紙燒見焰,投入那最小的罐子裡,隨即便將罐子摁在了婉兮額頭上。
那罐子中有火氣,便自行吸在了婉兮腦門兒上。婉兮與多貴人這樣面面相對也不自在,這便趕緊起身,走到妝鏡前去瞧自己的模樣兒。
瞧着瞧着,也是忍不住笑彎了腰。
“像被螞蟥(水蛭)給咬着了!”婉兮用手託了託那小陶罐,“我小時候,哥哥跟着農戶一起下水田去,結果被螞蟥給咬在腳脖兒上。他跳上岸來,那螞蟥卻也不撒口,那模樣兒就跟現在一樣。”
多貴人也忍不住跟着笑,卻沒忘了忙提醒,“囊囊且忍忍,不能自己揪下來,得等罐子裡的火氣都進了身子,它自己掉下來纔有效。”
婉兮瞧着自己一臉的笑模樣而,便又有些尷尬了,趕緊將目光收回來。多貴人也是急忙垂下頭去,只尷尬地解釋,“囊囊放心,拔罐可治風寒頭痛及眩暈、風痹、腹痛等症。可使風寒盡出,不必服藥。”
婉兮便也清了清嗓子,“……我知道,皇上更知道。我剛進宮的時候兒,就乾隆七年那會子,皇上就叫太醫吳謙編修了《醫宗金鑑》。那本醫書可是皇上下旨徵集全國的各種新舊醫書,並挑選了精通醫學兼通文理的七十多位官員協助吳謙共同編修,歷經三年編修而成的。”
“《醫宗金鑑》裡頭的‘刺灸心法要訣’中就提到拔罐法。說若遇瘋狗咬傷,‘急用大嘴砂酒壺一個,內盛於熱酒,燙極熱,去酒以酒壺嘴向咬處,如拔火罐樣,吸盡惡血爲度,擊破自落’。《醫宗金鑑》這書名兒都是皇上親賜的,故此皇上對內裡的記載自然瞭然於心。”
婉兮隔着鏡子,靜靜看着多貴人。
“是皇上覺着你這法子可行,他準你嘗試,就是不光信這個法子,更是相信你。故此,雖說我有百般的不放心,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你只需——用對我這樣的法子,放心大膽去治療皇上便罷。”
多貴人一怔,倏然擡眸望向鏡子,喉頭忽地有些哽咽,已是說不出話來。
少時,那小陶罐終於自行掉了,婉兮擡手捂住那紅火印兒,紅着臉看鏡子中的自己,不好意思地嘀咕,“……我也成那‘老妖婆’了。早知道自己也有這樣老了的一天,小時候兒真不該貧嘴~”
玉蕤急忙找出一條黑天鵝絨的抹額來。
多貴人微微一個遲疑,便也忙起身,攔住玉蕤,從玉蕤手中將那抹額接過來。親自伺候婉兮,裹在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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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貴人給皇帝用火罐兒放了血,這便告退而去。
“天然圖畫”又恢復了平靜,窗外只聽見那光禿了的樹枝靜靜在風中搖曳,那在寒風中依舊頑強的沙沙之聲,隱約竟也有那麼幾分悅耳。
婉兮緊抿嘴脣,小心給皇帝按着額頭。
他那不止是拔火罐兒,還是放血。比婉兮多了一道程序,是在拔火罐兒之前,先將額頭的血管刺破了,用那火罐兒往外“拔”那淤住了的血去。
每個地兒都拔出來不少的血,看得婉兮有些驚心動魄,這便小心用指尖兒給皇帝按着額頭,叫那血管平靜回去。
皇帝倒是輕笑,“還真別說,興許那低燒、頭疼,就是叫淤血給滯住了。叫多貴人這幾個火罐兒拔下來,將那一段淤血都給拔走了,血脈就又通暢起來。這頭啊,好像還真的不疼了。”
婉兮輕哼一聲兒,“準噶爾就是皇上額頭上的淤血,什麼時候準噶爾徹底平定了,皇上的頭才能全然不疼了——也唯有多貴人這樣兒,同時出身喀爾喀和厄魯特、成吉思汗後裔家族的格格,才能幫皇上這麼拔出這段淤血來。”
皇帝忍住一聲輕嘆,伸手攥住了婉兮的手。
婉兮深深吸一口氣,對上他的眼,“……奴才,其實心下全都明白。奴才只是,這回忍不住發了些小性兒。爺可怪奴才?”
皇帝伸手,將婉兮拉進懷裡,放在膝上。
“說說吧,那也是你心底的‘淤血’,不拔出來,便堵得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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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體溫和氣息,將婉兮緊緊環繞住。婉兮便忍不住抽鼻子,垂首低聲道,“……其實奴才沒忘了自己的身份。奴才是皇上的後宮,便從正式初封那天起,就知道自己的本分:什麼時候該爭,什麼時候兒不該爭,奴才都明白的。”
“多貴人也是皇上的後宮,皇上同樣也是她的夫君,她便是有什麼心思,都是她該有的權利,我不該故意給她掉臉子的——可是她終究曾經與我那樣親厚。這身邊兒的人忽然這樣兒了,我便當真有些難受了。”
因這樣的緣故,婉兮便想起從前那忻嬪在永壽宮裡的模樣,耳邊就是忻嬪一聲一聲的‘令姐姐’……她這會子的脾氣,其實不全是對多貴人的,也有過去對忻嬪的那一段記憶的。
婉兮說得難受,便轉身抱住了皇帝的脖子。
“……不過說一千道一萬,奴才終究還是有些恃寵生嬌了。奴才也是凡人,奴才這三年接連給皇上添了三個孩子去,奴才就被皇上給慣壞了,自己心下便也驕矜起來了。便總想着,將皇上獨獨霸佔了去,不想給別人兒了。”
婉兮將面頰貼住皇帝的面頰,“爺……便生了奴才的氣吧,更別再如這三年這般慣着奴才。奴才可也是恃寵生嬌的人,叫皇上給慣壞了,就也會這樣兒不分輕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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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含笑聽着,聽到後來,眼中也是微微漣漪了。
他抱緊婉兮,輕嘆了一聲兒,“傻樣兒!爺慣不慣着你,是爺自己心裡的願意,又豈是你說讓與不讓的?”
“爺既然慣着你,便是早就知道你是值得爺這樣慣着的;爺既然能慣着你這三年,又或者說是那長長的十九年……那爺憑什麼就不能繼續慣着你了?”
“你恃寵生嬌,那是爺慣出來的;既然有爺慣着你在先,那你恃寵生嬌起來,那就是你的資格,爺就也願意受着你的小脾氣兒——爺自己慣出來的毛病,爺難道還不自己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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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原本是準備聽皇上說些語重心長的話出來,比如說說多貴人身份在今年的要緊,或者再說說孫灝的那件事兒——可是哪兒想到,皇上說出來的,竟然是這樣一番的“歪理”!
更何況,這位爺都馬上五十了呀……
婉兮便又是忍不住扭捏,又是忍不住笑,在他懷裡扭股糖似的擰了幾圈兒,終是無奈地舉起拳頭來,輕輕砸在了他肩上。
“爺說些正經的話,就不成麼?爺說這些,叫奴才心下又如何自處?奴才這會子……便更慚愧了。”
皇帝大笑,捉住她的拳頭,“爺都說了,這都是爺給慣出來的,爺自己活該受着;你又慚愧什麼去?”
婉兮紅着臉伏倒在皇帝懷裡。兩臂圈着皇帝的脖子,卻不肯再叫皇帝看見她的臉。
她目光放遠,“……奴才這會子爲何非要耍這小性子?就是因爲,奴才實則心下都明白,今年這個特殊的年頭,皇上理應盛寵一位厄魯特的格格。不是多貴人,那也應該是祥常在。”
“今年註定是平定準噶爾的大慶之年,厄魯特蒙古、喀爾喀蒙古,以及這內外扎薩克蒙古各部旗盟都在翹首看着後宮裡這幾位蒙古嬪妃,尤其是多貴人和祥常在兩位。而多貴人又是成吉思汗後裔的博爾濟吉特氏,故此皇上怎麼都該寵多貴人才是。”
“宮外人不知道後宮具體情形,用以判斷後宮是否受寵,便也只能從位分、皇嗣兩個方向上去猜測——多貴人和祥常在這會子初封的位分低,皇上不可能驟然叫她們越級晉位;故此皇上其實是該給她們孩子的……”
婉兮說着直抽鼻子,“故此不管多貴人自己是否爭寵,皇上今年都一定會對多貴人格外施恩……這是奴才不該計較的,是必定要發生的,奴才就是因爲太明白,情知不該攔着,奴才心下便反倒更有些難過了。”
皇帝輕嘆一聲,輕輕晃着身子,搖着婉兮。
就像個父親,懷裡抱着小小的孩子,輕輕悠着孩子,叫她舒服些。
“嗯……你還知道什麼了?”
婉兮又抽抽鼻子,“……還有,孫灝勸諫皇上停止巡幸索約勒濟一事。那事兒皇上原本說‘朕初閱其詞,以爲無知罔識事體,付之不問而已’。可是皇上還是問了,並且發了那麼一道長長的諭旨來解說此事,那奴才心下就更能隱約猜中皇上的憂慮了。”
“若孫灝說的那些話都是可笑之言,皇上便不會再問;而皇上之所以還是問了,便說明孫灝的話並非都是笑柄之言——便如孫灝說,‘索約勒濟,地在京師直北,遠與俄羅斯接界。一似輕車前往,不無意外之慮者’……皇上雖叱責,可其實,孫灝說的風險,其實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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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深深吸一口氣,靜靜凝視婉兮。
“小東西……又被你看穿了。”
婉兮卻笑不出力,仰頭深深凝視皇帝,“……索約勒濟地處呼倫貝爾,距離京師遙遠。且皇上將諸多來降的厄魯特部落安頓在呼倫貝爾。皇上此番巡幸到彼處去,若這些厄魯特部落人心有變,那皇上……便陷入他們的重圍了。”
“這幾年西北用兵,厄魯特諸部降而復叛的例子還少麼?此時他們在內地安頓已經數年,有些部落心下貪婪,希冀朝廷多給遊牧地、牛馬錢糧,經皇上下旨申飭,心下難免已存不滿。若皇上此次深入他們的周邊之地——不知道他們到時候會做出什麼來。”
皇帝也重重點頭,“爺諭旨裡雖點明‘今額駙色布騰巴勒珠爾、及喀喇沁貝子瑚圖靈阿、扎拉豐阿、俱在朕前。試問索約勒濟、非即伊等之部落家室耶?伊等非國家教養之子孫臣僕耶?以伊等恭誠望幸,迎請尤恐不及,而謂有意外之慮,當亦夢囈所不應出此者矣’……可是這話,爺不過是說給這班蒙古臣子聽的,用以敲打他們罷了。”
“爺心下……實則也不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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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輕笑點頭,緩緩擡起頭來,對上皇帝的眼,“爺別怕,多貴人的母家就在呼倫貝爾呢。噶勒雜特部是三萬戶的大鄂托克,多貴人的阿瑪根敦又是大宰桑……便是他們一路來歸,途中遭遇烏梁海劫殺,大部分人戶都已失去,可是根敦這會子佐領裡還是有一百四十多戶。”
“其餘周邊的杜爾伯特、明噶特等部,人戶都不及根敦手下人戶之多;再者,根敦爲成吉思汗後裔的博爾濟吉特氏,對杜爾伯特和明噶特等各部,也有巨大的影響。只要爺到呼倫貝爾時,有根敦陪伴在畔,相信那些來歸的厄魯特各部,心下雜念必定不敢叢生。”
皇帝定定望住婉兮的眼睛。
婉兮受不住皇上的目光,再度伸臂抱住了皇帝的頸子,將臉藏住。
“……爺這次出巡的安危,多貴人母家重擔在肩。唯有多貴人得寵,才能叫她母家安心;才能叫那些來歸的厄魯特各部,歸心。”
“奴才都明白……爺,奴才耍這頓小性兒已是耍了一個月去,奴才心下卻沒糊塗。奴才耍夠了,爺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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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皇帝與婉兮,纏繞許久。
皇帝這一晚不準熄滅燈燭,非要細細瞧着婉兮的神色。
婉兮害羞不過,推着皇帝軟求,“……吹滅了吧?”
皇帝卻按着她的手,“……誰知道你會不會暗中掉淚?爺非要盯着,看你是真的歡喜,而不是強顏歡笑。”
婉兮心下原本還是有一點子酸楚,不過叫皇上如此一說,那點子酸楚,便也淡了好幾分去。
只得打點精神,更爲投入地與皇帝棉纏,砥礪不絕……
終究,皇帝親眼看見他的小奴兒漸入佳境,那眉眼神情已是陷入迷離,陶醉其中。
他這才放下心來,將自己的所有氣力,全都竭獻而出。
婉兮這一晚在他懷裡,搖曳成了風中的葉。不由自主,瑟瑟不休。
最後的最後,婉兮青絲斜落,不小心露出了額頭的火印兒。皇帝見了便不由得大笑,這纔不小心泄盡了勁頭去,不得不躺下來,抱住婉兮,停住了動作。
婉兮這纔想起腦門兒上的紅印兒,這便不好意思地拍皇帝一記,“爺不準笑!”
皇帝含笑拍拍自己的腦門兒,兩人額頭相抵。
皇帝呢喃道,“……咱們兩個,一個樣兒。”
婉兮在沉入睡夢之前,心下緩緩流淌的一句話是:“夫妻一世,同苦共甘。便連這頭上的火印兒,也要一樣一樣的纔好。”
爺的淤血,她的疼,也都是一樣一樣兒的啊。
惟願爺的淤血早日拔盡了,那她便也不會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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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雖說終於過完了年,可是後宮卻也半點鬆快不下來。
這個二月,又是三年一度的後宮選秀了。
不過幸好,西北終於傳來了好消息:
正月初六日,富德、舒赫德所部於呼爾埔,遇由葉爾羌城而來之五千叛軍,廝殺四日,且戰且進;
初九日,富德、舒赫德部接近黑水營,阿里袞、愛隆阿率部趕到,拉開橫陣,大呼馳進,兩軍會合作戰,叛軍退往葉爾羌。兆惠於黑水營中知援兵已到,立即組織所部突破包圍,殺敵千餘,盡焚其壘。叛軍大敗;退回葉爾羌城。
正月十四日,兆惠軍與援軍會師,撤還阿克蘇。黑水營之圍,終解。
便也是在這個二月,內務府傳說,多貴人遇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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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那拉氏陪皇帝、皇太后,挑選八旗秀女;婉兮的永壽宮裡,則迎來了祥常在。
婉兮好歹念祥常在是厄魯特的蒙古格格,況且又是與穎嬪同住延禧宮,面兒上若是太生分了也不好,這才叫祥常在進來。
祥常在進門就給婉兮請跪安,行大禮,口稱“請罪”。
“小妾當日是跟多貴人置氣,言語之間不想也對令妃娘娘有所冒犯了去……小妾回想起來,真是後悔不迭。”
婉兮淡淡應了,“過去的事兒,都過去了。以後咱們姐妹同心,盡心盡力伺候皇上也就是了。”
婉兮叫祥常在坐下,祥常在小心凝視着婉兮,“……多貴人遇喜了,令妃娘娘可知曉?”
婉兮淡淡點頭,“這是好事兒,我也替多貴人歡喜。”
婉兮靜靜看一眼祥常在,“祥常在還年輕,你也別急。皇上必定不會虧待你。”
祥常在幽幽搖頭,“小妾哪兒有多貴人那麼好的福氣呢?都這樣大的年歲了,又是早年伺候過旁的男人的,進宮來還能得寵,更還能遇喜……這真是大清入關以來,這後宮裡獨此一件的事兒。”
祥常在擡眸,瞧瞧瞟婉兮一眼,“這恩寵,後宮裡都說是頭一份兒的。便連令妃娘娘也給蓋過去了呢……”
婉兮眼簾輕垂,“怎麼說?”
祥常在道,“……令妃娘娘連續三年,連得三個皇嗣。都說令妃娘娘連着三個孩子,都是十月左右坐的胎;可是到了今年,卻到這會子了還是沒有動靜。”
“倒是多貴人傳出了遇喜的消息,那必定是皇上的恩寵都被多貴人搶去了。”
祥常在恨恨道,“虧令妃娘娘從前對多貴人那樣好……若不是令妃娘娘護着,多貴人早就被皇太后摘了腦袋去!若她還有半點良心,如何能與令妃娘娘爭寵去?”
婉兮淡淡聽着,淡淡垂眸,“這就是後宮。皇上理應雨露均沾,豈有一家獨大的道理?”
“況且多貴人也是皇上的嬪御,皇上也同樣是她的夫君,她得寵、遇喜都是應該的。”
祥常在沒想到婉兮竟會這樣說,面上很有些訕訕的,“……令妃娘娘倒是看得開。若換了是小妾,小妾這心下卻是解不開的。”
婉兮點點頭,“這世上人心原本不同,也不必求同。”
祥常在愣愣盯着婉兮,原本一肚子準備好的話,竟然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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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常在悻悻離了永壽宮,這便急匆匆去鹹福宮尋忻嬪。
“忻嬪娘娘瞧啊,那令妃竟然這樣說!這算什麼?難不成,她竟是不當回事?”
忻嬪也蹙眉思忖好一會子,“不當回事?怎麼會!若她不當回事,她會一個多月都不搭理多貴人去?”
祥常在咬着嘴脣凝着忻嬪,“……那她這又是何意?”
忻嬪輕笑一聲,“既然不是她當真不在乎多貴人的事兒,那就是她還不夠在乎你——祥常在,這永壽宮你還得多去,你還得多花些心思來討好令妃才行。”
“你別忘了,人家多貴人從前是怎麼奉承令妃的——剛進宮,就將皇上所有賞賜的銀兩,都給了七公主當慶生禮去;那七公主身上穿的喀爾喀衣裳,都是她親手一針一線縫出來的。”
“令妃不是不計較,令妃只是承了多貴人的情了。你要想叫令妃在乎,你就得做出些比多貴人更加情深意重的舉動來,才能將令妃的心,從多貴人那兒給奪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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