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酒席,吃到一更方罷。
春霄臨別之時一步三回頭,在門口駐足許久,這才灌鉛了似的邁開腳步。
“接下來我們去哪?還是現在就回去?”站在郭府大門外,杜尚秋倒是伸了個懶腰,像個舒展四肢的暇逸的貓。
春霄望望還很熱鬧的夜市,腦筋一轉,就想到了爹孃飯桌上討論的那個問題。
“走,去你家墓地看看去。”
“什麼?”杜尚秋明顯沒想到春霄能有這種興致,“你怎麼想到那去?”
“孃的話倒提醒了我,也不知道你家有沒有誠心誠意地供奉我,要是虧待我的話……哼哼!我就要你好看!”
杜尚秋抖了三抖,誰說女人善變來着?真真至理名言!剛纔還哭的梨花帶雨,如今又神氣活現起來,還要夜訪墓地?!
杜氏的家族墓區位於長安的西北角,靠近渭水。這一帶幾乎都是名門世家的墓葬區,值此清明時節,便是處處輕煙嫋嫋,斜柳梨花,並不陰森恐怖,倒是一派好風朧月之氣。
春霄站在刻有自己碑文的墓碑前面,那滋味真是打翻了佐料瓶,很複雜的味道。
“看……看着自己的墓,感覺還真不是一般的奇怪,怎麼總覺得像在看別人的事似的?”杜尚秋哼唧兩聲,打破了沉默。
春霄無言的點了點頭,可是很快就不滿的一指那墓前的供品道:“這是怎麼回事?就這點水果和紙錢,你家打發要飯的啊!”
“這……”杜尚秋尷尬的撓撓頭,“我爹成天出入軍隊,也不大管家裡的事,家裡人在這方面一向不太計較。”
“什麼不太計較!我好歹也是你們家三媒六聘來的……”剛想說堂堂正正的兒媳婦,春霄忽然及時打住。不好!差點露了話頭。
杜尚秋卻早已眉眼彎彎,貼近春霄誘供道:“啊?是什麼?是什麼啊小桃?”
“哼!”吃了大虧還不能說,春霄不是一般的挫敗加惱怒,直接把臉扭到一邊,只把後腦勺留給杜尚秋。
“好了好了”杜尚秋笑着拍拍她的背,“時候也不早了,真的該回去了,雖說咱們現在不用再怕鬼怪,但這墓地也沒啥好看的。”
春霄接下了他的臺階,氣鼓鼓的朝東北鬼門方向邁步,走着走着卻忽然搭話道:“你就這麼回去了?”
這叫什麼話?杜尚秋擡眼看了下前面那個嬌小的背影,“你回去,我當然跟着回去嘍。”
“……你都不用回家看看?”怎麼說杜尚秋也陪自己逛了一天,又頗識禮數的去見了自己的父母,真就讓他過家門而不入的話,春霄還有點不好意思。
“怎麼,小桃想去看看嗎?”
“這一點想都別想!”不好意思是一回事,倒貼承認自己是兒媳婦那可是另一回事。
“那就算了,也沒什麼好看的。”杜尚秋說的很無所謂。
“……你就不能一個人回去看嘛!”
“爲什麼小桃這麼在意這事?”杜尚秋停了下來,因爲他前面的春霄也停了下來,正很扭捏的看着他。
“因爲……我不想欠你人情啦!”春霄扭捏半天,終於爆出一語,臉也紅的桃花骨朵似的。
杜尚秋有一時愣神,隨即笑道:“我說過不需要你回報的,你沒欠我什麼。”
“不行!”春霄斬釘截鐵,“爲人子,止於孝!你陪我卻不回自己家,可不是把不孝的罪名也套我頭上了嗎?我可不想被你拖累!”
沒想到她竟這樣不依不饒,末了倒說的好像自己害了她。杜尚秋啞口無言,看着春霄大有不趕自己回家就不罷休的架勢,只得妥協道:“好好好,我回去看看,你在這等着我,別亂跑,別離開這裡呦!我馬上就回來!”
“快點去啦!怎麼這麼囉唆!”猛推杜尚秋一把,春霄不耐煩的吆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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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府地處平康坊,靠近朱雀門,其實離靠近通化門的郭家也不很遠,都是東市官員住宅的集中區。
朱漆大門緊閉,兩座鎮宅的石獅威武大氣,不過杜尚秋穿門而入,一看守門的兩個偷懶打盹的小廝,就猜到父親肯定又不在家。
杜氏與郭氏一樣,因軍功起家,在安史之亂的波動後,這樣的家族一直都很受重用。不過春霄家是郭家旁系,還不算頂級顯貴,杜老爺則是現任的十六衛大將軍,所謂縣官不如現管,這杜宅就更是高門大院,遊廊縱橫。只不過杜尚秋目標明確,單朝北苑的一個小院落飛去。
一點燈黃,是這個院落裡唯一的色彩,在靜寂的夜裡發着光,反倒更襯着整個小院的蕭瑟寂寥。
杜尚秋在門外停了很久,終於在聽到屋內的低聲抽諦後,嘆了口氣,不請自進。
屋內一位少女,二八年華,穿着件素雅的衣裳坐在一個神龕前發呆。神龕裡有一個靈牌,少女腳下則是一個火盆,手裡還拿着燒殘的冥鈔。
“哥……我就要嫁人了……”少女低喃出聲,“娘給定的親事,可是我不喜歡……嫁到了別人家,這靈位也不能帶去,以後大概就不能常常來看你了,你自己要多保重……”
她說到這裡,眼睛紅通通的,像受極了委屈,茫然的扔一張紙到火盆裡,終於控制不住,趴在靈牌前哭了起來,反反覆覆只是一句:“哥,我好想你!”
杜尚秋一直站着,不發一言,他知道對方根本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所以他能做的就僅僅是站着。臉上卻不復是那太陽高照的笑榮,眉頭早已糾到了一起。
“……小桃……”他嘆息一聲,本想像往日一樣撫上妹妹的頭,卻在中途作罷,他知道他的結果只是同春霄的情況一樣。
他對春霄撒了慌,他不回家,也不全是因爲生母早逝,父親未歸。而是不想生出不捨,不想生出妄念,他害怕控制不住自己踏上歧途。
相見又不得,何苦招魂歸。
從北苑離開的時候,杜尚秋必要經過南苑,這時他又聽到了那陣陣喧鬧的絲竹之聲。其實去看妹妹的時候他就已經聽到了,只不過他對裡面那幫人沒興趣,因此也不停留。但如今妹妹的愁眉落在眼裡,他再望向那燈火通明的正屋之時,嘴角一挑,竟是竄了進去。
一進屋裡,無處不在的酒氣和脂粉氣就撲鼻而來,杜尚秋冷眼看着酒席上東倒西歪的華服少年們,既有他的兄弟,也有一些他認識的兄弟們的狐朋狗友。
“真會胡鬧……”他輕聲嘲諷,眼瞅着一個紈絝子弟正敲着碟子給歌妓伴奏,就現學現用從鬼官那討得的小把戲,對着他的酒杯猛吹一股陰風,讓那酒杯不碰自倒。
“啊!”被酒撒了一身的少爺驚叫一聲,“怎麼回事?杯子怎麼倒了?”
“還不是你自己敲的。”他旁邊坐着的杜家少爺醉眼朦朧,尚在傻笑。
杜尚秋如法炮製,又吹倒了三個酒杯,這纔有人隱隱覺得不對。
“是不是……我們太鬧了?”另一位杜家少爺結巴道。他坐的位置離杜尚秋最近,八成是感到周身有點陰冷,“今天怎……怎麼說也是清明,我們是不是該拜祭下老二?”
“胡扯什麼!”發話的是杜家大少爺,聲色俱厲,“老二死他的,我們喝我們的,跟他有什麼相干?難道他死了還不給我們喝酒不成!”
杜尚秋眯了眯眼,終於雙袖一震,頓時冷風四散,所有蠟燭一齊熄滅,屋內立時陷入一片鬼哭狼嚎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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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很快回來,倒還真的很快。”春霄見杜尚秋去而復返,不滿的嘟囔一聲。
“怎麼,我這不是太思念小桃你了嘛!”杜尚秋湊了上去,又恢復了一貫的嬉皮笑臉。
“別在這借花獻佛,我看你就是個不着家的浪蕩子!”春霄冷着臉教訓他,卻也不見杜尚秋再反駁,只是露着潔白的小虎牙一個勁的笑。
“……怎麼了?你心情好像很好嘛。”
“嘿嘿,沒什麼,見到你就高興。”杜尚秋自顧自的走到前頭,再回憶一番那一屋子人在黑暗裡沒頭蒼蠅似磕頭拜神的場景,着實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