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昭漢帝景仁五年二月初三,相府。
幾縷金色的陽光悄悄穿過雕花格子門窗的縫隙照在有金碧螺鈿裝飾的枕畔屏風上,牡丹錦被裡,如雲的鬢髮半遮住一張如雪的臉,傳來一陣輕微的鼾息聲。
“小姐快醒醒,太多......太子......該你畫像了!”
一位身着水紅色羅裙的丫鬟急忙推開門,結巴地喊道。
鼾息聲停止,牡丹錦被動了動,繼續打鼾。
“相爺和趙姨娘在翠竹軒等着呢,眼看三小姐和四小姐的肖像就快畫完了,馬上就該小姐畫像啦!”
紅萼在牀前焦急地說道,見被窩還是沒動靜繼續加碼道:“小姐,這次畫像可是選太子妃,我們無論如何都要打起精神不可再出差錯,否則怎對得起早逝的夫人!”她一臉哭腔,每次只要提到死去的夫人,小姐立刻充滿有精神和鬥志,這招紅萼屢試不爽。
果然,寧嘉魚一個翻身從牀上爬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穿上珠花繡鞋走到鏡妝臺前簡單明瞭兩個字:“更衣!”
“奴婢這就爲小姐更衣!”
紅萼高興地說道,開始爲寧嘉魚穿衣梳洗。藕絲粉色襦裙再配上淡綠色短襖,寧嘉魚如剛被春風吹綻放開的花。
初春時節柳色如煙淡淡地籠罩在小徑兩旁,紅萼小心跟在寧嘉魚身後,生怕又出什麼幺蛾子。
半年前,李尚書的兒子到相府送聘禮時,寧嘉魚本來在花園裡撲蝴蝶,誰知憑空跑來一羣惡蜂死命追着她蟄,很巧的是尚書兒子恰好看見滿臉紅斑腫胖得如豬頭的寧嘉魚正對着他傻笑,嚇得尚書兒子拔腿就跑,第二天天不亮就上門把這早已定好的親退了。
再三個月前,皇宮選秀女,皇上身邊的大紅人劉公公到府裡選人,當他轉了一圈沒着見相府大小姐時,有人指了指躺在花海里打盹兒的少女,劉公公只見在粉色大朵簇擁盛開的茶花樹下,一位身形婀娜曼妙的女子斜靠在長木椅上,微風吹拂捲起她身前幾縷長髮,一把白絹團扇遮住了她整個臉。
劉公公心中一喜輕輕揭開團扇,大叫一聲:“鬼啊!”丟掉手中的團扇奪路而逃。
寧嘉魚被劉公公這尖刺的聲音驚醒了,她望望四周,接着紅萼驚慌失措地跑來了,她一見寧嘉魚急忙捂住自己的臉驚恐道:“小姐,你臉......”
寧嘉魚茫然地朝自己臉上摸去輕輕一扯原來是一張人皮鬼臉。不用說,這秀女的事成了黃花菜一盤,皇上找了個藉口,退了!
今天太子選妃要到相府畫像,紅萼做足了一切準備。三小姐又來送胭脂?一腳將它踩爛!四小姐又過來請小姐聞香?先將她自己薰死!
“小姐,以防這次又有什麼差池,奴婢到前面去探探路?”
紅萼小心翼翼地問道。
寧嘉魚停下腳步輕捻垂下的一段柳枝:“快去快回!”
直到紅萼的身影看不見時,寧嘉魚才收起她一副嘻嘻哈哈無所謂的樣子,目光清冷,神色鎮定。初春的荷塘正是枯敗之際,偏偏有人這時候蹲在塘邊出神地望着,彷彿池塘裡有一朵花。
那人聽見腳步聲擡起頭,寧嘉魚認得他是趙姨娘身邊的嚴管家,管家不在府裡晃悠,跑到這荷塘邊管什麼?
“大小姐快來看這裡有兩條錦鯉,太神奇了!”
嚴管家對着寧嘉魚神秘地說道。
寧嘉魚揉揉雙眼,這塘裡一片淤泥難道有想不開的一對情侶魚要到這裡殉情?寧嘉魚想了想,提起裙襬決定看看是哪兩條蠢魚。她剛走兩步忽然腳下一滑,整個人朝荷塘栽了下去。
等到她被人撈起來時,已經成了一個怪模怪樣的泥人。紅萼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見寧嘉魚這模樣放聲大哭道:“小姐,對不起,奴婢應該陪在你身邊,這下該怎麼辦啊?”
寧嘉魚擦了擦臉上的淤泥微笑道:“去翠竹軒啊,畫像!”
這回,紅萼張着嘴巴一路跟在寧嘉魚身後直到翠竹軒才合上。
翠竹軒三面圍竹,前面是一個水榭,寧嘉魚走到水邊洗了一個臉,走進翠竹軒時,畫師開始收拾畫板了。
“嘉魚你怎麼弄成這樣?你傷着沒有?”
趙姨娘見狀立刻從軟榻上起身,極爲關切地問道。
“我見荷塘裡有兩條殉情的魚一時好奇所以不小心滑了下去。”
寧嘉魚一臉輕鬆,笑吟吟地說道。
“荒唐!那快乾涸的荷塘哪來的魚?還什麼殉情的魚?你身爲相府大小姐,難道真的沒有腦子嗎?”
寧相爺忍不住拍着桌子指着她一腔怒火道。
“相爺你消消氣,嘉魚是一時好玩不小心才弄成這樣,不要怪她。當務之急還是先讓嘉魚畫完像再說,否則皇上和太后那邊怪罪下來就不得了!”
趙姨娘柔聲細語地說着,接着她目光移向畫師笑道:“張畫師,今天大小姐的事純屬意外,你看能不能把大小姐畫好些,她滿身泥濘這也不是她原本的容貌。”
趙姨娘說話間,嚴管家已呈上一盤白花花銀錠放在畫師身前。
張畫師眼睛一瞪,將手中的畫筆扔在桌上正色道:“太后早就下懿旨,每個入選的女子必須如實畫,不得徇私舞弊收受賄賂,否則就以欺君之罪論處!”
趙姨娘打個圓場笑道:“相爺是皇上的臣子怎麼會欺君?畫師若是將滿身泥濘的大小姐畫在冊子上,這隻怕也是對皇上和太后的不敬。”
張畫師想了想便提筆開始作畫,寧相爺此刻一張緊繃的臉逐漸放鬆下來,他滿意地點頭朝寧嘉魚說道:“嘉魚,你姨娘這樣掏心掏肺爲你只怕你親生母親也比不上,往後你要多孝順她。”
寧嘉魚半含笑:“多謝爹爹提點,嘉魚今天又多瞭解姨娘的好了。”
畫完像,寧嘉魚身上的衣服基本上也快乾了,她忍着寒冷走出翠軒閣時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只聽頭上一陣鳥兒振翅聲,接着一團白色的粘狀物掉在她前襟上。
寧嘉魚擡眸,只見一隻黑色的畫眉鳥正向樹杈上飛去,在樹杈中有一個鳥巢正歪歪斜斜半吊在空中,裡面露出幾隻小小的嘴。她將雙袖挽起,就開始向樹上爬。
“小姐,你當心些別摔下來!”
紅萼擔心地喊道,這隻拉屎不看人的畫眉鳥偏偏拉屎在我家小姐身上,看小姐如何端了你的老巢!令紅萼驚訝的是寧嘉魚非但沒有端了它的巢,反而還將鳥巢放回樹枝中央。
寧嘉魚又折了些枯枝放在鳥巢裡確定它不會再掉下來,正要準備下去時,她不由倒吸了口冷氣。一條吐着紅信子的青蛇盤在她不遠處正瞪着她。
啊!!
寧嘉魚從樹上落下來時見地上有一雙大眼睛正看着她。
只聽砰地一聲,寧嘉魚非但不覺得渾身疼痛反而覺得身下軟綿綿異常溫暖,接着她就看見了一張臉,一張無比驚訝帶着笑意的臉!
“小姐!”
紅萼驚叫着捂住臉不敢看。
空氣似乎停頓了一下,寧嘉魚慢慢從那人身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轉身準備擡腳走人。
“撞倒了本公子就這樣打算離開?”
那公子無奈道。
“你是何人?這相府後院是如何走進來?私闖相府內宅本應治罪,見你墊背的份上就當我沒看見,你走吧!”
寧嘉魚平靜地說道。
“相府內宅這麼有趣本公子當然要來瞧瞧啊,本公子愛死了那對殉情的錦鯉!與其十年生死兩茫茫不如相愛到一起死亡。”
那公子嘆道。
寧嘉魚轉過身這纔將那人看清楚,只見他一身白色綢緞長衫上沾了不少污泥,左腰上彆着一支玉笛右手搖着一把摺扇,摺扇上面是一副荷塘月色圖,好生一個翩翩佳公子形象。就是這雙眼,她在空中落下時,這雙眼睛居然含着笑意。
“你是什麼人竟敢到相府偷窺?”
寧嘉魚嚴厲地問道,心裡想到好你一個登徒子竟敢嘲笑本小姐。
“小姐此話差異!本公子謙謙君子怎能做那行爲不齒之事?我那乖侄兒選太子妃,我這個做叔叔的怎麼也得替他把把脈,問問路呀!”
公子搖着摺扇不緊不慢地說着,一雙明亮的眼睛看着她。
“你把完了脈又問完了路,現在可以離開了,慢走不送!”
寧嘉魚冷笑道瞪了他一眼,拉着紅萼就往回走。
沒走幾步紅萼若有所思地說道:“小姐,那人自稱太子爲侄兒,當今皇上只有一個弟弟,莫非他是我們北國第一公子陵春公子?”
“什麼春公子夏公子,一見他那副樣子就討厭!”
寧嘉魚沒好臉色地說道。
皇宮紫月殿,太后和皇上坐在紫檀牀上,正一幅幅看入選太子妃秀女的畫冊。太后翻到最後一副畫時長嘆了一口氣:“哀家六年前見過嘉魚那孩子,那時她跟着她母親進宮,多麼水靈聰明的孩子啊,哀家真是喜歡!自從她母親去世後,聽說她就變傻了,哀家起初不信還派人到相府裡打聽,才知她果真變了,傻到連五穀都不分了!皇上你看這幅畫像,如今她更是無可救藥了!”
皇上接過畫冊一看,只見畫冊上一位滿臉黑痣神色呆滯的女子正傻傻地笑着。皇上將手中畫冊一扔,正色道:“鎮國公涉及謀逆之事,朕將他一家發配邊疆充兵役,朕原本想着將他外孫女選入宮中得個低位榮享富貴作爲補償,誰知她已經變癡傻成爲廢人,也怪她沒那個福氣!”
太后說道:“鎮國公跟隨先帝立下汗馬功勞,雖然他後來有些狂大但並無直接證據說他謀逆,聽說他在邊疆得了一場大病現在病危中,皇上召他回京了?”
皇上說道:“邊疆乃苦寒之地如今他已病重未必能捱得住回京的路上。”
太后微微嘆息一聲。
“母后,以你之見這太子妃該定哪家臣子之女?”
皇上問道。
太后看了一眼畫冊,慢聲道:“若嘉魚那孩子沒有變癡傻,哀家倒是覺得她可以,只可惜了!罷了,這件事交給太子自己決定吧。傳哀家懿旨,除了相府大小姐寧嘉魚,畫冊上所有的秀女本月十八到宮中選太子妃。”
“兒臣尊命!”
皇上起身行禮道。
相府祠堂,寧嘉魚正虔誠地跪在團蒲上爲她死去的母親上香。她母親是鎮國公之嫡女,經先帝賜婚於寧相爺做正室。後來鎮國公因涉及一樁謀逆案件被當今皇上抄家發配到邊疆,她母親因爲受不了這個打擊就病倒在牀,不到兩個月就香消玉殞了。
“孃親,女兒好想你,沒有你的日子我是多麼孤苦和絕望。這世上除了你就只有外祖父他最疼我,請母親保佑外祖父早日回到京城同女兒團圓!”
寧嘉魚磕着頭心裡默唸着。她上完香收起淚眼走出祠堂時,遠遠地就聽見涼亭裡一派歡聲笑語:
“皇上下旨,除了她所有的秀女這個月十八到宮裡參加選太子妃,真是太好了!”
“她又遭太子嫌棄了,簡直丟盡我們相府的臉!有這個傻子姐姐,我出門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相府千金了!”
寧嘉魚聽出說這話的正是同父異母的三小姐寧寶珍和四小姐寧寶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