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所有人聽清楚了。短暫的寂靜之後,大殿各處都傳來了低低的嗤笑聲。
鳳康眉心一皺,待要發作,就被葉知秋用眼神阻止了。
她並沒有像某些人期待的那樣,露出尷尬或羞惱的神色,好整以暇地看向坐在寧妃身邊的小女孩,“你叫什麼名字?”
這小女孩六七歲的年紀,頭梳雙丫髻,穿了一身鵝黃色衣裙,圓圓的臉盤,精緻的五官,眉間用胭脂畫了一朵小小的梅花。生得粉雕玉琢,跟觀音座下的玉女一般。
大眼睛忽閃忽閃地與她對視着,看起來慧黠靈動,不似那種不懂禮數,隨便張口說話的孩子。
小女孩聽她問話,便站起身來,端端正正地道了個萬福,“汐兒見過九嬸。”
一句話把自我介紹和禮數都盡到了。
葉知秋看她這做派,愈發認定她方纔那句話是有意爲之。細細問了是哪一個“汐”字,照例誇了兩句,又循循善誘地問道:“你叫我九嬸,想必是皇家孫字輩的孩子吧?”
“是,汐兒是原裕親王府排行第三的嫡女。”回話的時候,汐兒眼中閃過一抹黯色。
葉知秋明白了,原來這孩子是獲罪入獄的二皇子的女兒。
據她所知,事發之後,二皇子被剝奪了封號,不過鳳帝並沒有下令查抄裕親王府,只將門匾用黑布矇住,特許他的家眷繼續住在裡面,亦沒有下達禁足令。
裕親王妃卻以“人恆知恥”爲誡,不但自己深居不出,更嚴令府中上下人等低調謹慎。不得隨意出門,與人來往攀交。
今日家宴,裕親王府也在受邀之列。裕親王妃料定戴罪家眷來了必會遭人冷眼嘲笑,推說身體不適,告罪缺席。裕親王的兒女也都以侍疾爲由,留在了府中。
一家子大人和年長兒女均未出現,唯獨來了個年紀正處於啓智前後的汐兒。而且坐在寧妃身邊。這還真是耐人尋味呢。
心思轉動間已有了定論,於是和顏悅色地問道:“汐兒能不能告訴九嬸,那土財主暴發戶的話。你是聽誰說的?”
衆人沒料到她會揪着一個孩子的話不放,神情都變得微妙起來。
寧妃卻是心中暗笑,村姑就是村姑,光外表看着好又能怎樣。還不是生了一副鼠肚雞腸?
本來就是土財主暴發戶,被人點出來。老老實實地吃下這啞巴虧,讓人笑一笑也就過去了。居然追問起來了,嫌自己丟人還不夠嗎?
且看她怎麼自取其辱!
汐兒顯然早有準備,流利地答道:“許多人背地裡都這樣議論。說九嬸就是一個上不得檯面的村姑,不知道使了什麼手段搭上九皇叔,還恬不知恥地把靠着下九流的行當賺來的錢換成嫁妝。拿出來炫耀。
還說九嬸搬出六百多擡的嫁妝,是想證明自己比皇祖母都要尊貴。企圖壓過皇家所有的媳婦……”
“夠了。”鳳康聽不下去了,冷聲喝道,“你年紀小小不仰高慕賢,卻是從哪裡學來這些烏七八糟的混話?”
汐兒被他聲色俱厲的模樣驚嚇到了,怯生生地縮着肩頭,眼淚在眼眶裡打着轉,卻強忍着沒有掉下來。
“別嚇着孩子。”葉知秋安撫住鳳康,彎下腰身,摸了摸汐兒的頭,柔聲地道,“汐兒別怕,你九叔不是跟你生氣,而是跟那些說九嬸壞話的人生氣呢。
不過你九叔說得對,以後再聽到這種沒教養的話,汐兒千萬不要學。背後說人壞話是小人的作爲,也不要跟着學。
還有啊,行業不分貴賤,只要靠自己的雙手掙錢,不偷不搶,不誆不騙,光明正大,就是值得尊敬的。
我們平常吃的米糧蔬果,穿的衣服料子,用的器物皿具,都是農民辛苦種出來,匠人用心做出來,又經了商人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運過來的。
如果沒有他們,我們就沒有這麼多好東西可以嚼用。
汐兒應該聽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句古訓吧?若要說種田經商是下九流的行當,那麼享受他們勞動成果的人,又能高貴到哪裡去?
做人不能忘本,忘本就會驕浮,就會應了人們常說的那句話:辱人者自侮,輕人者自賤!”
不知道汐兒有沒有聽明白,反正在場的凡十歲以上的人都聽明白了。她表面上是在教育汐兒,實際上是在訓斥那教唆汐兒說這些話的人,順便將瞧不起她出身的人也都帶上了。
就在極少數人心中叫好,絕大多數人或沉思或不屑或憤然不平,一致認爲她會將這件事就此揭過的時候,卻聽她話鋒一轉,又把之前的話頭撿了起來,“那麼汐兒,都有誰背後議論九嬸了,你給九嬸指一個出來好不好?”
偌大的殿堂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這……”汐兒面露遲疑之色,下意識地瞟了寧妃一眼,見她面色不善地瞪過來,不由得瑟縮了一下。
葉知秋權當沒看見她們的小動作,微笑地鼓勵道:“汐兒你只管放心大膽地說,那個人是不會難爲你一個小孩子的。
這裡有這麼多雙眼睛看着呢,如果日後你和你的家人有什麼三長兩短,大家首先就會懷疑到那個人的頭上,然後就會幫你討還公道。”
說完見她仍舊遊移不定,便猜到了真正的緣由,“那個人是不是許了你什麼好處?”
“九嬸怎麼知道的?”汐兒驚訝之下,脫口問道。隨即意識到失言,趕忙用手捂住了嘴巴。
葉知秋笑彎了眉眼,轉身面向鳳帝,“父皇,我不能跟您求一個恩典?”
鳳帝正看戲看得津津有味,哪有不應的道理。“你說。”
葉知秋也不客氣,直截了當地道:“只要這孩子指出那個人來,請您賞賜給她同樣的‘好處’,可以嗎?”
“可以是可以,不過……”鳳帝捋着長鬚,故意停頓片刻,吊足了大家胃口。才饒有興致地掃了汐兒一眼。“朕要先聽聽是什麼樣的好處。”
汐兒年紀雖小,可聰慧過人,且家逢變故。比同齡的孩子更懂事一些,自是知道她那皇帝祖父一諾千金,比別人許的好處都來得實在。
再顧不得旁的,繞過席位走出來。跪在地上急急陳情:“汐兒的父王……不,是汐兒的父親腿上有傷。一到下雨陰天就痛癢難耐。
馬上就要入冬了,天牢裡面寒涼潮溼,無醫無藥,只怕父親承受不住病痛折磨。
汐兒求皇祖父開恩。准許汐兒的母親和兄長入天牢探視,給父親送一些被褥衣服,還有緩解病痛的藥物。”
說着磕頭如搗蒜。幾下過後,額上便有了淤青。
對一個六七歲的孩子來說。能條理分明地說出這番話已經不容易了,還能這樣實心實意地磕頭求情,更是難得。葉知秋唯恐她磕壞了腦袋,趕忙上前攔住她。
鳳帝還在沉吟,寧妃便按捺不住了,“皇上,此事萬萬不可。裕親王犯的乃是重罪,若讓他與家人見面,串通一氣,翻供抵賴,豈不是要亂了朝綱律法?”
她情急之下只想阻止汐兒指認,卻沒有意識到自己這番話違背了當初的承諾,說完又振振有詞地教訓汐兒,“該當如何,皇上自有決斷,你一個小孩子家瞎摻和什麼?”
汐兒臉上現出恨怒之色,不等鳳帝答應,便指着寧妃一股腦地招了,“是她,是寧妃娘娘教汐兒說那些話的。”
寧妃勃然大怒,“你胡說八道什麼?”
“我沒有胡說八道。”汐兒挺直了脖子據理力爭,連尊稱都不用了,“我瞞着母親和哥哥姐姐來參加家宴,就是想求皇祖父開恩,允許我們去探視父王。
剛一進宮就被你的人攔住,帶到你那兒去了。你說九嬸太囂張了,根本沒有把你放在眼裡,一定要讓她在今日的家宴上出醜丟人,出一口惡氣。
你說負責看守天牢的人裡面有效忠四皇叔的,會想辦法通融門路,讓我們去見父王一面。就算我當衆羞辱了九嬸,她也不敢說半個字,還要送我一份厚厚的見面禮。
還說九嬸有錢得很,平日裡打賞宮人,隨手就是一包金錠子,給我的只會多不會少,我才答應幫你……”
“你給我住口。”寧妃面色猙獰地瞪着因說話太急,漲得滿臉通紅的汐兒,“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裕親王自己行爲不檢,連孩子都帶壞了,竟然信口雌黃,污衊長輩,簡直不可救藥。”
汐兒被她倒打一耙,滿腔委屈和憤怒,一時間又倒不出來,氣得嘴脣直哆嗦。
小孩子肚子裡沒那麼多彎彎繞繞,當然會糾結。可大人們都明白,寧妃這樣疾言厲色地斥責汐兒,等於不打自招。
鳳羿一向雲淡風輕的笑容掛不住了,瑞王妃也爲自己有這樣四處惹禍的婆婆感覺丟臉。明知道這個新進門的雪親王妃是個不好相與的,非要去招惹人家做什麼?
招惹也不是不行,好歹做得嚴謹一些,至少保證隨時能把自己摘乾淨,不要讓人三兩句話就給扯出來。
話又說回來,雪親王妃也太得理不饒人了。有些事心裡清楚就好了,非要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讓長輩沒臉嗎?
怨怪歸怨怪,氣憤歸氣憤,跟寧妃終究是同枝一房的人,該出面的時候還是要出面的。
心中斟酌再三,便笑着插話進來,企圖和稀泥,“九弟妹,汐兒還小,聽錯想岔都是有可能的,你千萬不要跟孩子一般見識。”
“我當然不會跟孩子一般見識。”葉知秋微笑地看了她一眼,“不過跟該見識的人,還是要見識一下。
否則我這個土財主暴發戶又散金銀又送禮物,還要被人當成二傻子,那不是太冤了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