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醉酒之後的話酒醒之後凌颺就再不曾與我提過, 我也當做什麼都不曾發生,轉身就忘了。
因爲順風順水,從聖嶼國回到中土我們只用了六天時間。
登岸之後凌颺先派人往回傳了信, 我們一行隨後也就起程折返大鄆城。
在我們離開的這一個月裡, 與夜瀾那邊的戰事因爲後來鍾孝庭親往督戰, 再加上有凌颺從蒼月城就近調派過去的人手做支援, 所以進展的很順利。
我與凌颺回京之後南野朝中動盪暗涌的局勢也慢慢平復下來, 一切逐漸轉入正軌。
雖然我自認沒有皇祖母當年那種手段和氣魄,但好在朝堂之側有鍾、顏兩家的支持輔佐,並沒有因爲我這一介女流當政而動了天下的根基。
不過更多的時候, 關上房門都是凌颺在出謀劃策的替我拿主意,日次我便按部就班的上朝理事而已, 而我——
亦是很樂於享受這種簡單單調的生活, 只安心等着肚子裡的孩子出世。
只是相較於我, 凌颺對這個孩子期待似乎更甚。
私底下,不管是人前人後他都是將我寵上了天, 不同於駱無殤那種內斂含蓄的縱容,他喜歡把一切都擺在明面上,做出最高調的姿態——
形影不離,噓寒問暖,提早幾個月就把從各處蒐羅來的嬰孩衣服堆滿了整整三間屋子, 甚至常常只爲了備我一桌膳就帶着一衆御廚在御膳房折騰整夜。
五月我壽誕那日, 他帶我往城外的普陀苑燒香還神, 傍晚回來的時候卻看見燃着我名字圖案的焰火從南山腳下一路排到宮門口。
那一晚大鄆城燈火絢爛徹夜不息, 恍如白晝。
於是, 他對我的好,天下皆知;
而我, 只能一笑置之!
日子平穩安樂的走到七月末,趕在身上寒毒發作之前我提前臨盆誕下南野的嫡長公主,並遵從凌颺的意願取名風桃。
然則在接下來那個讓我提心吊膽的八月裡,那個如影隨形的噩夢卻是沒有如約而至,一直到過了九月都不見動靜。
十月金秋,我產後的身子已經完全復原,迎來的——
恰是北越夜帝的壽誕。
“凌颺,我等的機會來了!”這日晚膳後,凌颺隨我一同往偏殿探望小公主,踟躕多日我也終於還是開口。
“嗯!”彼時凌颺正抓着一把彩色的風車趴在搖籃邊上手忙腳亂的逗孩子,聞言他也似是無暇他顧,頭也沒回的應了一聲。
兩個月大的孩子還不懂得咿呀學語,玩的高興了就揮舞着一雙小手腳咯咯地笑。
雖然我無意打破這一室靜謐的和諧,但韋北辰於我始終是一個心結。
我相信凌颺是聽到了我的話,但此時他只選擇沉默。
孩子的笑聲吵的我心煩意亂,張了張嘴又沒能說出話來,惱怒之餘就甩袖進了裡屋。
“潼潼!”凌颺在背後喚了一聲,我沒理會他,片刻之後就聽他傳了奶孃進來把孩子抱走,然後也跟了進來。
“我又不是外頭有了女人,跟自個兒閨女倒是這般小家子氣。”示意侍女把茶碗放下,凌颺笑嘻嘻的走過來坐到我旁邊的椅子上,轉而換了副一本正經的表情道,“潼潼你的事我何時怠慢過,主意我都幫你拿好了。”
夜帝這個人,不可小覷,但見凌颺一副泰然處之的神態,我心下狐疑就試着問他道,“你有辦法了?”
“以夜帝的爲人,肯不肯單獨見你都是兩說,你想要拿他的東西,當然是要先備下一塊能讓他感興趣的敲門磚了。”凌颺這一次倒是沒與我賣關子,隨手從袖子裡抽出一份摺子遞給我,“這份禮單是我替你備下的,你帶着它過去,定然萬無一失。”
凌颺頗爲自得,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其實我倒也不是信不過他,只是覺得在這件事上能利用的餘地確實很小。
狐疑的盯着他送到我面前的禮單看了兩眼,我接過摺子展開,但是很意外的,裡面竟是不見隻言片語,只裱了一小片繪着半壁江山城池圖樣的軟羊皮。
“灕江城?”凌颺竟然堂而皇之要我拿灕江城以北的五座城池做壽禮,主動奉予夜帝?
衆所周知,這五座城池是當年皇祖母大軍壓境從夜帝手中奪得,以致後來成了他的心病。
我現在若是以此作爲突破口的確是多了勝算,可圈城劃地卻是犯了爲人君者的大忌諱,乃喪權辱國之兆,怕只怕不等事成就會在南野國中引起騷亂。
而且夜帝的態度還未爲可知,若是以後再要動起手來,是會動搖軍心的。
我心中大駭,不可思議的提高了音調擡眸看他,“你的意思是要我用灕江城與他交換真龍之血?”
“你忘了,灕江城本來就是歸北越所有,你送出去最多也只能算是物歸原主。”我心中疑慮重重,凌颺卻是不以爲然的笑道,“現在我們與夜瀾那邊的戰事一直未消,你以穩固與北越之間的邦交爲由,自然不會有人反對,並且——”
他說着刻意頓了一頓,繼而眯着眼睛神秘一笑,“我有種預感,十有八九夜帝也是不會受了你這份大禮的。”
從聖嶼國回來我就已經鮮有機會見他這般狡黠的笑過,心口不由一緊,脫口問道,“爲什麼?”
“不爲什麼,你試上一試自然可見分曉!”
凌颺話到這裡就死守着再不肯多言,他的脾氣我自然心知肚明,也就沒再追問,轉而去着手準備之後的北越之行。
自當年的灕江城一役之後兩國之間的關係就一直維繫在一個若即若離的臨界點,既然我有意要化干戈爲玉帛,朝臣自然不會反對。
不過爲了揣摩夜帝的態度,動身之前我先遣了禮官帶着凌颺準備的那份禮單送去,十日之後我與凌颺的鑾駕也順利抵達北越的帝都。
北越的帝都是百年前翻修重建的一座新城,原來叫做錦都,是夜帝繼位之後將其更名永夜城,應了他霸道無雙的姓氏。
該是事先得了夜帝的密令,進城安排凌颺他們往驛館休息之後,那隨行的禮官就直接引了我往城北的一處行宮去與夜帝會面。
我過去的時候夜帝還沒有到,宮人將我引進一座偏殿,奉上茶水就退了出去。
我一人閒暇無聊,就四下裡將這偏殿打量一遍。
據說這座行宮是從當年的九皇子府邸的基礎上改建而來,說是當年夜帝登基的前夕,還曾偕同他後來的皇后一起在這宮中宴請過孝康皇帝。
而值得一提的是夜帝在位將近五十年,其間卻只在他繼位的當天立下這一位皇后,封號“夜妃”。
沒有人知道他這位皇后的身份來歷,只知道夜帝對她用情甚篤。
據說當年夜帝登基之時,也是他帝后二人一同上的祭天台,又一同登上朝堂受的百官朝拜。
但也許是應了紅顏薄命這句話,只在夜帝繼位的數天之後,夜妃就因病亡故,香消玉殞。
後來這幾十年間,夜帝身後雖然已經兒女成羣,但在他的後宮之中,不僅後位始終空懸,他也再沒有給過任何一個女人名分。
在世人的記憶裡,夜帝身邊的女人永遠只有一個——
就是那個陪着他君臨天下,並且被一同銘記的,沒有名字的“夜妃”。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我父皇雖與母后情深,後來也還是有了許如夢,相對而言,夜帝生命中所謂的這個“唯一”卻更容易讓人刻骨銘心。
這一刻我突然有些明白男人的心境了,有些時候他們對愛或許遠比女人來的執着,強烈,只是作爲男人,他們不能如女子這般肆意的任性,多擔了責任而已。
爲了那個無法逾越的身份,孝康皇帝用他的一生孤旅埋葬了內心的那份感情,成就了兩個人冰清玉潔的一生。
凌颺的父親一生都固守着爲人夫,爲人父的本分,他的未能忘情,就是在百年之後還爲她留下了一個十年之約。
而夜帝之於夜妃,他卻是用最強烈的方式,在普天之下鐫刻了一個血色的“唯一”。
我心中略有感慨,行走間就覺得這座色彩單調冷漠的宮殿也跟着溫暖了不少。
正殿的裡面就是臥房,我不好擅入,就轉身進了另一側的書房。
因爲是跟寢殿連在一起,這書房的擺設很簡單,厚重的黃色幔帳挑起來,裡面的構造一目瞭然——
一張寬大的書案,兩個擺得滿滿當當的大書架,三五盆長青的盆景隨意的安置在房間的各個角落,增了些生氣。
我舉步繞到案後,這張案臺是以黑色的大理石鑲嵌的桌面,面上很乾淨,只文房四寶一套,一打素白的宣紙壓在當中,左手邊是一卷裱制的非常考究的畫卷。
夜帝應該是經常過來,彼時硯臺裡的墨尚帶着些溼氣。
我四下看了看,也不覺得有什麼特別,閒暇無聊就信手將那畫卷展開。
那畫面比一般的畫卷要寬出一些,呈橫向,畫面的主旨簡單明瞭——
是一個女人。
整幅畫面上沒有落款也沒有印章,只在右側用朱丹書下四個字“永夜未央”,作畫的時間是乾啓元年八月,也就是夜帝登基爲北越王的年月。
就是在那一年,北越的帝都更名爲永夜城。
永夜未央?我不知道這四個字代表什麼意思,只是突然想到了兩句話——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夜帝的名諱便是這三個字——夜流火!
而從衣着上看,這畫中女子應該就是他登基爲帝時親封的皇后“夜妃”。
北越的帝后袍服都很特別,不是歷朝歷代慣常所用的明黃色,而是以黑色爲主,黃色緄邊,面料上再以金線勾勒出騰龍、飛鳳或者祥雲的圖案,華貴中盡顯王者霸氣。
做衣料而言,黑色算是個極不受人待見的顏色,再怎麼風姿綽約的女人,穿了這一身黑,也會黯淡無光,不倫不類。
但是鮮見的,這畫中,夜妃竟將這身黑色的鳳袍穿的十分出彩。
不招搖,不嫵媚,從容的姿態居高而立,許是內在的氣質使然,一眼看去隱隱的竟會有些君臨天下俾睨蒼生的氣度。
冥冥之中,似乎也只有夜帝那樣的男人才能與之匹配。
我想,他們大婚當日並肩站於祭天台上的風采一定震懾天下。
這副肖像臨摹的應該是她大婚當日的妝容,一襲鳳袍拽地的尊貴女子沿着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大理石臺階款步的拾階而上,一步一步走向她人生的巔峰,回眸間清眉淡目的樣子,一面像是看透了世態炎涼的淡漠,一面又像是笑看人間冷暖的薄涼。
我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這女人的目光竟是讓我由心底生出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清冷淡漠,桀驁孤高!
一個十二三歲稚氣未脫的少女和一個雙十年華嫁爲人婦的女人,這中間本來已經淬了歲月的毒,再加上畫師作畫的着重點不同,兩張臉孔放在一起根本無法辨別。
可是那雙眼睛,那種目光,若非同一個人定然無法這般完整的複製。
我的心口急劇收縮,雖然理智在一遍一遍的提醒自己打消這個荒唐的想法,但那三個字還是不可遏止的從腦海中蹦出來。
我的目光不覺右移,又落回那四個字上。
永夜未央?永夜未央!
我想起凌颺曾經對我說過的話,他說——或者我可以稱她爲瀾妃或者沈太妃,她的名字,叫做——
沈!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