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颺此人, 天生就是一個出色的戲子。
當着朝臣百官的面,他執我之手,他看着我時那雙桃花眼中含情脈脈的眼神仿似穿越雲海, 漂浮到了流雲之上的那片仙境之中。
我們是唯利是圖的合作伙伴, 我不信他的話, 卻還是不知不覺的信了他的表情。
雖然不是我, 可桃花樹下他所描繪的那些誓言, 還是讓我輕而易舉的相信他是真的刻骨銘心的愛着一個女子。
許是受了他的感染,再回想到與己有關的一些往事,我的心情不禁有些黯然。
因爲凌颺突然拋出的誘餌, 當下的場面再次出現了轉機。
差人暫且將凌颺送往宮外驛館歇息之後,我也早已精疲力竭, 不願繼續再留在這裡跟朝臣們做這些無謂的爭執, 找了藉口匆匆離開。
鍾孝庭和顏懷越帶着文武百官在毓硫宮中熱議到午夜, 南野和蒼月城聯姻之事終於敲定。
因爲是在意料之中,所以三更時分, 當內侍帶了朝臣的聯名帖前來請旨的時候我也並不意外。
其實從南野和蒼月城之間世代的淵源來看,即便不是水火不容,兩家也是絕難有握手言和的一天,更莫要說是聯姻或者結盟之事。
可是這一次凌颺給出的這份所謂“嫁妝”的分量着實太重,換做其他任何人也都斷然不會拒絕。
更何況眼下的情況是他要入贅, 而非我要下嫁。
說白了, 就是他以整座蒼月城爲代價, 換了南野的一座虛有其表卻無實權的後宮。
這筆天上掉餡餅的買賣, 怎麼看都是南野賺了, 沒有理由拒之門外。
不過國事爲重,因爲我還沒有正式繼位, 再加上跟駱無殤之間的事剛剛了結,所以這筆兒女情長的風流帳暫且不宜張揚,是以我與凌颺之間的這門親雖是定了下來,婚期卻是刻意的往後延緩到二月。
次日的早朝我又去毓硫宮與文武百官見了一面,凌颺也在場,雙方開誠佈公的把將來的大婚的有關事宜妥善的計劃一番也就散了。
早朝之後於尚書就帶了各司官員在棲鳳宮外求見,說是要與我商討籌備不日之後的登基大典。
即便一夜之間我在那也朝中已經可以一手遮天,可後宮畢竟還是後宮。
我命人先將他們一行帶到御書房等候,換了身衣服正往那邊趕,路過御花園的時候,一擡頭迎面卻見着鍾旭行色匆匆的從迴廊另一側走了過來。
“公主!”兩個人,狹路相逢,鍾旭恭敬的施了一禮。
“你找我?”我問。
“是!”鍾旭點頭之後便是謹慎的沒了後話。
他會在這個時候來找我,必定是有要緊事稟報。
我會意,擺擺手示意身後跟着的宮女內侍退下,然後才又擡頭看他道,“說吧,什麼事?”
“公主,探子回報說陛下——”鍾旭深吸一口氣,神色匆忙的開口,說着又馬上發覺自己失言,尷尬的定了定神,改口道,“探子回報,昨晚駱將軍已經連夜出城,帶了兩個親衛往西北方向策馬而去。”
簽了離書,我與駱無殤已經再無瓜葛,只要不是還在朝堂之上,他的事我都無權過問。
只是去往蒼月城和夜瀾都要取道西北,他此行的意圖看在衆人眼裡就未免玄妙了。
駱無殤那麼一個心思縝密的人,在這麼關鍵的時刻怎麼反倒不知避嫌了?
我心裡想着,不禁莞爾。
鍾旭等了片刻,見我沒有表態就又試着道,“還要繼續盯着嗎?”
“不用!”我回過神來,果斷的伸手製止他,“把人都撤回來吧,以他的身手,我們就不要畫蛇添足了。你現在馬上飛鴿傳書到蒼月城和夜瀾的邊境,讓他們注意盯着,不管他去了哪裡都儘快回報。”
“是!微臣即刻去辦。”鍾旭意味深長的看我一眼,並沒有再多問,拱手道,“公主若是沒有別的吩咐臣就先行告退了。’
“恩,你去吧。”我擺擺手,見他轉身忽而想起翡翠的事就又叫住他,“鍾衛尉。”
鍾旭回頭,遞給我一個詢問的眼神。
我咬着下脣思量片刻,然後擡頭看他道,“一會兒忙完了——你親自去一趟駱將軍府上,把翡翠接回來吧。”
雖然分道揚鑣,可我與駱無殤之間卻是以最和平的方式分的手,此時我若是去他府上要人,這層表面上的和諧關係怕是很難再維繫下去。
鍾旭微微抽了口氣,神色間有些猶豫的看着我。
“照我的吩咐去做就行了,一會兒我擬道手諭讓琉璃給你送去,你帶着過去,就說是本宮的懿旨要接翡翠回宮,他們再要違逆的話——”我說着不由一頓,片刻之後才穩定心神,斂了神色道,“反正只要能把人給本宮帶回來就行了。”
鍾旭嘴脣動了動,但見我態度堅決,終於還是沒有多言,轉身離開。
出乎意料,鍾旭這一趟去接翡翠的事竟是辦的出奇的順利,不到天黑已經把人給我送了過來。
只是不知什麼原因,翡翠一直昏迷不醒,宣太醫過來瞧了半天也沒能瞧出個所以然。
就說鍾旭這事兒辦的順利的近乎蹊蹺,原來駱無殤是早有準備,不想讓我從翡翠那裡聽到些什麼。
他這樣做明顯的就是欲蓋彌彰,不過見着翡翠臉色無異,身上也沒有絲毫傷痕,我也就沒在這個節骨眼上計較,吩咐了琉璃好好照顧她就擺駕出宮去見凌颺。
凌颺那邊預定此意一早便要啓程折返蒼月城,是以我過去的時候隨從們正在忙着準備行裝。
他貼身跟隨的內官是認得我的,可能是提前得了凌颺的授意,並沒有提前通稟就直接把我引進了正廳。
熱氣縈繞間,整個屋子裡茶香四溢。
廳內沒有別人,只凌颺一個人坐在桌旁擺弄一套做工精美的紫砂茶具。
修長秀美的手指優雅的操控着深色的茶具,他的膚色本來就偏白,再加上保養得當的緣故,一眼看去,那雙手竟是有一種堪比女子的剔透之感。
雖然脣邊已然噙着笑,但此時他臉上表情卻是從容素雅,像極了一幅動態的潑墨畫卷。
“坐!”聽聞我的腳步聲,他淡淡的擡眸看我一眼,示意我落座。
我款步走到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失神的盯着他手下從容熟練的動作看了一會兒,然後擡眸看他,“你知道我要來?”
“當然!”凌颺揚眉一笑,頗有些自得之意的把手邊斟好的兩杯茶遞了一杯到我面前,“我沏茶的手藝是新近領會的,你嚐嚐,味道可有什麼不同。”
我低頭看一眼他擎在我面前的杯子,杯子的內壁是白色的,更襯得其中茶水瑩潤碧透。
凌颺等了片刻,見我遲遲沒有去接,無奈之下只能悻悻的把杯子放下。
“我把蒼月城備做這麼厚的一份大禮親自送過來,合作的誠意可見一斑,以潼潼你這麼精明的性格,若是不來與我把這單交易敲定纔是需要做個解釋的吧?更何況以我們現在的關係,就算只爲人前做戲,你也是必得要來與我惜別不是?”凌颺輕輕的呼出一口氣,開始從懷裡往外掏東西。
因爲袍子繁亂的緣故,他摸索着掏了好半天才拈了支髮簪在我面前晃了晃,一臉曖昧的繼續笑道,“我們有言在先,你忘了?”
我們有言在先,他助我回南野,我許他駱無殤之前所佔的那個位子,至於將來會鹿死誰手就要各憑本事了。
可是以目前的狀況,雖然他的承諾一一達成,可是他從我這裡拿到的離着原先的期望值還相差甚遠。
以凌颺的爲人,我自然不信他會有這種“爲他人作嫁衣”的胸懷,只是這個賭,他孤注一擲也未免也太冒險了點兒。
“我沒忘!”我說,從他手裡接過那根髮簪捏在指間踟躕片刻,然後深吸一口氣擡頭對上他的目光,正色道,“只是今天在朝堂之上顏懷越他們的態度你也看到了,就算是因爲蒼月城的緣故,他們讓了一步,可後宮與朝堂雖是隻有一牆之隔,卻是斷然不可互通逾越的。”
“我知道!”凌颺無所謂的聳肩,嘿嘿一笑之後徑自起身往我身後踱去,明擺着就是故意在吊我的胃口。
我的目光一直追着他轉過身去,“那你到底是什麼打算?”
“着什麼急!”凌颺不以爲然的輕笑一聲,兩手扶着我的肩膀把我的身子重新扳回桌前,然後拿了我手裡的簪子,在我發間比劃着一邊尋摸合適的位置,一邊悠然說道,“兵強馬壯,富可敵國,蒼月城這麼大一塊肥肉送到嘴邊,不咬下去他們纔是傻子。”
凌颺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淡之又淡,就好像是在述說預計無關的閒話一般。
因爲此時他是站在我身後的,是以我也看不到他的表情,煩悶之下就再次轉過頭去,“別跟我繞圈子,蒼月城的分量我很清楚,可難道你就不怕今日一旦讓出去就如覆盆之水,永無迴流之日?”
“不對!”凌颺突然伸出他右手的十指抵在我脣上淡笑着搖頭打斷我的話,然扯着袍子俯身蹲在我面前,仰着頭一臉無害的看着我的眼睛,鄭重的強調,“蒼月城不是可以隨意潑出去的水,它是肉,是生在我的肌理之上,與我血脈相連的骨血,除了我自己,任何人的牙口都嚼不碎它,所以——我一點也不擔心。”
沒有信誓旦旦也沒有咄咄逼人,凌颺看着我時臉上的表情純真乾淨的像個孩子,可是他的這些無關痛癢的話卻讓我沒來由的打了個寒戰。
“你——勢在必得?”我問。
“呃——”凌颺蹲在地上沒有起身,雙手託着下巴想了片刻,然後擡眸對我道,“那你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我心下狐疑,還是很配合的點了點頭,“什麼問題?”
“南野這個朝廷——現在潼潼你還是要與我爭麼?”
以前,南野的江山是我對父皇許下的承諾,可是現在,它與我,與我的父皇都再無半分瓜葛。
我不過是個女子,自私且頑固。
雖然在駱無殤面前執意的不肯承認,可是對於天地間誰主沉浮這件事,我已經完全無所謂了。
是以現在,對凌颺而言,我可以只是盟友而非對手。
抿着脣沉吟片刻,我擡眸直視他的目光,“現在我只求全身而退,至於其他——我什麼都不想過問。”
數天之前還視若至寶的東西轉眼之間就棄如敝履,我這種變節的本身就是無從理解的。
凌颺聞言一怔,就連臉上亙古不變的笑容也跟着凝固下來。
“我不能知道原因?”半晌之後,他問,卻是用了一種異常篤定的語氣。
“是!”我深吸一口氣,刻意迴避他的目光,自己重新回過身去端了桌上的一杯冷茶仰頭灌了下去,“如果我現在就把南野的皇權移交給你,你有多大的把握可以把它吞下去?”
“嗯?”凌颺愣了一愣,片刻之後才抖了抖袍子起身,繞到我對面坐下。
“你很着急!” 他道,脣邊噙着吊兒郎當的一抹殘笑,眼神表情無一不透着狡黠。
“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十分討厭他這種仿似可以料知一切的語氣,惱怒的往一側別過頭去,深吸一口氣冷聲道,“爲免夜長夢多,明日早朝我就可以藉口把南野的國璽交給你,現在就只看你敢不敢點這個頭了。”